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 (30)
“那便想國公爺發發慈悲,賞我們一口飯吃。”語氣中滿是恨毒之意,聽了讓人背上發涼。
族長又是生氣,又是頗費躊躇。很明顯,太夫人也好,張劢也好,在意的都不是那幾兩銀子,争的都是顏面。張劢話已經說出口,不收回,太夫人這做長輩的不依不饒;收回,他這魏國公往後還有什麽威信,還如何服人?
張劢是多麽的善解人意,哪會讓族長左右為難呢。“太夫人言重了。”張劢微微笑着,笑容和恂如同三月裏的春風,“太夫人放心,不拘是生者,還是逝者,只要是二伯祖父的妻子、兒孫,一個都不會餓着的,人人會有飯吃。”
“不拘是生者,還是逝者”,什麽意思?太夫人警覺起來。
“族長爺爺,不光活着的人要吃飯,黃泉下的二伯祖父和大伯父,也要吃飯!”張劢誠懇看着老族長,“若不給大伯父過繼嗣子,我于心不忍。”
族長欣慰點頭,“好孩子,好孩子!”瞧瞧孩子這度量,真是沒的說。他承爵做了魏國公,偏偏能惦記着給原魏國公過繼嗣孫,太難得了。
太夫人顫顫巍巍站了起來,指着張劢厲聲道:“你是何居心?族裏這些孩子根本沒人配過繼給我兒子,你死了這條心!”
族長未免不悅。試問誰家兒子死了,會不想要過繼孫子的?你不過繼孫子,這一房的香火就斷了,四時八節,誰去上墳燒紙、供茶供飯?
阿遲一直笑盈盈在旁看着。太夫人無意中暼見她青春美麗的面龐,暼見那一抹惹眼的笑意,又妒又恨,“昨日的事端全是因你而起,徐氏,你才進門多久,便生起事來!”
☆、92、佌佌彼有屋(下)
太夫人話說的相當不客氣,滿是挑釁的意味。她年紀大、輩份高、沒人敢不敬着,因此她沒什麽顧忌,敢于暢所欲言。依着禮節規矩,阿遲不只是晚輩,還是才進門不久的新媳婦,太夫人教導的妥當也罷,不妥當也罷,總不能駁斥回去。“嬌滴滴的新娘子,平白吃了這麽個虧。”族長不無可惜的想道。
太夫人只管惡形惡狀,阿遲依舊笑意盈盈,臉色不變。張劢神色一凜,向前邁了一步,擋在阿遲面前,沉聲說道:“您這話說重了,我們當不起。”
他身形高大,咄咄逼人,太夫人被他氣勢所攝,心中竟有恐懼之意,“這小子兇起來,好不吓人!”恐懼過後,惱怒非常,我說說你媳婦兒怎麽了,誰家才進門的新媳婦不是屏聲斂氣,在長輩面前陪小心的?
太夫人再開口說話,聲調便沒有方才那般強硬,“說你媳婦兒呢,沒說你!劢哥兒,外院是外院,內宅是內宅,外院歸男人管,內宅歸女人管。這教導新媳婦兒,本不是你知道的事。”
太夫人覺得自己已經夠委婉了,誰知張劢毫不買賬,“夫妻本是一體,說她既是說我。太夫人是最體恤小輩的,內子自幼嬌養,跟她說話時,請您溫言細語。”
太夫人氣得七竅生煙,我體恤小輩,就得對這丫頭低聲下氣不成?“反了,反了!”太夫人顫巍巍擡起手,指着張劢怒沖沖說道。張劢微笑,“豈敢,豈敢。”太夫人愈怒,他愈鎮靜。
Advertisement
太夫人在張劢面前讨不到便宜,阿遲她又夠不着,氣哼哼轉過頭質問族長,“您說說,該怎麽辦理。”你是怎麽做這族長的,竟由着兩個小輩在你面前嚣張,你束手無策?
族長目光掃過始終笑盈盈的阿遲,沉吟着開了口,“劢哥兒媳婦,你雖進門日子短淺,卻是這國公府的當家主母,今日之事,你怎麽說?”這孩子看着像是個胸有成竹的,不如問問她罷。
她懂什麽?太夫人不滿的朝着阿遲看了過去,目光中有多少鄙夷不屑之意。一個十六七歲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,你能指望她有什麽意識不成,家務事問她,豈不是問道于盲。
誰料這一眼瞅過去,太夫人竟怔住了。阿遲輕盈向前走了兩步,和張劢并肩含笑而立,只見她袅袅婷婷站在哪裏,未吐一詞已是說不盡的風流婉轉,明媚動人猶如春日枝頭迎風俏立的海棠,楚楚有致,國色天香。
如此狐媚誘惑,怪不得張劢對她百般維護。太夫人心中五味雜陳,又是輕蔑,又隐隐有些羨慕。花朵兒般的年紀,身邊陪着俊美體貼的夫婿,良辰美景,賞心樂事,夫複何求。
阿遲溫雅娴靜的福了福,嘴角噙着絲愉悅的笑意,侃侃而談,“族長爺爺,蒙您相問,我自然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我打算做三件事,您老看看是否可行。”
“這頭一件,是把聖上賜下的鷹揚衛指揮佥事一職,贈予大伯父往後的嗣子。族長爺爺您也知道,這鷹揚衛指揮佥事是四品實缺,并非虛銜。”
族長頗為動容,就連太夫人也大為驚異,這丫頭看着雖不懂事,卻也不瘋不傻的,怎麽說起癡話來?張劢在宣府、大同立下戰功,皇帝大悅,除例行封賞之外,格外賜了他一個鷹揚衛指揮佥事的恩蔭,“卿之子孫,或族中子弟,均可。”
京中公侯伯府衆多,當然不是家家子弟都出色當行,能像張勍、張劢這樣憑着自己建功立業。一輩子靠着家裏、吃着家裏的功勳子弟,多了去。要想謀差使,那都是要費上一番功夫的,兵部、五軍都督府等處關節都打通了,費盡心力、費上大筆銀錢,方能成事。這種情況下,憑空掉下一個四品的鷹揚衛指揮佥事之職,誰不眼紅?眼前這嬌滴滴的新夫人卻神色如常的說要“贈予大伯父往後的嗣子”,那輕描淡寫的口吻,好像說的不是四品實缺,而是一把青菜。
族長實在心中疑惑,很少見的擡了擡手,打斷阿遲的話語,“劢哥兒,你媳婦兒說的,可真當?”此事幹系匪淺,還是問着當家作主的男人,才算數。
張劢微笑看看身旁的妻子,“自然當真。族長爺爺,這恩蔭便贈予大伯父的嗣子,絕不更改。”族長嘆息,“難得,難得。”這小兩口可是大方的很,大方的很,誰要說他們小氣,該打嘴。
太夫人面沉似水。她本是打算着若不能以長輩身份壓着張劢和阿遲,便以“孤兒寡母”的可憐狀博取族人同情、憐惜,和她同仇敵忾,一起指責張劢夫婦“苛待伯祖母,罔顧族人”,可這鷹揚衛指揮佥事之職一出,從前種種設想,全部付諸東流。
太夫人只能說,“慢慢揀個好孩子。”不能說,“我不過繼孫子”,故此,阿遲說了贈予武職,她心裏承情也好,不承情也好,面上說不出什麽。
“這第二件事,自然是為大伯父擇立嗣子了。”阿遲娓娓道來,風致嫣然,“大伯父膝下無兒,不能讓他斷了香火。族長爺爺,擇立嗣子,已是勢在必行。”
族長還沒來的及表态,太夫人冷冷說道:“這是我的家事,不勞新夫人費心。”我兒子過不過繼,且輪不着你來管呢,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。
阿遲不卑不亢,“您若是住在東槐樹胡同,便不勞我費心。可眼下您住在魏國公府,我是魏國公夫人,職責所在,這府中所有家務事,我都要管上一管。”
“好,好,狠好!”太夫人氣白了臉,連連冷笑,“敢情因着我住在魏國公府,便要聽你號令了?徐氏,你這魏國公夫人,做的好不威風。這國公夫人我也頗做過幾年,卻從沒見過你這般嚣張的!”
阿遲微笑,“哪裏。您做國公夫人之時,魏國公府中饋歸您主持,府中自上至下,自內至外,并沒人敢當面教訓于您。我如今做這國公夫人,名為當家主母,實則府中尚有祖父、祖母輩的親長,伯父、叔父輩的親長,輩份所限,凡事不敢自專,捉襟見肘,十分狼狽。讓您見笑了。”
聽聽她這風涼話說的!太夫人心裏這個氣,她還不敢自專、捉襟見肘、十分狼狽?糊弄誰呢。我活了幾十年了,沒見過似她這般滋潤的新婦,沒見過她這般大膽妄為的新婦!
族長溫和卻又莊嚴的說道:“這話說的極是,便是這般辦理。”太夫人聞言要反駁,族長擡手止住了她,“劢哥兒媳婦說的不錯,太夫人既是住在這府邸之中,她是當家人,您的家務事,她不得不管。”
族長不理會面帶怒色的太夫人,溫和詢問阿遲,“第三件事,卻是什麽呢?”這頭兩件事都極有章程,第三件事,想必也是合情合理。
“這第三件事,是擇立嗣子之後,請太夫人帶着嗣孫,搬到東槐樹胡同居住。”阿遲的聲音清脆悅耳,太夫人聽到耳中,卻是背上發涼,“東槐樹胡同,才是他的家,才是他可以當家作主的地方。他既能入嗣大伯父,定和大伯父一樣是有氣節之人,不會喜歡寄人籬下。”
太夫人騰的站起身,“你敢!”這丫頭真是膽大包天,才進門一個月,竟敢攆起我來!丫頭,你如今住的嘉榮堂,一年之前還是我住的呢,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
族長驀然驚覺:這是要太夫人搬走!要說起來倒是應當應份,可之前平北侯府、魏國公府,從來沒提過啊。
“令尊待族人一向寬厚……”族長看着張劢,面帶沉吟。張劢和阿遲并排站着,寬大的衣袖下手拉着手,異常親密,阿遲淺淺笑着,清晰說道:“《坊記》有雲,‘天無二日,土無二王,家無二主,尊無二上’,實是至理名言。若家有二主,徒然內亂罷了,并非旺家之兆。”
張劢這侄孫做着魏國公,太夫人這伯祖母住在府裏,時不時的指手劃腳,這算怎麽一回事?依着輩份,侄孫該聽伯祖母的;可侄孫這一家之主,威信何在?長此以往,魏國公府必會亂成一團麻。
族長看着眼前青春自信的現任國公、國公夫人,再看看已氣的渾身發抖、快要昏過去的林氏太夫人,委實難以決斷,“茲事體大,待我和族中耆老商議之後,再作定奪。”族長打了退堂鼓。還是多商量幾個人,多拉扯幾個人吧,這事不能一人說了算。太夫人年紀大了,若是有個什麽事……誰擔當的起。
“我們聽您的。”阿遲笑盈盈答應,“大伯父嗣子人選,後街胡同裏慶叔家的小兒子,您看如何?極聰明伶俐的孩子,令人見之心喜。”
族長含糊答應着,太夫人魂飛魄散。那張慶兩口子潦倒的很,張慶之妻胡氏尖酸刻薄,無賴成性,若敢過繼了他家的幼子,往後還有安生日子過?
“斷斷為可!”太夫人喘着粗氣,喝道:“那家的兒子,萬萬不成!”若沾上無賴,往後是家無寧日了。
“那家不成,換一家便是。”張劢和阿遲都笑,“擇立誰,您看着辦,立賢立愛可也。”
族長大為贊成,“極是,立賢立愛可也。”不管是誰,橫豎你要立一個,不能再拖。立好之後,趕緊搬家吧,你再不搬,不知會生出多少風波。
太夫人坐在椅子上喘粗氣,張劢和阿遲送族長出來,路上阿遲不經意間說起,“祖父有位門生,曾中過舉人的,學問淵博,性情卻不甚熱衷,并沒入仕。去年他游歷川、陝等地,閑散了一年,如今回了京,意思是要在京城覓個館。”族長很感興趣,“中過舉?”阿遲微笑,“是啊,就是柴先生,諱亦農的那位。”
族長這份驚喜,就別提了,柴亦農可是天下聞名的老師,他自己不考進士,可教出過多少名進士!族學中若能請到這樣的名師……?張家何愁不人才輩出,何愁不興旺?
“咱家可能延請到柴先生?”族長聲音都發顫了。一則他是一族之長,關愛族中子弟;二則他有兩位小孫子正是讀書的年齡,很有天份,苦無名師指點,進益便不大。
“我請祖父代為說項。”阿遲責無旁貸,慨然應了,“雖無十成把握,也有八成。待有了準信兒,便差人知會您。”
送走滿面笑容的族長,張劢好奇道:“這麽知名的老師,好請不?”阿遲粲然,“他從前想歸隐,如今卻是想出仕了。卻也不急在這一年兩年,且慢慢看看情勢,卻再說。這一年兩年的,閑着也是閑着,來張家教教學生,蠻好。”
如果是被重金禮聘,教導某高門大戶中受人器重的子弟,他便須有始有終,把學生教到舉業有成。可這族學卻不同,一年也好,兩年也好,随他的意。
“祖父,桃李遍天下?”張劢對徐次輔的學生,倒是知之不多。阿遲微微失神,徐次輔正不動聲色招攬門人,自從嚴首輔對他坦然不疑,他提撥了多少心腹?長此以往,祖父在朝中的勢力,必定會愈來愈大。可是,他若勢大,對徐家是好事麽?
“阿遲?一一?”張劢低聲喚道。
阿遲回過神來,微微笑着,“好似不少呢。祖父曾任浙江學政、翰林學士,多次任主考官,稱呼他為座師的,自是人數衆多。”
張劢牽着阿遲的小手回了內室,心疼的說道:“歇着罷,今兒可累壞了。”阿遲見他有愧疚之色,失笑,“我又不是三歲孩童,大人總有大人該做的事。仲凱,我是你妻子,有事要和你共同面對的。”
張劢把她攬到懷裏,悶悶道:“你在娘家,岳父岳母什麽也舍不得讓你做。嫁了給我,卻要對付難纏的太夫人。”
阿遲眼眶瞬間濕潤。張、徐兩家定親之時,那是什麽樣的情形?徐家已淪落到那個地步了。可是仲凱也好,公公婆婆也好,仿佛不知道這檔子事似的,一直拿自己當寶。
阿遲在張劢下巴上親了親,埋頭到他懷裏,一動不動。“聰明的女孩兒不如漂亮的女孩兒,漂亮的女孩兒不如幸運的女孩兒。”徐遲,你很幸運,很幸福。
☆、 93、巧言如簧
新婚夫妻這裏是你侬我侬,蜜意柔情,太夫人那邊則是炸開了鍋。阿遲所說的話全是光明正大、擲地有聲,一幅“事無不可對人言”的模樣,磊磊落落,皎然如日月。她說的話,當天就傳遍了二房、四房、六房,衆人皆知。
“這就對了,早該如此。”張錦深覺欣慰,“當年是父親硬逼着阿并認回來的。國公府那時什麽樣,阿并回來之後,又是什麽樣?不可同日而語。二嫂既要靠着阿并父子支撐門戶,又要在府裏逞她做長輩的威風,真是不知所謂。”
張錦是張并的六叔,打小疼愛張并,早就看不慣死愛面子的林氏。這些年來林氏霸着國公府的祖業不交,占着嘉榮堂不搬,張錦對她不滿已久。今天聽說太夫人吃了鼈,被逼過繼孫子、搬家,心中大覺痛快。
張錦的妻子沈氏大半輩子都是順風順水過來的,從來也沒操心過什麽正經事。她正琢磨着京中正時興的衣飾,心不在焉的點頭,“如此甚好,極該給阿慈過繼個孩子。”
四房,張钊聞訊面目含笑,“太太,吩咐人到朱雀大街打掃宅院。還有,咱們的行裝也慢慢收拾起來。”二房搬了,咱們緊跟着也搬。
武氏心中微曬,張并不過是你侄子,瞅瞅你對他好的,快趕上親生兒子了。他家不過流露出些許催促二房搬家的意思,你就要打掃宅院、收拾行裝了。
“隐忍了這些年,真是不易。”武氏淡淡說道:“爵位早已到手,産業也全部收回了,一直忍到今年才發作,這份耐性,令人不得不服。”
如果當年就緊逼林氏、驅逐林氏,張并少不了一個“嚣張跋扈,欺壓孀婦”的名聲;十幾年後的今天才開口攆人,世人只會感概“一向溫厚待人的平北侯終于忍不下去了,可見林氏霸道太過。”
張并,孟悠然,你們還真是既得了利,又得了名,什麽都不耽誤!武氏想着想着,牙忽然有點癢癢。
二房亂了套。張愈和唐氏還算鎮靜,不拘是蠲了日費月例,還是搬家到東槐樹胡同,都礙不着他倆什麽事。倒是為張慈過繼孩子這一樁,唐氏聽在耳中,笑的花枝亂顫,“真過繼了張慶的孩子,太夫人日後可熱鬧了。”張慶光棍,胡氏無賴,若跟那對夫妻沾了邊,再無寧日。
張愈忙道:“那是萬萬不可。太夫人還有多少日子?等她去了之後,留下的小孩子咱們能不照看麽,到時被張慶夫婦二人纏上,好不讨厭。”
唐氏雖然很想看太夫人倒黴,卻不至于為了這個,讓自己也惹上麻煩。聽了張愈的話,她低頭想了想,有道理啊,到時老太婆蹬腿兒去了,小孩子名義上總是大哥的兒子,做叔叔嬸嬸的哪能不管?
“那怎麽辦?”唐氏急急問道:“咱們可不能沾上張慶、胡氏那種人。要想個法子才好,不能過繼他家的。”
張愈笑道:“你放心吧,落不到他家。太夫人偌大的家産,已是令人垂涎。如今再加上一個正四品的指揮佥事之職,族裏多少人趨之若鹜呢。咱們冷眼看着,這些時日必定熱鬧的很。”
提起這個,唐氏頗為動心,“正四品的實缺呢,若是兒子過繼了,能有這個好處……”過繼兒子自然舍不得,可若是為了孩子好,也該盤算好了。
“不成!”張愈斷然搖頭,“你不知道,小孩子在太夫人手裏過的是什麽日子!兒子跟着咱們,哪怕窮,哪怕日子苦,也比跟着個歹毒婦人強!更何況咱們雖不寬裕,卻也不拮據。過繼之事,再也休提。”
唐氏雖深覺可惜,卻也是真舍不得親生愛子,“好好好,不過繼,不過繼。”要把孩子交給太夫人,還真是割舍不下。
張懇被蘇氏罵了個狗血淋頭,“文兒的前程被你毀了,一輩子都被你毀了!”文兒是最近的血脈,太夫人怎麽能另外過繼孩子?!
“太夫人的家業也好,徐氏許諾的四品武職也好,全是文兒的,誰也搶不走!”蘇氏掙紮着滾下床,要去尋太夫人說情,要去跟阿遲講理。
蘇氏唾沫橫飛,神情激動,目露兇光,她這番雷霆之怒,把張懇吓的鑽到門後發抖,連個整話也說不出來。
這幅沒出息的樣子蘇氏看到眼裏,更增厭惡,“你是指望不上了,我再不盤算好,一家子喝西北風不成?快快端湯藥來,等我好了,好辦正事。”
張懇發了會兒抖,被蘇氏喝罵着,跑出去命人煎湯藥去了。蘇氏心急火燎的等了半天,直到等的不耐煩了,張懇才點頭哈腰的親自端了藥來,“太太,喝了就好,喝了就好。”
可憐蘇氏最近吃了這麽個大虧,還不長記性,瞪了張懇一眼,端起湯藥,也不嫌苦,一飲而盡。她是愛子心切,恨不得插上雙翅飛到太夫人跟前問上一聲,“您從前承許過我的話,如今還作不作數?”
蘇氏正打算着大展神威,眼皮卻越來越沉重,漸漸的睜不開眼睛。“你不配當爹,你不為文兒着想……”蘇氏軟弱無力的罵了幾句,沉沉睡了過去。
蘇氏睡着之後,張懇、張中文、張妩輕手輕腳走了進來。張妩到她床前細細查看過,松了一口氣,“娘睡着了,睡的很沉。”聽了這話,張懇才放開膽子,也到了床邊。
“原來你娘一直打的是這個主意。”沒有蘇氏在旁怒目而視,張懇也敢說話了,“我說她怎麽一直唯太夫人馬首是瞻呢,以為她是死心眼兒,只知道孝順,其實是存着過繼的心。”
張妩輕輕坐到床沿兒,溫柔替蘇氏理着鬓邊的碎發。爹爹您才知道這個?新夫人雖是進門不久,卻已是看出這一點。她特意跟我說過,“若太夫人心目中已有人選,早就過繼了,何需久等?”太夫人不過繼,是因為沒人選,而不是看好了人選,偏偏要拖着。
“娘,您真傻。”一滴晶瑩的淚珠,從張妩嬌嫩的臉龐流下,“太夫人诳您的,您還真信啊?她那個人,根本靠不住,信不過。”
張中文搖頭,“我不過繼。我只認自己的親爹是爹,自己的親娘是娘,讓我認旁人做爹娘,打死也不願意。”家業很誘惑,四品實缺很誘惑,可是過繼了,要叫親爹做叔父,親娘做叔母,情何以堪。
張懇掙紮了許久,“成,咱不過繼。”他如果是個有出息的男人,想都不用想,肯定不會出繼兒子。可他不是沒本事嗎,其實也很想把太夫人的家産、張劢的恩蔭搶回來給張中文。不過,張中文自己不樂意,他也不勉強。
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,從張妩白皙的小臉上滑落。哥哥過繼?做夢呢。哥哥若真過繼了,娘豈不是和太夫人更加抱成一團,更加唯太夫人之命是從,更加賴在國公府不走?國公爺和新夫人怎麽會允許。
指揮佥事之職抛出來,為的就是既要把太夫人這尊大佛請走,又不落下刻薄苛刻的名聲。新夫人這話一出口,合族之人誰不誇她慷慨大方?她舍去的雖多,得到的更多。
“妩兒怎麽了?”張懇父子見張妩落淚,都是關切。“我沒事。”張妩拿出帕子拭淚,“爹爹,哥哥,吩咐侍女收拾行裝吧,省的到時措手不及,慌慌張張。”
太夫人那兒早已雞飛狗跳。她知道兩個庶子沒出息,不管用,也不指望他們,只命人到娘家宣寧侯府、張思的豐城侯府等處搬救兵,“太夫人被小輩欺侮,已氣的說不出話來。”
太夫人出嫁已久,宣寧侯府又早已敗落了,沒什麽權勢。宣寧侯是她親侄子,聽了禀報,先是縮頭不應,後來索性偷偷溜出府,躲了。宣寧侯雖沒什麽本事,卻有幾分自知之明,平北侯、魏國公,哪一個他也惹不起。
張思倒是很氣憤,也很想為太夫人吼兩嗓子,無奈她一見族長的面,就被一句“張家的事,自有張家人管”給轟了出來。張家老少爺們兒這麽多,你一個出了門子的姑娘,有你說話的地方麽。
張思快委屈死了。她覺得吧,搬出嘉榮堂是應當應份的,歷代國公夫人就算是自己親生兒子承了爵,丈夫去世後也是搬出嘉榮堂的,這個無可說。可搬出魏國公府,憑什麽?太夫人已是風燭殘年,讓她安安生生的在魏國公府榮養,礙着誰了?一個孤老太太也容不下,這是堂堂魏國公府辦的事麽。
“狗眼看人低。”張思啐了一口,“若我嫁的是五哥那樣的重臣,他們敢不敢跟我說這話?不過是欺負豐城侯府沒人罷了。”
張思硬着頭皮回去跟太夫人覆命,太夫人氣了個仰倒。豐城侯夫人發了話,族裏沒人理會!這些個族人,眼皮子忒淺。
氣過罵過恨過,還是要想法子的。太夫人把昔日好姐妹一一說了,“你去拜訪。她們都是有頭有臉的老夫人、老太太,說話指定管用。”
張思依言而去。這些老夫人、老太太倒都和太夫人交情匪淺,紛紛表示,“哪有硬逼人過繼孫子的?天底下沒這個道理。逼着搬走,更是沒王法。”
義憤過後,卻都沒拿出什麽章程:有兒有孫的,誰做事還會沖動不顧後果。說說話不費什麽事,真要認真跟平北侯、魏國公為難,或跟張家族人講理為太夫人主持公道,卻是不成。
也想過要散布些流言,壞了張劢和阿遲的名聲,激起“義憤”。但是行不通。張劢已經襲爵十幾年,地位根本撼不動;阿遲雖是在貴婦圈中才亮相,那眼睛眨都不眨贈予指揮佥事之舉實在令人心折,因此并沒人會出于“義憤”,出面指責她。
魏國公和夫人小氣?怎麽會。你見過小氣的人拿指揮佥事的恩蔭不當回事麽。有多少人拿着現銀想謀這樣的差使,也未必謀的到手。
魏國公和夫人苛刻林氏太夫人?怎麽會。林氏太夫人一年多前還住在嘉榮堂呢,前年才把魏國公府的産業交完!太夫人如此剛強,魏國公府如此忍讓。
折騰了三四天,張思、太夫人都是心力憔悴。而張氏族中,耆老們再三商議,一致決定給張慈過繼兒子,不能再拖。太夫人若有人選,自然聽她的;太夫人若實在挑不出人來,族裏就替她定了。
以前,有意出繼兒子的父母都是去巴結讨好太夫人,這回聞風而動,有常去族長家的,有結交族中耆老的,還有到張劢、阿遲面前毛遂自薦的。
這一番熙熙攘攘,直延續到正月二十。經過再三斟酌、挑選,最後張劢把兩個備選放到族長面前,一個是張慶的兒子雲哥兒,一個是張憲的兒子雨哥兒。
兩個孩子都是三歲上下,長相機靈,聰明可愛。不管父母好不好,孩子,确實是很過的去。
不同的是,張慶夫婦品德是公認的不成,而張憲溫柔敦厚,張憲的妻子周氏謙恭和氣,風評極好。
族裏直接把這兩選放在太夫人面前,請她挑選一個。依着太夫人的意思,是一個也不想挑,任是哪個也不配做張慈的兒子。可一則族裏硬壓下來,二則張慶夫婦那兩眼放綠光的模樣吓着了她,兩害相權取其輕,最後太夫人挑了張憲的兒子雨哥兒。
雨哥兒年方三歲,皮膚白白,眼睛大大的,眼睫毛長長的,看着很讨人喜歡。許是因為父母脾氣都好,這孩子也是逢人就笑,露出一口小白牙,可愛極了。
開宗祠過了繼,禮式完結,太夫人的意思是當晚就帶着雨哥兒回魏國公府。張憲沉默不語,周氏溫文爾雅的反對,“東槐樹胡同才是他的家。”
太夫人冷冷看向周氏,“你知道什麽叫做過繼麽?既過繼給我,孩子你便管不得了。”周氏不卑不亢,“過繼,我略知一二。如今您是雨哥兒的嗣祖母,我是雨哥兒的族叔母,可對?便是族叔母,雨哥兒的事我也管得。他是有志氣、有血性的好孩子,不會喜歡寄人籬下、仰人鼻息。雨哥兒,他要住在自己家裏。”
有志氣、有血性的好孩子會過繼?太夫人氣的頭都昏了。原以為張慶夫婦難纏,才挑了雨哥兒,誰知張憲這一家人也不省事。
太夫人并不理會周氏,命侍女攙扶着站起身,慢悠悠道:“我是要回魏國公府的,雨哥兒若不跟着我,依舊回原處吧。”敢跟我打別,這孫子我不要了。
周氏半分不慌張,“方才太夫人問過我,知不知道什麽叫做過繼。這會子我也鬥膽問上一句,您老人家可知道什麽叫做過繼?儀式已經舉行,族譜已經上過,雨哥兒的身份已是改不了。”
太夫人蔑視的一笑,擡腳要走。我就是不帶他走,你敢怎麽樣?周氏不愧是出了名的謙恭,到了這時,臉色還是溫和的,波瀾不驚,“既然太夫人不肯帶雨哥兒走,那,我只好把雨哥兒送到東槐樹胡同了。雨哥兒年紀小,身邊離不得人,您若不在,我便同去陪他。”
太夫人停住腳步,冷厲陰森的目光看向周氏。周氏微微低頭,似是害怕,卻還是堅持着,“雨哥兒,要住在自己家。”
連個周氏也應付不了?太夫人實在不想跟族長、族中耆老求助,覺得丢人,可她沒辦法,只好老着臉皮回過頭質問,“竟沒人管管周氏?”
族長咳了一聲,招手叫過雨哥兒,慈愛的問道:“雨哥兒,好孩子,你跟太夫人住到國公府去,好不好?”
雨哥兒響亮的回答,“不好!東槐樹胡同才是我的家,我要住到東槐樹胡同!我要住到自己家!”
“小小年紀,便這般有主意。”族長摸摸雨哥兒的小腦袋,面帶嘉許。在場衆人多有跟着感概的,“怪不得太夫人挑了這孩子,有志氣,有主見!”
周氏牽着雨哥兒要去東槐樹胡同,族中并沒人攔着。太夫人大為生氣,她年事已高,連日來憤怒、傷心、籌算,身心俱是疲憊,這一氣,竟致當場昏倒。
等到太夫人醒來的時候,已在魏國公府的偏院中。“雨哥兒呢?”太夫人打起精神,問着新過繼的小孫子。
“小少爺,去了,去了,東槐樹胡同……”侍女帶着哭腔回道。知道太夫人不喜,唯恐被遷怒,吓的戰戰兢兢。
周氏,你真惡毒。
在太夫人的默許下,正月底,二房悉數搬到了東槐樹胡同。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才進了大門,周氏便拉着雨哥兒,含笑過來見禮,“一路辛苦了!茶水都已備好,請先洗漱了,過來歇息。”一幅主人的派頭。
“巧言如簧,顏之厚矣。”太夫人恨恨罵道。
………………
二房往後會很熱鬧的!阿遲接到回報,關起門,笑着在落地穿衣鏡前翩翩起舞。她獨自一人對着鏡子左右搖擺,極之放肆。
晚上張劢回來,兩人心緒都是愉悅,“一一,咱們合奏一曲如何?”張劢湊到阿遲耳畔低語。阿遲笑咪咪伸出雙手拍拍他的臉,“好啊,姐姐陪你玩!”
“你比我小六歲!”張劢板起臉,“我是哥哥,你是妹妹,沒的商量。”小孩兒硬要裝大人,妹妹硬要充姐姐,不成不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