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(7)
芸柔聲道:“我不走,我哪舍的走?想想罷了,走不開的。阿述、阿逸要上學,一走半年,學業豈不荒廢了?你和阿遜的日常起居,我也不放心交給旁人照看。還有咱們阿遲,嬌滴滴的身子,哪禁的起長途跋涉。”
提起阿遲,徐郴沉吟問道:“岳母大人沒再提過吧?”他這話沒頭沒腦的,陸芸卻是一聽就明白,“沒再提過。雖沒提,我估摸着,她老人家還是那個意思。”
徐郴慢慢說着,“男子娶妻,憑的是父母之命,并不是祖父母之命。阿琝的親事,大嫂分明另有中意的人選,絕非咱們阿遲。你想想,這麽多年了,大嫂可曾流露出一絲半點想聘阿遲為兒婦的意思?岳母大人一厮情願罷了,依我說,此事斷斷不可。你還是慢慢勸着岳母大人,勸她莫再有這想頭。”
陸家老太太喜歡外孫女,想為孫子聘娶外孫女為妻,親上加親;陸家大太太喜歡娘家侄女,想為兒子聘娶娘家侄女為妻,自己也好添份助力。婆媳暗暗較勁了這些年,目前為止,不分勝負。
本來,若是陸家從上到下全喜歡阿遲,徐郴倒覺着這門親事不壞。有外祖父外祖母當着家,公公是親舅舅,阿遲受不了委屈。可若是陸大太太另有主意,徐郴絕不肯委屈自己寶貝閨女,陸家的事提都不必提。
徐郴話音剛落,陸芸哧的一聲笑了,“婆婆若不滿意兒媳婦,兒媳婦能有好日子過?我家阿遲嬌生慣養的,可不淌這混水。”當我糊塗了不成,只顧着孝順親娘,卻不為自己親閨女着想。
徐郴也笑了,“我娘子真聰明。”陸芸捉着他追問,“不許我回安慶,是不是怕我把持不住,把阿遲胡亂許了人?”徐郴不承認,“不是,是我離不開娘子。”聲音溫柔纏綿,陸芸臉紅心跳,兩人含情脈脈看了半晌,攜手回了內室。
第二天,打發劉平安帶着禮物、書信,跟着都督府的兵馬去了京城。“不必先進府請安,在府外侯着大人便可。書信一定親自交到大人手上,不可經他人之手。”劉平安臨走,徐郴一再交待。
劉平安跟着都督府的人,一路上暢通無阻,到了京城。他牢牢記着徐郴交待過的話,到了之後先到定阜街住了,收拾停當,次日傍晚才到正陽門大街徐府。知道徐次輔回府都是走西邊的角門,遠遠守着,看見徐次輔的轎子停下,忙跑了過來,“給大人請安。”
倒把跟徐次輔的管家唬了一跳,以為又是來了想告狀申冤的人。等看清了是劉平安,大爺的人,也不好罵,也不好斥責,忙回了徐次輔,“是大爺從南京差來的人,劉平安。”
劉平安趴下磕了頭,“大人,大爺命老奴送書信來的。”徐次輔溫和說道:“呈上來。”劉平安從懷中取出書信,恭恭敬敬遞了過去。
管家要來接,劉平安忙縮回手,“大爺吩咐了,面呈大人,不許經旁人之手。”管家未免有些尴尬,徐次輔微笑道:“他雖笨拙,倒是個老實人。”親手接了書信,吩咐管家,“賞他。”劉平安謝了賞,跟着管家走了。
徐次輔緩步進了外院書房,打開書信,細細看過。阿遜定了季焘的閨女?季家門弟、家風都好,女孩兒想必不差,只是四五年後方能過門,豈不把阿遜耽誤了。
徐次輔雖不如何滿意,卻果如徐郴所料,“成事不說,遂事不谏,既往不咎”,他定都已經定了,做父親的不過罵上兩句,訓他一通,總不能認真跟他為難。
徐次輔在書房盤桓許久,直到晚飯時分,殷夫人差侍女來請,才回到內院。徐次輔一向講究“食不語”,吃飯的時候靜悄悄的,一聲咳嗽不聞。
晚飯後,徐次輔淡然告訴殷夫人,“伯啓夫婦為阿遜定了親,寧晉季氏的女兒,淑德善良,溫柔賢惠。”殷夫人怔了怔,“已經定了?”問都沒問過自己,就定了?
徐次輔點頭,“定了。”殷夫人想了又想,勃然大怒,“長孫的親事,竟是問都沒有問過我,便定下了?他到底有沒有拿我當母親?”
徐次輔波瀾不驚,“我早吩咐過伯啓,若有溫良賢淑的女子,便徑自為阿遜定下,竟是不必隔着千山萬水的再來請示你我。夫人是最賢惠的,你想想,他在南京交往的親眷,咱們又不盡認識,便是請示了,又能怎樣呢?何況路途遙遠,十分不便。”
殷夫人氣的歪在炕上,她身邊的郁嬷嬷忙上來獻殷勤,“夫人可是頭疼又犯了?”殷夫人無力的呻/吟着,“都是被那逆子氣的。”
徐次輔也不着慌,慢慢走到炕沿,溫和說道:“季家女孩兒才過了十五歲生辰,親事先定下,成親卻要等到四五年之後了。夫人也是知道的,季家女孩兒滿了二十歲,才許成親。”
殷夫人還是哼哼哈哈的,心裏卻是一喜,四五年之後方才成親?阿遠可等不了那麽久,必是要先成親、先生子的,到時麽,阿遠的孩兒便是第一位曾孫了,定是備受寵愛。
殷夫人哼哈了一會兒,也沒大夫過來瞧病,漸漸的頭也不疼了。徐次輔溫言撫慰她幾句,殷夫人紅了眼眶,“我不惱旁的,我只惱他不把我放在眼裏,須知繼母也是娘。”
徐次輔面色不悅,“郴兒一向孝順,不只孝順我,也孝順你。這些年來,他雖不能時時在咱們身邊服侍,書信可曾斷了?禮可曾少了?夫人,郴兒是咱們長子,他是孝順孩子,對不對?”
殷夫人熟知丈夫的脾性,也不敢跟他擰着,“是,郴兒孝順,很孝順。”徐次輔臉色方好了些,和顏悅色跟殷夫人說起話。
殷夫人見狀,忖度着“他長子才做了任性妄為之事,必是心中有愧于我的”,他既有這愧疚之心,何不趁機提出素華的親事?便是徐郴,他兒子的親事不請示父母,私自定了,閨女的親事麽,便不好自專。
“父親回鄉閑居,多虧阿雷陪在他老人家身邊。相公,你覺着阿雷這孩子如何?”殷夫人試探的問道。
“極好。”徐次輔溫言贊美,“岳父大人信中提過多回,阿雷孝順懂事,是個好的。”
殷夫人大喜,“如此,将咱們素華許配給阿雷可好?兩個孩子年貌相當,正是天作之合。”
☆、35母也天只
徐次輔頭回聽妻子說起素華的親事,捋着漂亮的小胡子沉吟道:“素華和阿雷?”這是從何說起,殷家求過親麽,是什麽時候的事。
丈夫面色平靜,顯然并不反對,殷夫人受到鼓勵,喜悅說道:“父親鄉居寂寞,全靠阿雷陪伴,有心為阿雷擇一良配。我便想着,素華這孩子才貌雙全,跟阿雷正是天生一對。”
徐次輔微曬,“夫人差矣,素敏難道不是才貌雙全?長幼有序,還是把素敏定給阿雷,方才妥當。夫人想想,阿雷是岳父大人最鐘愛的晚輩,咱們怎麽着也要許位嫡長孫女過去,方對得住岳父大人這一番美意。”
徐次輔說到“嫡長孫女”這四個字,緩慢而悠長。這是讓他尴尬不快之事,十幾年來,一直如此。明明是素華先出生,繼妻卻固執的抱着素敏叫“大姐兒”,殷家的親戚也跟着叫,漸漸傳開了,竟是阻止不及。繼妻犯了執念,長子又寸步不讓,弄的南京一位徐大小姐,京城一位徐大小姐,不像話。
殷夫人聽到“嫡長孫女”四字,心裏也顫了顫。丈夫一直對此不滿,她如何不知,當年素敏雙滿月之時,自己先斬後奏,當着衆多親朋好友的面笑容滿面說着,“我家大姐兒,跟她遠在南京的妹妹,只差了不到一個時辰。”親朋好友們都詫異,“真巧,姐妹二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。”頗議論了好一陣子。
本以為這是小事一樁,丈夫不快歸不快,很快便會煙消雲散;便是遠在南京的徐郴,再怎麽生氣、憤怒,也只有捏着鼻子認了。親朋好友已經全知道了,難道再改過來不成?徐家有何顏面。
誰知徐郴也是可惡的緊,也不來信辯駁,也不跟自己講理,素華在南京居然還是徐大小姐!太氣人了,天下無不是的父母,父母已經這麽定了,竟敢如此藐視。
偏偏丈夫縱容溺愛徐郴這前妻之子,徐郴這般胡鬧,丈夫裝聾作啞,只當不知道。殷夫人欲待追問,“往後兩個丫頭若見了面,究竟如何稱呼,誰是長誰是幼?”卻礙于自己理虧在先,始終壯不起這個膽,一直蹉跎下來。
殷夫人咬了幾回牙,前思後想,到底也不敢在“長幼”上做文章,只好拉扯別的,“素敏長在京師,自□好的皆是名門貴女,來往于伐閱門第;素華長在南京,住慣偏僻幽靜之所,嫁給阿雷,陪着父親在鄉間居住,正是相宜。”
徐次輔神色淡淡的,“南京是太祖皇帝定都之處,怎麽在夫人口中,好似是鄉下地方。”伯啓一家住在鳳凰臺,開國時便是功臣勳貴争相購置私家園林之地,你一直當作是荒郊野外,真是豈有此理。
殷夫人忙道:“我哪敢看不上太祖皇帝定都之處,不過是說素華性子幽靜,适合鄉居。素敏這孩子,打小被我慣壞了,還是在京城給她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家,過安富尊榮的日子。”
大概是為了讓自己的話語更有說服力,殷夫人特意提起幾位貴婦,“安國公夫人正為幼子擇配,對咱們素敏很是滿意呢;嚴首輔最寵愛的孫子也有十六了,首輔夫人回回見了素敏,拉着小手誇個不停。相公想想,這兩戶人家,豈不是比阿雷有前程?”
“還有平北侯夫人,見了素敏親熱的很,從手腕上取下玉镯相送。那镯子水頭極好,老坑玻璃種,滿綠,素敏愛的什麽似的。相公,平北侯長子定了親,次子可還沒動靜呢,那可是位年輕有為的一等國公。誰若嫁了他,進門便是國公夫人,掌管整個魏國公府。”
合着素敏就該在國公府、侯府、閣老府之間挑選,素華就該嫁給殷雷,在鄉下陪着年邁的曾祖父?徐次輔溫和看着妻子,“說起這個,我倒想起來了。魏國公到南京上任之後住到西園,跟伯啓做了鄰居,常來常往的。伯啓說,魏國公年紀雖輕,做人周到,在伯啓面前執子侄禮,從不托大。這果然是極好的,年輕有為卻不驕矜。”
什麽?殷夫人臉沉了下來,“伯啓和魏國公做了鄰居,怎麽我竟是不知道?”徐次輔神色淡然,“沒多少日子,才做鄰居不久。”這有什麽,京城離南京甚遠,伯啓家的事你不知道,在所難免。
殷夫人生了會兒氣,跟徐次輔說了實話,“父親有書信過來,替阿雷提親徐家女孩兒。咱家嫡支嫡女唯有素敏、素華,相公說說,咱們許還是不是許?若許,究竟許哪個?”
“岳父大人開了口,豈有不許的。”徐次輔慢慢說道:“素敏和阿雷是嫡親表兄妹,又是長姐,自是許素敏。夫人想想,許配孫女為的是岳父大人,自是素敏勝過素華。”
殷夫人氣極,板着臉說道:“你不疼素敏,我疼她!我定要她風風光光嫁到京城名門世家,能時時回娘家,能時時回來看我。素敏嬌貴的很,才不會嫁到鄉下去。”
徐次輔在文淵閣跟朝中一幫大佬鬥智鬥勇大半天,回到家還要跟妻子計較家務事,也覺疲憊,“素敏不能嫁到鄉下,素華便可以了?也罷,京中咱們還有族人,嫡支近派的女孩兒,也很有幾位年貌相當的,你再看看。”
殷夫人心裏一動,怎麽沒想到這個呢?父親只說了徐家女孩兒,又沒指定自己這一支。三老太爺家中子孫衆多,曾孫女得有十幾位吧?她們妝奁又不豐厚,能嫁到殷家去,也很不壞了。阿雷俊秀斯文又有才華,只是祖母、母親守寡多年,未免有些難伺候。若是有位性子溫柔的姑娘嫁過去,把婆婆、太婆婆小心翼翼服侍好了,日子也是不差的。
雖是有了這個好法子,殷夫人卻是悶悶不樂。素敏這孩子日日承歡膝下,何等乖巧可愛,他卻只惦記素華,只為素華着想!想想真是讓人不服氣。
徐次輔起身要到外院書房歇息,殷夫人忙攔住他,“伯啓快該進京述職了吧?他這麽多年都沒有帶孫子、孫女進過京,今年讓他把兒媳婦、孫子孫女都帶回來,咱們全家團聚一回。”
徐次輔微笑點頭,“夫人說的有理,是該全家團聚。”說完,轉身出門,去了外院書房。殷夫人恨恨,我倒要看看,你那寶貝孫女素華回來了,敢不敢還自稱什麽徐大小姐!還有那不孝的繼子、繼子媳婦,當着我的面兒,還敢不敢忤逆!
殷夫人這大半生什麽事都順順利利,唯有一點,丈夫是娶過的,且原配留下有嫡子徐郴。有徐郴在,時時刻刻會提醒到殷夫人:自己是繼室。可想而知,殷夫人有多麽不喜歡徐郴,不喜歡徐郴一家。
西園,張憇吩咐侍女們打掃、收拾屋子,忙的團團轉。安冾看不過眼,“五舅舅不在意這些,您不必這麽折騰。”張憇沖她揮揮手,“小孩子家,懂什麽?你五舅舅雖不在意,五舅母是很講究的。”阿悠這丫頭,衣食住行,無一不精。
安冾清秀的小臉上沒什麽表情,張憇一邊忙碌一邊跟她唠叼,“你五舅舅、五舅母大老遠的過來,一路奔波,豈有不勞累的?這回了自己家,怎麽着也要讓他們舒舒服服的呀。”
安冾不知想到了什麽,小臉上露出笑容,“五舅舅、五舅母出門從不帶阿橦表姐的,您和爹爹出門,回回都帶着我。娘,您真好。”沒跟五舅母似的,把阿橦表姐一個人扔家裏。
“客氣客氣。”張憇百忙之中,回過頭認真看着女兒,“其實我沒打算帶你的,想把你寄放在外祖父家裏,或是命你哥哥嫂子照看你。是你爹爹不同意,舍不的把你丢下。”
“您真不會花言巧語。”安冾站起身,秀氣的小臉上滿是嫌棄之色,“不跟您說了,我去尋爹爹玩。爹爹可會說話了,才不像您這般煞風景。”
張憇白了女兒一眼,“聖人說過,‘巧言令色,鮮矣仁。’”安冾一臉嚴肅,“聖人也說過,‘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’,您不也愛聽順耳的、好聽的?既然您愛聽,幹嘛不能也說給旁人聽聽?”
“成啊,趕明兒我閑了,說給你聽。”張憇指指廳門口,示意安冾可以走了,“其實是你記性不好,小時候的事全忘光了。你小時候,我抱着你說過兩大車甜言蜜語呢,你只會啊啊啊。”
安冾凝神想了想,“聽您這麽一說,我覺着自己還是個蠻有福氣的小孩兒,我很高興。”仰天笑笑,出門去了安骥的書房。
安骥正伏案寫着什麽,見安冾進來,随口問道:“怎麽沒去尋你徐姐姐玩?”安冾在他對面坐下,“徐姐姐不便來咱家了呢,我也不便上門。”
安骥停下筆,擡頭問安冾,“怎麽了?”仲凱做事一向周密,竟被徐家發覺了端倪不成,也太不小心了。安冾不經意說道:“沒什麽。徐姐姐的外祖母五月過壽,徐姐姐要抄一本經書做壽禮,表表孝心。”
安骥笑了笑,“原來如此。”安冾皺皺秀氣的眉毛,“這些老太太們真是不讨人喜歡,自己也不知是真信佛還是假信佛,倒把小輩們折騰的夠嗆。”
安骥微笑道:“冾兒,不許胡亂說話。”這話心裏想想便好,說出來做甚。安冾輕輕嘆了口氣,“我這是跟您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爹爹,幸虧咱家沒有老太太。”
像程姐姐,家裏有位糊塗老太太,一家子跟着不安生。因着那位老太太縱容,秋姨娘竟能打扮的雍容華貴,明公正道的出門來西園看望程帛,簡直讓人不知說什麽是好。
像徐姐姐,日子本來多舒坦呀,安慶那位陸老太太來了封信,她就要親手抄經書了,真可憐。雖說抄經書可以當作是練字,可還是很別扭。
安骥溫和說道:“這些瑣碎小事,不必過多理會。冾兒,到書架上替我尋一本《山河志》拿過來。”安冾清脆答應了,“是,爹爹,我給您當小書僮。”
徐家書房,陸琝拿着本《禮記》翻看,默默背誦。門簾挑起,紅袖穿着嬌媚的桃紅撒花襖,翡翠绫棉裙,端着托盤袅袅娜娜走了進來,“少爺,喝茶。”
陸琝淡淡看了她一眼,“說過了,你只管衣裳鞋襪,這些事交給小厮。”怎麽又捧茶過來了?這是在徐家,不是在陸家。
紅袖一口氣堵在胸口,實在忍不住,掩口笑道:“快要恭喜少爺了,聽說太太請嚴家大小姐到府小住,合府從上到下,無不誇贊嚴大小姐。”嚴家大小姐,是陸琝舅舅家的女兒。
陸琝細長秀美的雙目冷冷看着紅袖,“出去!”紅袖被他目光所攝,不敢再說什麽,曲膝行禮,退了出去。雖是遭了訓斥,紅袖心裏卻有一股子莫名的興奮,少爺你也就是訓我吧,有本事跟太太橫去!
紅袖出去後,陸琝心煩意亂,《禮記》再也看不下去,起身到書架上随手抽了本《詩三百》,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。
信手一翻,竟是一首《鄘風。柏舟》。“母也天只,不諒人只!”八個字映入陸琝眼中,刺痛了陸琝的雙眼。
☆、36百爾所思
母親有意于嚴家表妹,陸琝一直是知道的,卻從不贊成。嚴家表妹相貌端莊美麗,性子溫柔大方,卻少了分靈動,少了分舉重若輕的氣度,不能令人心折。
祖母中意的是徐家表妹,曾笑咪咪問過他,“阿遲表妹好不好啊?”陸琝為着孝順老人家,勉強點頭,“好,阿遲表妹極好。”心裏卻在嘀咕,阿遲也太嬌氣了,往後我豈不是要一輩子讓着她。
母親也是這麽說,“你姑丈姑母過于嬌慣阿遲,竟是舍不的她受半分委屈。娶了這樣的女孩兒,掌家理事不能,服侍翁姑不能,只放着好看不成?”
母親曾微笑告訴過他,“琝兒,娶妻娶德。當家主母并不需要有驚人的美貌,賢惠、大度才是最緊要的。有善于持家的賢妻,再納幾房絕色美婢,豈不兩全。”
母親說的道理,陸琝全都明白。這世上不少男子都是如此,娶一房門當戶對、淑德能幹的妻室,再納上幾名或美貌、或靈巧、或有才氣的妾室,妻妾圍繞,日子過的十分逍遙。
可是,肯做妾的女子,身份大多低微,氣度不會高華,再美再妩媚,也讓人尊重不起來。哪像夢中那一抹倩影,灼灼如花,亭亭似玉,一眼看過去,已是看的癡了。
陸琝細長的雙目中滿是柔情,阿遲表妹雖嬌氣了些,很溫順聽話。祖母一封書信過來,她便乖乖的抄起《華嚴經》,極少出門,極少閑逸。女孩兒家嬌氣些又怎麽了,聽話便好。
如果能把阿遲表妹接到安慶住一陣子……陸琝心咚咚直跳,如果阿遲表妹到了安慶,一準兒能把嚴家表妹比下去!祖父、祖母、父親定是更喜歡阿遲,便是母親,見到阿遲溫順可人,也會很滿意,或許會改了主意,也說不定。
陸琝站起身,在室中徘徊。以阿遲的風采,若是到了安慶,俏生生站在衆姐妹當中,定是如野鶴立于雞群,卓然不俗。見了她,母親哪還會那般執意,要為自己定下嚴家表妹。
可是,姑丈姑母又怎麽肯讓表妹去安慶呢?陸琝想到這點,着實有些下氣。姑母對自己一向關心愛護的很,日常起居照顧的周周到到,卻從不過問自己的親事;姑丈更甭提了,客氣而溫和,但是一句話不肯多說。
祖母,您的心思是不是白廢了?陸琝苦笑。您把我送到鳳凰臺,一則是為了學業,二則是讓我跟阿遲朝夕見面,日久生情,姑丈姑母愛女心切,自然一切水到渠成。您哪裏知道,我極少能見到阿遲,即便見到了,不過是客氣寒暄見禮而已,姑丈姑母在,表哥表弟也在,想說句體己話都不成。
唯一讓人欣慰的是,嚴家表妹已經及笄,等不得;阿遲年紀還小,盡可消消停停擇配。陸琝重新坐下,重新拿起書本,賭氣的想道:“母親您不是根本不顧我的心意,定要嚴家表妹麽?您跟祖母說去!若是祖母拿您沒轍,您也拿祖母沒轍,那便耗着吧,看誰耗的過誰。橫豎阿遲還小,根本不着急。”
徐遜滿面春風的來了,“阿琝,大後日你可閑?武鄉侯府下了請貼,不如咱們去湊一天熱鬧。”陸琝微笑道:“這些時日詩會、文會的鬧個不清,頭都昏了。”這武鄉侯府該是什麽詩會吧,提不起興致。
“你留在家裏用功也成,清清淨淨的。”徐遜見表弟不大熱衷,便也沒多說什麽,“我陪娘親、妹妹過去,還要看着阿述、阿逸兩個小調皮。”
阿遲表妹也要去?陸琝心中不快,不是要給祖母抄經書麽,還赴什麽宴。表妹到底年紀小,沒什麽定力,姑母又太過嬌慣。
徐遜哪知道他在想些什麽,高高興興說了幾句閑話,告辭離去。陸琝送他到院門口,氣悶難言。表哥自打定了親,從早到晚神清氣爽的,也不想想身邊還有位形單影只的表弟,終身大事尚無着落。
送走徐遜,陸琝獨自回到書房用功。“娶妻莫恨無良媒,書中自有顏如玉”,自己如今只有秀才功名,姑丈便不假辭色;等到自己金榜題名,姑丈定會刮目相看的。
黃昏時分,徐郴回到家,一家人開始吃晚飯。徐郴把阿遲打量了一通,“我閨女好像瘦了些。”阿遲眨着大眼睛,可憐巴巴的看着徐郴,也不說話。
陸芸也是心疼,“可不是麽,我也覺着閨女瘦了。”徐述、徐逸争着給阿遲夾菜,“姐,多吃點。”徐遜半哄半命令,“阿遲聽話,多吃半碗飯。”
“吃不下。”阿遲少氣無力的,“整天坐着抄經,哪有胃口。”自在日子過慣了,猛的來個什麽抄經,真受不了。
徐郴放下筷子,也不吃了,“我閨女吃不下飯,這怎麽能成。”阿遲前陣子每每從西園回來,快活的想要飛起來一般;如今可倒好,氣色不如從前,人好像也瘦了,這怎麽能成。
徐述是個機靈鬼,“外祖母是很疼姐姐的,若知道姐姐為她抄經這般辛苦,不定怎麽心疼呢。依我說,這抄經,不如哥哥和我,還有阿逸也一道抄,姐姐就不必這般勞累了。”
徐逸也是一點不偷懶,拍起小胸脯,“我寫字可好看了,很秀氣的!我抄的經,外祖母一準兒會喜歡!”就當練字了呗,反正天天要練字。
徐遜沉思片刻,“爹爹,娘親,抄佛經是積功德的善事。這功德不能單給阿遲,也分給我和阿述、阿逸,方才公平。”
徐郴和陸芸相互看了一眼,同時點頭,“好,便是這麽說定了。”還是四個孩子一起抄吧,別把阿遲累出個好歹來。看看,阿遲下巴都尖了。
徐郴想的更深一層,屆時經書送到安慶,知道是四個孩子一起抄的,也省的老太太依舊抱着那個念頭不放,還肖想我家阿遲。
一下子去了四分之三的任務量?阿遲兩眼亮晶晶,解放了!徐逸很殷勤的介紹菜肴,“姐,這是得月閣的桂花雞,又嫩又香。”阿遲笑咪咪夾起一塊雞肉,有滋有味的吃起飯。
晚飯後徐郴和陸芸帶着兒女們到花園裏散了一回步,方才各自回房歇息。徐遜好笑的看看妹妹,這丫頭吃多了,可不是要多走幾步,消消食麽。這調皮丫頭,這些時日可是在家裏悶壞了,大後日趕緊帶她出門逛逛,散散心。
到了大後天,阿遲跟着陸芸上了馬車,徐遜帶着兩個弟弟,去了武鄉侯府。武鄉侯府在鎮淮橋,地段繁華,房舍富麗,景色宜人,是個吃喝玩樂的好地方。
座中都是常來常往的相熟人家,阿遲一一拜見了,得了不少誇贊。季太太也在座,比從前親熱許多,“這孩子生的實在是好,我愛的什麽似的。”從手腕上退了只镯子,親自給阿遲戴上。
阿遲拜見過夫人太太們,被武鄉侯府十小姐盧楠接了過去,和一衆少女厮見了,坐下說話。安冾、程希、程帛、馮婉、古小姐等人都是素日熟識的,倒無須過分客氣。
盧楠是武鄉侯夫人嫡出,盧家最小的姑娘,年紀和阿遲差不多,稚嫩美麗,清新可人,看樣子平日十分嬌養。不過嬌養歸嬌養,禮節是很周到的,待客彬彬有禮。
盧九小姐盧梅坐在她身邊,遜色多了。盧梅倒不是生的不美,而是太過濃妝豔抹,顯着俗氣。盧梅是妾侍所出,已經和吳守備的庶子定了親,正可謂門當戶對。
座中頗有幾位容貌出色的姑娘,比如阿遲,比如盧楠,比如程帛。阿遲、盧楠這樣的嫡女,盧梅自知身份比不了,倒也罷了,同為庶女的程帛風姿秀異,引人注目,令她不快。
盧梅很想開口譏諷程帛兩句,不過她清清嗓子,才想要開口說話,對面站着的一名侍女眼光犀利的看過來,盧梅心中一凜,閉了嘴。這是武鄉侯夫人的貼身侍女小蘋,專門被派過來服侍這場宴會的,她可不會容許這宴會上有無禮言行。若是出了一點半點的差錯,回頭便乖乖關在房中,再也別想抛頭露面了。
程帛并不理會盧九小姐挑剔的目光,客氣詢問安冾,“聽說近日五表叔和叔母要來,是麽?”她爹程禦史和張并算是表兄弟,她自然稱呼張并“五表叔”。
程希慢悠悠端起茶盞喝茶,嘴角挂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。自己這庶妹算是學乖了,對着太太謙恭的很,百依百順,總算是給放了出來,重見天日。
安冾清秀的小臉上平平靜靜,“五舅舅舊傷複發,要到南京尋求名醫。那位名醫行蹤不定,極是難遇到的。我爹爹前幾日親自到鄉下去,也沒見着人。”
程希嘆息道:“五表叔征戰多年,平靖邊塞,自己卻是一身傷病。”馮婉有些着急,“要是找不着那位名醫,可如何是好?白跑一趟麽?”古小姐安慰道:“不會,一定能找到。”
盧楠甜甜笑着,“這有何難,南京地面上,有什麽人是我們武鄉侯府找不到的?我今晚便跟家父說,請他差人過去,定要把這位名醫請到。”
盧梅也嬌笑着湊趣,“是呢是呢,我十妹說的極是,家父若是出馬,定能手到擒來。”找個大夫而已,這算什麽事。
少女們斯斯文文說着話,都很有禮貌。安冾拉着阿遲同去更衣,路上安冾抱怨道:“問來問去的,好不讨厭。”這個也問五舅舅,那個也問五舅舅,好像很崇拜英雄。
阿遲摸摸鼻子。其實不能怪這幫小姑娘,張并本就是傳奇人物,豪門棄子,自強不息,才二十出頭就建功立業,功成封侯。成為朝廷重臣之後又迎娶孟家庶女為妻,生下兩子一女。在朝中始終沉默低調,毫不張揚;在家中潔身自好,不二色,這樣的男子,小姑娘們有好奇心,在所難免。
安冾忽然停下腳步,看着阿遲慢吞吞說道:“她們,分明是觊觎我二表哥。”阿遲微微一笑,“小姑娘們崇拜英雄罷了,冾兒,你多想了。”
安冾定定看了阿遲一會兒,拉着她繼續往前走,沒再說話。
武鄉侯府的宴席,盡歡而散。
散席後陸芸帶着阿遲告辭,武鄉侯夫人、盧楠送至二門,看她們上了小轎。武鄉侯府很大,內眷要在二門上轎子,坐到西邊的角門,再換回自家的車轎。
兩名粗壯婆子擡着一乘小轎,穩當的很。阿遲坐這樣的轎子坐過很多回,倒也覺得晃晃悠悠很舒服。走到一條甬路上時,一名婆子突然叫了一聲“哎喲,不好了”,轎子向一側傾斜了。阿遲呆了呆,怎麽着,交通事故?轎子這麽原始的交通工具也能發生交通事故?應該不會太慘烈吧。
說時遲那時快,一條黑色的身影從空中飛過來,穩穩托住傾斜的轎子,阿遲恢複了平衡。一名婆子依舊擡着轎子,另一名已坐倒在地上。
坐倒在地上的婆子知道自己出了差錯,吓的渾身發抖,“……我,我好像踩到一塊冰。”誰這麽缺德,誰這麽缺德?夫人請的都是尊貴客人,幸虧這位少爺自天而降接住了,若不然,摔傷了貴客,自己哪裏擔當的起?
黑衣男子兩手托住轎子,穩穩放到地面上,沉聲問道:“有沒有事?”阿遲在轎中聽到這熟悉的聲音,瞬間安心,清脆說道:“多謝援手,我沒事,毫發無傷。”
陸芸的轎子在前面,聽到後面的聲響,忙吩咐婆子住了轎,“後面轎子怎麽了?”婆子回頭看看,陪笑回道:“停下了,一位身着黑衣的少爺站在轎子邊,一名婆子倒在地上。”看來,是出事了。
陸芸心系愛女,急忙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