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章 (17)

逃。

“這就走了?”悠然不大樂意,“臭小子,娘還有話要跟你說呢。還沒過河就拆橋,沒良心的劢劢。”

“有什麽話,跟我說吧。”高大的人影籠罩過來,耳邊響起中年男子低沉的聲音,“兒子都沒良心,甭理他們。”

是張并回來了。

悠然擡頭看着丈夫,雙眸秋水潋滟,他回家了,真好。自從兩人頭回見面起,便覺話投機、語投緣,如今已是二十多年過去,只要見了他,便覺心中安穩、心生歡喜。

偎依在丈夫溫暖寬厚的懷抱中,慵懶而舒适,“劢劢沒良心,不想要爹娘了。”悠然蠻不講理的胡亂告狀。臭小子一門心思想娶媳婦兒,娶了媳婦兒就會忘了娘,所以啊,這臭小子是要抛棄爹娘了。

“咱們還不想要他呢。”張并低聲笑着,“已是和我一般高了,半分也不可愛好玩,要他作甚?阿悠,咱們催着兩個臭小子趕緊娶媳婦兒,等生下小孫子,咱們含饴弄孫,好不好?”

悠然很想說,“不好!”好容易兒女都長大了,做爹娘的可以自由自在享受生活了,再去服侍奶娃娃?娃娃可愛起來固然可愛,可惡起來,也着實可惡呢。

見張并興致很高,也不忍心潑他冷水,只笑盈盈道:“才不要,哄孩子可費事了,讓這兩個臭小子自己費心思去,咱們不管。不養兒不知父母恩,阿勍阿劢自己養養孩子,就知道做父母有多不容易了。”

不等張并答話,悠然興沖沖盤算起張勍、張劢的婚事,“阿勍的婚期已是定了,開了春兒咱們就辦喜事;阿劢小媳婦兒早娶早好,過年的時候咱們便央人到徐家請期,成不成?”

張并自無異議,“成,聽你的。”徐家沒有女孩兒十八、二十方許出嫁的家規,真好。自己當年等阿悠滿十八歲,等的很苦。阿劢,兒子,你算運氣好的。

第二天張并被悠然派了家務活兒,在府中親自看着家人收拾供器,請神主,供遺真影像。張劢則是一大早出了門,到京郊去接華山老叟。

“請師公今兒便回來,莫在外耽擱。”張劢臨出門,張并交代道。師父他老人家貪玩,若是遇着舊友,談天說地、比劃功夫什麽的,玩上瘾了,沒準兒連年也不回來過,那怎麽成。

“放心,放心。”悠然笑咪咪,“你去,師父不一定回來;劢劢去,師父一準兒回。”劢劢打小便能糊弄住師公,哥哥你這麽聰明,楞是沒看出來?

果然,傍晚時分,祖孫二人各騎一匹高頭大馬,旋風般馳進府門。“師父,您怎能這麽着就回來了?”張并和悠然急忙出來迎接,悠然笑盈盈說道:“您應該在府門前略等一等,讓我們列隊迎接,方才夠氣派啊。”

張并附合,“極是,師公您該擺擺架子。”華山老叟須發皆白,眉花眼笑,“用不着,用不着!阿并,阿悠,師父今晚只要能開懷痛飲一場,心裏便舒服了。什麽列隊迎接,什麽擺擺架子,半分興趣沒有。”

正說着話,張勍、張橦也趕來了,歡喜的大叫,“師公!”自從華山老叟跟着張劢去了南京,這可有日子沒見了,哪有不想的。

華山老叟見了他倆也是樂呵,“阿勍,橦橦,想師公沒有?師公給你倆帶了好東東。”得意的從身上取出兩件波斯玩器,“瞧這小船,自己會動,蠻好玩的。”公公平平,一人一只。

張橦笑盈盈道了謝,“真好玩,師公您眼光真好!”張勍嘴角抽了抽,師公您真是童心未泯,我都多大了,您還拿我當孩子哄呢。

一片歡聲笑語中,張并、悠然和二子一女簇擁着師公去了內院小花廳。師公長久沒回府,這頭天晚上,自然要給師公接風的。

華山老叟坐定之後,“咦”了一聲,“橦橦,你外公呢?”你外公居然不在,奇了。張橦甜甜笑着,“師公,元旦将至,外公被大舅舅、二舅舅接回定府大街了。”孟家,住在京城最繁華的地段之一,定府大街。

孟家子弟成年婚娶之後,照例是要分家的。孟赉兩名嫡子孟正宣、孟正憲是同母所出的親兄弟,友愛的緊,家雖然分了,卻依舊住在一處宅子裏,并不曾分居。

孟赉早已致仕,身子骨又不大硬朗,子孫們都是孝順的,哪個忍心違逆他?他要到郊外別莊靜養也好,要到女兒家小住也好,都由着他。不過,元旦将至,那只能回孟家。

華山老叟大覺可惜,“你外公不在,我跟誰下棋去?”平北侯府,兩位女士悠然、張橦除外,張并、張勍、張劢父子的棋力都較師公略高,只有和孟赉下棋,師公是常下常贏的。

“師父,我能在家裏歇上半個月呢,天天陪您下棋。”張并微笑說道。師父您想跟人下棋,這還不容易麽,徒弟随時奉陪。

華山老叟吹起胡子,“不跟你下!”傻阿并,跟岳父下棋知道讓着,故意輸給他;跟師父下棋就實打實的來!臭小子,沒良心的臭小子。

“如此,我陪您打架,可好?”張并很随和,不下棋,那打架成不,亦或是飲酒、品茶、排兵布陣,都随您。您教了個十八般武藝樣樣皆通的徒弟,不管您想玩什麽,都能奉陪。

華山老叟樂呵呵道:“成啊,阿并,咱們便是這麽說定了。”張并陪他打架向來是既能打的酣暢淋漓,又能讓他贏,對他來說,實是至高無上的樂事。

張并哄着師父,張劢偷偷拉拉悠然,“娘,您央人了麽?”悠然一臉單純,毫無心機,“央什麽人?”張劢聲音低的不能再低,“到徐家去的人呀。”娘,您能不裝糊塗麽。

把悠然樂的。哥哥有犯傻的時候,劢劢這麽聰明靈透的孩子,也有犯傻的時候!“兒子,如今家家忙着過年,央誰去?咱們又不是下月便要娶親,要等到明年秋冬之季呢。若趕到這家家戶戶忙忙碌碌的時節去央人,卻像什麽?”不正常好不好,會招人非議、引人浮想聯翩的。

張劢悶悶的,不大高興。悠然多開明的母親啊,笑咪咪安慰他,“劢劢,兒子,娘才想起來,有幾樣新鮮魚、藕、瓜果是你岳母愛吃的,該送些過去。明兒你可閑?若閑,便差你辦這件正事。”

張劢有了笑模樣,“閑不閑的,娘您交代的差事,保管辦的漂漂亮亮的,出不了差子。我一準兒原封不動的把東西送過去,不會損壞,不會遺失,您就放心吧。”

這晚人人開懷,個個痛飲,連悠然、張橦都喝了不少葡萄酒。這葡萄酒來自西域,很美麗的石榴紅色,入口如絲綢般滑潤纏綿,圓滑甘爽,餘味悠長。

這葡萄酒味道雖好,後勁兒卻大,尤其不能吹風。宴席過後,張并父子三人都不清閑:張并拿厚披風裹緊悠然,兩人一起回了房。張勍細心,負責送張橦。張劢不用說了,師公一向歸他管,送師公回房,服侍師公沐浴歇息,給師公蓋被子,全是他的活兒。

師公笑咪咪躺在床上,“阿劢,見着女娃娃沒有?你若見了她,要讨她歡心,讓她心悅于你,懂不懂?”張劢微笑,“是,師公,明兒個我便過去燈市口大街,讨佳人歡心。”

師公笑着誇道:“乖!”張劢替他嚴嚴實實蓋好被子,坐在床沿陪他說了會子話,見他慢慢有了睡意,慢慢睡着了,方輕手輕腳離開。

次日張劢騎馬,身後跟着一輛樸素大方的平頂馬車,到了燈市口大街。陸芸十分歡喜,“令堂專送我的?實在客氣。家去替我道謝,受之有愧。”

徐郴很有耐心的坐着,等陸芸和張劢你來我往的客氣完了,把張劢叫到書房,溫和問道:“令兄的親事,定于明年陽春三月?春光爛漫,真是好日子。”

張劢神态恭謹,“陽春三月,春光爛漫,确是好日子。其實京城秋景、冬景皆美,若秋冬之際成婚,也是樂事。”

徐郴沉吟片刻,“秋冬之際?”張劢心裏怦怦直跳,“是,明年九月底,十月初,盡有黃道吉日。岳父您看……?”

徐郴默默想了半晌,平靜開了口,“仲凱,請令尊令堂央人前來吧。”明年秋冬之季有黃道吉日,甚好,甚好。

張劢恭敬應道:“是,岳父大人!”此刻他眉間心上,全是歡喜。原來還擔心岳父岳母憂心阿遲年紀尚稚,不忍嫁女,徐郴這話一說出,張劢的擔心化為烏有。

“小女嬌憨,往後若有不周到之處,還請仲凱多擔待。”徐郴溫和說道。要嫁女兒了,心中有多少不舍;可是沒法子,為了阿遲,早嫁為好。

張劢臉紅了,“岳父,我讓着她。”娶了朝思暮想的小姑娘為妻,怎麽會不擔待她?不,不對,她那般聰穎,那般得體,根本不會有什麽要自己擔待的地方。

這天張劢雖然并沒見着阿遲,雖然依舊是滿腹相思,卻是心緒大悅,面目含笑。回到平北侯府,張劢一一講給張并、悠然聽了,“岳父舍得。”

張并雷厲風行,當天便去請了刑部的葛侍郎夫婦為媒,到徐家商議放聘、請期諸事。“犬子任職南京,連正月十五都不能在家過,不日便要動身。”張并客氣的央懇道:“先把婚事商量定了,他也好安安心心赴任。”

葛侍郎家和張并的交情匪淺,當即笑着答應了。葛侍郎夫婦也是古道熱腸,準備好了,命人提前送了貼子,第二天便到燈市口大街登門拜訪,一來二去的,已把放聘的日期、嫁娶的日期,全都定了下來。

“老大要嫁閨女,這可是咱徐家的喜事!”殷夫人喜滋滋和徐次輔商量,“素華的嫁妝,我來備辦可好?保管是十裏紅妝,京城名門貴女中頭一份。”

徐次輔微笑,“素華的妝奁,自她出生起便慢慢攢着,如今早已備辦妥當。夫人若想給素華添妝,卻也使得,郴兒夫婦定會感激。”

殷夫人聽他話意松動,忙笑道:“既是嫁妝我來備辦,這聘禮,自是該送到正陽門大街了,老爺說是不是這個理?”嫁妝我辦,聘禮自然是我收,沒什麽可說的。

☆、64 如彼築室于道謀

徐次輔雖覺多事,卻也動心。徐郴從南京來信請示這樁婚事時,徐次輔獨自在書房扼腕嘆息,“可惜二房、三房的次女實在不頂事,否則,素華這親事,何等趁心。”雖說文官、武将殊途,但是平北侯府、魏國公府都是京城赫赫揚揚的府邸,平北侯更是先帝、今上器重的國之棟梁,能和他結為親家,于有榮焉。

當時慮着嚴首輔才是心頭大患,平北侯雖好,到底親事未曾應下,還有回旋餘地。更何況,嚴首輔是小人,平北侯是君子,寧可得罪小人,不可得罪君子。故此,徐次輔願意把素華許給嚴家,而不是張家。

在徐次輔心目中,女兒也好,孫女也好,遲早都是別人家的人。只有兒子、孫子,才是始終姓徐,永遠是徐家人,自己人。犧牲別人家的人,成全自己、成全自己的兒孫,徐次輔并沒覺着不忍心、不舍得。

女孩兒,該像《晉書.列女列傳》中的李家絡秀一般。絡秀是富戶李家女兒,李家雖富,并無權勢,安東将軍周浚看上絡秀,求為妾,絡秀的父親和哥哥不肯答應,絡秀卻很絕訣,“門戶殄瘁,何惜一女!”後來她嫁給周浚,生下周顗、周嵩、周谟三個兒子,兒子有出息,李家也得方幅齒遇。

“何惜一女”,這不只是絡秀的想法,更是千千萬萬天朝人士的想法。舍出一個女孩兒,振興一個家族,天底下哪有比這更上算的買賣。

“素華飽讀詩書,禮儀娴雅,禀性孝順,定會體諒祖父的難處、體諒徐家的困境。”在勸說從未謀面的孫女之前,答次輔是很有信心的,根本沒想過素華會拒絕她。身為徐家一員,家族需要你犧牲自己的時候,于情于理,你不是應該挺身而出、當仁不讓麽?

可惜,擅書畫、長琴棋、才華出衆的素華,從小受儒家教育長大的素華,竟全無大局觀念,并不肯為祖父、為徐家、為她的姐妹們舍身。素華,那般有靈性的素華,竟是小家子氣的很,自私自利的很,出乎徐次輔的意料。

等到徐郴拿出婚書,徐次輔也就打消了把素華送到嚴家的念頭------有媒、有聘、有婚書,這親事已是板上訂釘,再也反悔不得。徐次輔并不是愛較勁的人,對于既成事實,他的态度是“成事不說,遂事不谏,既往不咎”,已經這樣了,追究何益。

再後來,徐素心好像變了個人似的,也不畏縮了,儀态也大方了,俏生生站在那裏,雖說不上姿容絕世,卻也清新可人。徐次輔更明白自己是被繼妻、二兒媳蒙騙,竟然容得她們在自己在眼皮子底下,淩虐自己親孫女、徐家正經姑娘。

送出去徐素心,嚴首輔坦然不相疑,徐次輔日子好過許多。皇帝面前沒人進讒言誣陷,科道言官也不會無緣無故上奏折彈劾,辦起公事來,也格外順暢。

徐次輔當然不會滿足這些,他有更遠大的抱負。第二把交椅向來是難座的,他離那“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”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遙,不坐上去,怎會甘心。

徐次輔捋着胡子想了又想,越想越動心。若是魏國公府的聘禮送來正陽門大街,素華的嫁妝也從正陽門大街擡出來、從正陽門大街出嫁,那該是何等風光無限之事。同樣是素華出嫁,在正陽門大街出嫁,還是在燈市口大街出嫁,對于徐家,可是大大的不同。

殷夫人忖度着丈夫的心思,笑道:“老大媳婦年紀輕,哪裏嫁過女兒?不懂、不會的地方一定不少,這放聘、備辦嫁妝裏頭的門門道道多着呢,少不得我多操操心,把素華的婚事妥妥當當辦了。我麽,旁的沒有,金銀珠玉的,倒還有兩箱子,添給素華吧。要做國公夫人的女孩兒,嫁妝不能差了。”

徐次輔微笑,妻子真是婦人之見,只能想到這些內宅瑣碎小畫。罷了,女子本就是頭發長見識短,也難指望她有什麽遠見卓識。她能知道給素華添妝,能替素華往後的日子着想,已經很不壞了。

要是擱從前,徐次輔可能就直接點了頭,“好,便是這般辦理。”不過徐郴自從這次回京之後,和徐次輔父子之間明顯沒有從前親密,好似有了隔閡一般。徐次輔再三思量,決定還是先和長子密談,再做定奪。

“聘禮、添妝之事,容後再議。”徐次輔笑道:“橫豎要到正月底才放聘,還早着。倒是給素華添的妝,過了年你便可慢慢的整理着,不致到時慌了手腳。”不管在哪兒辦婚事,添的妝是一樣的,很該早早的準備。

殷夫人雖心中略有失望,卻毫不外露,還是得體的微笑着,“正是呢,打算着親到庫房挑揀一番,金銀珠玉、绫羅綢緞、古董玩器以至于日用之物,務必要齊齊備備的。”

徐次輔心中大慰,“夫人賢惠。”妻子能待素華到這地步,也是不容易了。女孩兒能從娘家帶走的,不就是一幅妝奁麽?妝奁越豐厚,女孩兒越有依仗。

徐次輔位至閣臣,雖然如今百官都放了假,他卻還要處置一些緊急公務的。“家務事,有勞夫人了。”徐次輔客氣說完,去了外院書房。他這次輔,就算嚴首輔不計較他,也是不好當的。有些照例該他票拟的公文,必要小心揣摩聖意,方才敢下筆。

徐次輔走後,殷夫人果然饒有興致的拿起庫房冊子看着,“這頂金絲賬價值連城,用作陪嫁,定能豔驚四座。”魏國公府富貴又怎麽了,也能把他們鎮住。

郁嬷嬷等親信在旁聽的糊塗,偷偷的你看我,我看你,心中都是迷惑不解。如果說殷夫人真有意給素華添貴重的妝奁,她們是不信的;可殷夫人分明件件指着她小庫房中最值錢、最耀人耳目的物件兒,由不得人不信。

正陽門大街的中饋雖是殷夫人掌管,其實很多事她已經放權給嫡親兒媳徐二太太,故此過年前這些日子徐二太太忙的很,腳不沾地。徐三太太倒是清閑沒事,不過她羨慕的眼都紅了,卻沒什麽法子-----管家油水大,能給丈夫、兒女攢私房,她做夢都想管家。不過,殷夫人哪會允許她這庶子媳婦管家撈好處呢,“長幼有序”,只這四個字,徐三太太便無話可說。

徐二太太很精明,雖是忙的腳打後腦勺,婆婆房裏的動靜卻依舊上心。殷夫人這興致勃勃為素華挑揀嫁妝的消息并不保密 ,是以,徐二太太很快就知道了。

一時間,徐二太太手腳冰涼。是,那個誘惑很大,真的很大,想想素敏能風風光光出嫁,給年輕英俊的魏國公做原配嫡妻,超一品的國公夫人……太誘人了!如果是動動心眼子,或暗中做個小動作,徐二太太是非常非常樂意的。

可是如今婚事已經定了!要改動,便要有非常手段、雷霆手段,那豈是容易的?大房無足懼,他們生是徐家人,死是徐家鬼,無論如何不能自暴家醜,無論如何不能跟徐家翻臉,可張家那父子三人都是人中龍鳳,英雄豪傑,他們豈能任人播弄?

徐二太太時而背上發涼,時而心中滾燙,備受煎熬。“婆婆她老人家疼愛素敏,無所不至。原本想着是大好事,如今看來,福禍未知。”

徐二太太真想命人把在姨娘房中盤桓的徐二爺叫回來,好好商議一番。想想,卻是不能叫。一則,徐二爺和殷夫人是親母子,沒有自己說話的份兒;二則,這事只是自己的猜測,并沒有實據。

丈夫徐二爺跟自己愈行愈遠,要麽不回府,在外頭鬼混;要麽就是回了府,在姨娘房裏找樂子。若是自己不小心在他面前“诋毀”婆婆,那更是雪上加霜了。

徐二太太很想若無其事的繼續處置家務,卻哪裏還坐的住?坐立不安半晌,徐二太太裝做有要事請示婆婆,帶着侍女去了殷夫人的上房。

殷夫人見她來,揮手命侍女、婆子都退下,慢慢問她,“來瞧瞧,這些個給敏兒添妝,可還過的去?”她面前攤着幾個考究的老紅木首飾盒子,盒中珠光寶氣,花團錦簇。

徐二太太膝蓋一軟,在她面前跪了下來,“娘,使不得!張家和素華,已是什麽都說定了,如何更改?”素敏根本沒有合适的人家來求親,婆婆卻緊着給素敏治嫁妝,自然是要搶素華的婆家了。

早在聽聞殷夫人給素華添妝奁的時候,徐二太太就知道不對。殷夫人這麽多年來最不喜的人是誰?徐郴啊。徐郴是原配嫡子,因着有徐郴在,殷夫人這繼室身份時不時的被人提起,徐二爺更是做不了嫡長子,委委屈屈做了老二。

素華要嫁張劢,做國公夫人,那怎麽能成。自從出了素心嫁為嚴家妾之事,徐家女孩兒的身份一落千丈,根本沒有體面人家來求娶。往後即便徐次輔成了首輔,權傾天下,徐素敏也尋不着比魏國公府更好的婆家,生生被素華這鄉下丫頭壓了下去。

這事不只殷夫人不服氣,徐二太太也是不服氣的。大房那素華除了生的好看,又有什麽了不起之處了?可憐素敏自幼嬌養,是姐妹當中最尊貴的,臨出閣時,卻被素華那鄉下丫頭比下去了。

徐二太太也曾打過主意,被徐二爺一通好罵,“知道什麽叫婚書麽?有正書,還有別紙,別紙上祖宗三代名諱列的清清楚楚!”罵完,徐二爺轉身到姨娘房中取樂去了。

徐二爺倒不見得是腦子多清楚,他和他爹徐次輔一樣,承認既成事實。素華和張劢都已經正式定婚了,事已至此,你們還瞎想什麽?

卻已把徐二太太罵的沒話說。是啊,別紙上寫的清清楚楚,是徐郴嫁女,和自家又有何幹系?更別提徐郴已另院別居,他嫁女兒,跟正陽門大街諸人更是不甚相幹。

就在徐二太太死了心、以為一切塵埃落定之時,卻驚聞殷夫人的種種言行,不由心中恐懼。她和殷夫人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婆媳,相知甚深。殷夫人是絕對不會好心替素華置辦嫁妝的,尤其不會有金絲賬這樣價值連城的嫁妝。她把珍藏多年的體己拿出來,只會給素敏,不可能給素華。

眼見得徐二太太雙膝跪倒,苦苦哀求,殷夫人微曬,“你怕什麽?我都想好了。聘禮送到正陽門大街,魏國公聘的便是徐家孫女。到出閣前夕,如果新娘不幸身患重疾,難道婚事能就此作罷?少不得徐家換位孫女嫁過去,依舊結了這秦晉之好。”

徐二太太心中略略松了口氣,還好還好,婆婆沒打算弄出人命。素華畢竟是公公的親孫女,若被他老人家知道了真相……徐二爺定是沒事的,夫人和自己,可就難說了。

“大房那丫頭雖然無理,我也不跟她一般見識。”殷夫人淡淡道:“事過境遷,替她尋個殷實人家,豐衣足食的過日子,豈不是很好?就憑她,也想壓在敏兒上頭,真是癡心妄想。”

徐二太太很想勸婆婆打消這念頭,卻又舍不得開口。如果真如婆婆所言,素敏嫁到國公府,素華也能嫁個殷實人家,自己是一百個願意,一千個願意。

殷夫人靜靜坐着,纖纖玉手把玩着一只青玉簪。她年紀雖大,保養的極好,一雙柔荑如初生的葉芽般嬌嫩潔白。徐二太太看着鎮定自若的婆婆,心中慚愧,慢慢站了起來,恭謹的侍立在一邊。

殷夫人手中把玩着青玉簪,思緒飄飛。那年他新喪妻子,一身素服到安昭寺上香,面如凝脂,目如點漆,溫文爾雅的站在衆香客之中,仿佛野鶴立于雞群,風姿秀異,卓爾不凡,自己只是看了他一眼,已是深深喜愛了他,難以自撥。

雖知他是娶過的,雖知他亡妻留下有嫡長子,還是不管不顧的央求母親,嫁了給他。世人都說有後娘就有後爹,原以為,自己婚後和他恩恩愛愛,那前妻留下的孩子,便算不得什麽。

誰知他也好,他母親徐老太太也好,都把徐郴看的比眼珠子還貴重,寶貝的很。徐郴這連親娘都沒有的孩子,竟太太平平長大了,竟比自己親生的徐陽更出色。

殷夫人心裏很痛,自己被一個死人壓在頭上倒也罷了,陽兒這麽好的孩子,生生的被徐郴比成了纨绔;到了素敏,能被素華再比下去麽?萬萬不能!

兩天之後,除夕夜。

平時徐郴一家可以在燈市口大街享清閑,除夕守歲、祭祖,是必定要回正陽門大街徐府的。這晚的守歲宴擺在大花廳,男子一席,女子一席,并沒用屏風隔開。

席間一片詳和。合家團聚之時,是不最宜出什麽争執的,便是心裏有什麽不痛快,也要克制。更何況眼下大過年的,那更是圖個喜慶了,人人臉上笑容可掬。

徐素蘭狀似不經意的稱贊,“姐姐這襖子的刻絲,真有意境。”阿遲穿着一件藕荷底花卉刻絲白狐襖子,那刻絲十分精美,仿佛一幅美麗的圖畫。

徐素芳和徐素蘭最有默契,一耳朵就聽出來徐素蘭是想借着捧阿遲來打擊傲慢的徐素敏,湊趣說道:“連我這沒見識的人也看出來了,姐姐的襖子出奇講究,定是禦賜之物,外頭可沒有!”一邊誇着,一邊示威似的看向徐素敏,你呀,也就是在我們姐兒倆面前神氣神氣罷了,跟素華比,你比的了麽?

徐素敏今晚本是想扮淑女的,祖父、父親、伯伯叔叔、兄長們都在,眼睛都是雪亮的,當着他們的面兒,自要端莊溫婉。可徐素敏一向在姐妹中嚣張慣了,乍一看到徐素芳挑釁的目光,哪裏忍的住?仔細看看阿遲,身上的衣物确是講究,襯的她白皙小臉越發瑩然,皎皎生輝,徐素敏看在眼裏,妒火中燒。

阿遲穿的确是禦賜之物,這襖子上精美的刻絲,系宮中擅長刻絲的名工巧匠所作,民間并不多見。徐三太太羨慕的摸了一把,“可真好看。”唉,這麽好的衣料,自己這輩子是別想有了,只盼着素蘭有這福氣。

阿遲只微微笑着,并不開口說話。徐素蘭、徐素芳一唱一合,把阿遲誇了個天上有地上無。眼見得徐素敏氣色越來越不好,徐素蘭、徐素芳心中快意,自不必提。她倆說的全是好話,還是笑容滿面說出來的,任是誰也挑不出毛病來。

殷夫人慈愛笑道:“幾天沒見,素華這孩子出落的越發好了。三丫頭四丫頭說的極是,這刻絲工麗奇絕,自成風韻,也只有素華這孩子配穿。”

把徐素敏氣的,祖母您是怎麽了,誇起素華來?你應該誇我才對,我才是您親孫女!徐素敏雖是鐵了心要在今晚溫婉到底,看向殷夫人的眼神還是流露出委屈和不滿。

殷夫人微笑,傻孩子懂什麽,祖母還不全是為了你。且忍這一時之氣,敏兒,你往後的好日子長着呢。至于素華麽,一輩子的福她享不起,一時之福卻無礙。

守歲宴後,有到院中放炮仗的,有在花廳中三三兩兩敘家常的,也有圍在徐次輔、殷夫人身邊獻殷勤的。徐次輔獨命長子徐郴近前,溫和問道:“郴兒,素華出嫁,在父親這裏放聘、出嫁可好?這是父親頭回正正經經嫁孫女。”

徐郴鼻子一酸。素心可憐,父親也可憐啊,他差點被嚴首輔逼的致仕回鄉,差點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。許嫁孫女為嚴家妾,父親不知難過成什麽樣子。

徐郴正要開口答應,徐次輔微笑接着說道:“夫人熱心要給素華添妝,把她庫房裏的好東西全揀出來了。郴兒,她既有這個心,素華的親事必定妥當。”

徐郴驀然驚醒,陪笑回道:“父親,孩兒已應了葛侍郎,正月三十準備妥當,許魏國公府前到燈市口大街下聘。如今要改,能否容孩兒跟葛侍郎協商?”

徐次輔笑道:“自是應該。咱們是女家,不可過于專擅,否則,素華嫁過去,豈不是難以做人。”徐家說改地方就改地方,并不跟張家商量,未免太也無理。

徐郴心中稍定。他哪會跟葛侍郎說這事,打算着見着張劢這沒過門兒的女婿,直接告訴張劢。橫豎他這女婿是常來常往的,三五不時的來到岳父家獻殷勤,不怕逮不着人。

除夕夜,在一片詳和之中,在歡聲笑語中渡過了。次日有品級的諸人起個絕早,按品大妝,進宮朝賀。在宮中領了宴回來,重又舉行家宴。家宴過後,徐郴帶着妻子、兒女告辭,回了燈市口大街。

徐郴還沒等着張劢,張并、悠然已知道了徐家的變故。陳岚、陳岱姐妹倆機靈的很,陪着阿遲去徐家吃了個年夜飯,已把“殷夫人熱心替大小姐備嫁妝,連金絲賬都拿出來了”“聘禮要送到正陽門大街,大小姐要在正陽門大街出嫁”等事打聽出來,送信回平北侯府。

悠然把張劢叫過來,一臉同情,“怎麽辦呢,劢劢,只有千年做賊的,沒有千年防賊的。”美貌小姑娘家裏有狼祖母、狼妹妹,防不勝防啊。

張劢臉色沉靜,默默做了個“殺”的手勢。敢算計她,敢算計我沒過門兒的妻子,豈能輕輕放過?

張并搖頭,“阿劢,不是這麽着。姻親之間,牽扯甚多,不宜這般簡單粗暴。兒子,再想其餘法子。”你那岳父斯文的很,千萬莫在他家動武。

張劢尋思了一會兒,“把徐素敏嫁了!”張并還沒來的及說什麽,悠然笑咪咪點頭,“劢劢好聰明啊,真是我的乖兒子!”狼妹妹有了歸宿,狼祖母也就不再想入非非了。

張劢抱怨的白了悠然一眼,張并溫柔看向悠然,“夫人,橦橦今兒好似不大高興,咱們去哄哄她可好?”悠然嘲笑,“侯爺您哪會哄孩子呀,還是我去吧。”起身走了,去哄寶貝女兒。

張并、張劢爺兒倆到底商量了什麽,張并不說,悠然也不問。徐素敏要嫁人其實是有些費事的,不富貴,不年輕俊美,怕是徐素敏看不上。若要樣樣皆是上乘,又不一定能看的上徐素敏------自從徐素心做了嚴家妾,徐素敏在名門望族中便乏人問津。

正月初五,高陽長公主府的年酒上,喝出對天造地設的好親事。青陽長公主的獨生子于守德,和徐次輔的孫女徐素敏。

青陽長公主是先帝之女,雖非太後親生,卻是太後親自撫養長大的,遇之頗厚,将她嫁給定國公之嫡子、世子于登。青陽長公主親生唯有一子,于守德,年方二十,生的體态風流,唇紅齒白,未語先笑,性子十分溫文。

這麽位家世、模樣都好的公子哥兒,京中門當戶對、知道底細的人家卻不肯嫁女。因為這位于守德先生酷好男風,不近女色。一般人若有這辟好,是秘而不宣的,外人也不得而知。于守德卻很坦白,“弟生平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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