第45章 理解
去白市之後,孟亓變得更加暴躁易怒,可這種情緒無處發洩,他面上又比往日更沉靜如水。
他有時會在晚自習時從後門溜去操場抽煙。
偶然遇見鐵圍欄外有個醉漢翻.牆,三兩步利落的跨進來,摔在平地上,嘴裏喃喃念一個名字。
一連三天都是如此。
第三天那人又喝多了酒,孟亓心念一動走過去,見他正流淚,蹲下來看着他:“男人真苦,想哭也得等喝多了再哭。”
話一落那人卻像關了水龍頭閥門一樣不流淚了。
“你他媽誰啊?”他從地上坐起來。
孟亓淡淡掃了他一眼:“不喝酒也可以的。”孟亓說,“想哭就哭,誰還不是人了?”
那人聽罷,坐地上仰天大笑起來。
那人就是周問渠。
孟亓在白市遇到的第一個朋友。
高一暑假很快到了。
孟亓獨自坐高鐵回煙城,在陳西桃的小區門口和一中門口之間來回轉悠,她坐10路公交上學,喜歡坐在靠窗位置,他運氣好會坐在她身邊,像個惡心又卑鄙的偷窺者。
人的志氣是經不起磋磨的,他一次次與她擦肩而過,一次次目送她的背影,偶爾見她和男同學出去,他就緊張的冒汗。
有一次她去學校補課,放學後發現下起了大雨,他鼓足勇氣把傘遞給她,她看了他一眼,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,冷淡說了句不用就沖進雨裏。
在不能相見的日子裏,孟亓把期待放的很低很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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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人都說時間能沖淡一切,他想着人生這樣長,他也不過十幾歲,哪這麽容易就死心塌地呢。
可當再次見到她,他才發現,她的存在是種綿長的知覺,就像很輕微的耳鳴聲,不會影響生活,但卻一直都在轟響。
他當天啓程回白市,晚上找周問渠喝酒。
當晚他失态了,猛灌自己,周問渠陪他喝,但沒他能喝,最後倒是先醉了,卻還摟着他含糊不清的說:“哥們兒,喝酒可以,但不要醉,給自己留一線餘地。”
他還說:“我知道你和我們都不一樣,你的眼神不一樣,也沒有我們身上的莽氣和匪氣。”
彼時他人前早已是個“壞孩子”,可人後他一直沒有放松過,該學習學習該溫書溫書,他自以為裝的很好,連孟敏都沒發覺,可沒想到周問渠也看出來了。
周問渠很認真的對他說:“老孟,別學壞,學壞就回頭難。”他拿手戳他的胸口,又拍拍自己胸脯,“繼續做你自己,哥們給你兜底。”
孟亓罵他大男人肉不肉麻,仰頭又喝了一杯,這杯是因為周問渠喝的。
他和周問渠關系本來就不錯,有一次冬天,他們到偏離市中心的一個館去溜冰,意外遇到對家,他出于本能的幫周問渠擋了幾下,從此周問渠更是死心塌地的認他做兄弟。
這也讓孟亓迅速在實驗高中有了“江湖地位”。
他變“壞”之後孟敏在家的時間變多了,數落聲讓家裏有了點人氣兒,她越來越像一個普通的母親,唠叨又蠻橫。她不斷給他請家教,也從不吝惜在他身上花錢,仿佛只有這樣,才能體現她有多在乎他。
高二結束後的暑假,孟亓一連氣走三個名師,他安生了小半個月,出門滑板的時候,聽孟敏講電話說又給他物色了個新家教。
他當時就溜之大吉。
到廣場上跟馬軒周問渠他們學板子,誰都沒他摔的厲害,好不容易踩上能滑一段了,剛要嘚瑟,忽然見面前有個熟人正從廣場一側橫穿過來。
念頭只在一瞬間,他二話沒說,直沖她撞過去。
怪他水平不高,掌握不了滑板速度,他們二人一起摔在噴泉深處,水花四濺,水簾後看到她那愠怒的眼。
眼角那顆小小的痣,像會說話。
他瞬間眼眸失神。
她除了不留劉海,好像沒什麽其他變化。
可他卻變了不少。
個子在高一暑假之後掙紮着竄高了五厘米,身形更挺拔了,頭發也長長了,摘掉帶框眼鏡,不再整日将自己包裹在校服裏。
然而肉眼可見的都是微不足道。
他不受管束久了,變得散漫張揚了許多,也早就不是那個面對女生會臉紅的男生,反倒那些堵在籃球場看他打球的女孩會臉紅心跳。
性格裏被長久壓抑的東西一經釋放,便再也收不回來。
可面對她,他還是失語了。
傻傻盯着她,卻被誤會是心懷不軌。
他那時哪是心懷不軌呢,他是早就不懷好意了,可她該發現的沒發現,不該想的卻多想了。
從遇見到和她講第一句話之前,他千頭萬緒,各種想法争先湧後。
本想與她相認的。
可既不想讓她記起他曾經毫不起眼的樣子,又怕她記不起他曾經作為配角,在她的世界裏存在的樣子。
于是就裝作放蕩,漫不經心的對她笑了笑。
這一瞞,就瞞到現在。
遠處煙花漸漸散了,炮竹聲也一點點消弭。
“你是真的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。”
孟亓沒有把過去講太多給陳西桃聽,他知道那永遠只會是他一個人的故事。
陳西桃一臉茫然,目光中有歉疚。
孟亓笑:“我以為我的名字這麽特殊,你好歹會記住的,不過現在想想,不輕易把人放進眼裏,這才是你。”
他竟然提前說服自己,與她和解。
但她絕不是故意忽視誰,她該如何解釋自己的外熱內冷呢,那時候學習壓力大,她一心撲在書本上,表面上好像和誰都能打成一片,其實班裏的人都幾乎認不全。
她不想告訴他這些,因為無論如何,她都無法彌補過去的空白。
她只想告訴他:“以前不記得,以後忘不掉。”
很真摯的話,說出口不怕肉麻。
春節一過,日子就顯得過得很快,孟亓比陳西桃開學早,提前返程回白市。
走前陳西桃去送他,到了才發現孟亓的姥姥和姥爺也在。
孟亓将她拉到身邊,對二位老人說:“就是她。”
老人手挽着手,目光慈愛的落在她臉上。
陳西桃忽然便緊張起來,她下意識攥緊了孟亓的袖子,在二位老人看不見的地方,不輕不重的掐了他一下。
又對老人粲然一笑:“姥姥姥爺,你們好。”
老兩口沒遲疑,旋即回她微笑。
随後等孟亓進站了,陳西桃出于禮貌打車送老人們回家。
他們住老小區的一樓,屋外有個小院,裏面種了些青竹梅桃,還有其他植物,在冬天裏綠意盎然,顯得格外蓬勃生機。
姥爺指着院子裏的水缸說:“以前孟亓很愛在那邊坐着和我聊天,我養了白蓮,夏天花開了,缸中有紅色錦鯉,他喜歡的不得了,總愛畫它們。”
陳西桃看着那水缸,莫名便想象到童年孟亓搬着馬紮坐在水缸旁,或擡眼看雲,或低首看魚,陽光灑在面龐,他被曬的皺起臉。
姥爺又繼續說:“冬天的時候,蓮花謝了,他會找塊板子搭在缸面上,再架上鍋,讓她姥姥從屋裏扯個插排過來涮火鍋,其實搭個鍋也就是應個景,我和他都不吃,光喝酒。”
陳西桃聽着聽着,神色便溫柔下來,細細回味這段話,腦海中又浮起孟亓與老人天倫之樂的場景。
想着想着忽然察覺不對勁。
“孟亓他,很能喝酒嗎?”
姥爺一聽這話,自豪不已:“那是,那小子可比我能喝啊,啤酒完全醉不了,白酒能喝一斤多,天生能喝。”
陳西桃聽着聽着,便不會笑了。
随後也不知道怎麽和兩位老人家道的別,回的家。
晚上洗完澡,正吹頭發的時候孟亓的電話打過來了。
孟亓第一句話便是:“生氣了?”
陳西桃說:“沒有啊。”
“得了,我聽姥爺說了你臉色不對。”孟亓的聲音從遠處傳來,懶懶的,可很認真,“那天在酒店,我确實沒醉,後來下雪那天,也是裝的。但我并不是想為難你,就是有些話憋在心裏,想對你說,卻不敢直接講出來。”
他說這話倒是實誠。
其實從姥爺家回來之後她便都想通了,那日在酒店,他看起來醉的很難受,可卻并沒有吐出來,只因醉态可矯飾,生理反應難僞裝。
還有後來她給他倒水,他那麽巧的将水打翻,現在一看俨然是他在掌握事情的走向,故意讓她發現什麽一樣。
還有那日下雪,她一路将他帶回家,按理說她拖着他這麽高大的醉鬼,一路上應該無比艱難狼狽才是。
可她并沒有。
現在想想,他一路都有意識的卯着勁兒,沒有讓自己壓着她。
她回他:“知道了,啰嗦。”
他嘿嘿笑了,說:“我想你了。”
陳西桃癟癟嘴,“嘔”了一聲:“挂了挂了,再不挂真吐了。”
孟亓忙說:“別挂啊,你不想要你那魚了?”
孟亓剛剛把叮當攆出門,此刻正站在窗邊,櫃子上擺着一瓶枯萎的弗朗,旁邊有個魚缸,他晃一下玻璃,小魚便驚慌的搖尾游竄。
這威脅如同撓癢,惹得陳西桃想笑:“孟亓,你現在還不知道,我為什麽給你魚?”
孟亓逗魚的動作停了下來。
陳西桃嗤笑:“我給誰不行?我舍友裏就有白市本地人。”
魚是一個理由。
她站在十字路口,如果她決定與他背道而馳,那魚就拿回來,如果她願意往他的方向靠近,那魚就不拿了。
“現在是你的魚了。”
她說。
大學的第一個寒假,顯得格外長。
陳西桃提前幾天回的白市。
臨走那天陳帥開車送她到高鐵站,她下車要走,他忽然喊住她:“閨女。”
“嗯?”
“打開看看。”
是一封信。
陳西桃眼眸沉了沉,看到陳帥嘴角腼腆的笑,才接過那封信。
沉甸甸的,她緊握在手裏不松開。
信裏有言:
桃,從今天開始,你教我怎麽做個好父親,我慢慢學,如果學的太慢,也請你不要着急。
你一直都是我的好女兒。
想起那時候她和陳樹戀愛,陳帥知道之後,把她狠狠罵了一頓,言辭激烈的時候竟然說了一句:“你總不至于讓別人覺得你有娘生沒娘養!連禮義廉恥都不懂!”
她那會在氣頭上,偏偏母親又是逆鱗,聞言心态便崩了,她面上噙着笑,不慌不忙看着陳帥,輕描淡寫說着最刺人的話:“這就受不了了?我告訴你,我還懷孕了呢,我想現在就不上學了回家生孩子。”
“啪”的一巴掌!
陳帥怒火攻心,手顫抖着要落下來,最後一刻卻扇在了自己的臉上。
他接連不斷的打自己臉,說:“是我沒教育好你,我沒教育好你!”
後來看他那樣子,陳西桃便認錯了,又将事情解釋清楚,告訴他會分手,會好好學習。
她不是個愛認錯的女兒,就像陳帥也絕不是個會輕易吐露心聲的父親,但為了彼此,他們都低過頭。
父母子女之間,有太多的學問等着他們去鑽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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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話要說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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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現在是你的魚了
-現在是你的人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