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宣洩

阿穆把那耳墜子拿來時衆人的酒席已到尾聲。芸佳初時還不肯接受,但如瀾一再堅持她怕如瀾心裏有了另外的想法便收下了,墜子是皇帝賜給如瀾的,黃澄澄的赤金鑲翡翠,雖不是宮制但也很精致,花樣新穎,色澤鮮亮,應該是京城裏名店的手筆。

大夥見了那耳墜子都暗暗驚異,沒想到如瀾還有這麽金貴的東西,平時見她不施粉黛不配珠翠,都以為她是無物可用,那曾想到她原來是不喜這些東西。因宮女們要換值,碧寧便吩咐收了鍋子和碗筷,請如瀾到炕上坐着喝茶。如瀾卻不想再呆下去,适才聽了珠兒那一番話,心裏已是煩悶到極點,在這屋裏逗留多一刻便覺得多一份心酸,當下便告別衆宮女,施施然離開。

出了房門讓冷風一吹,禁不住打了個冷戰,阿穆上前握住她的手,輕聲說:“姑娘覺得倦麽?奴婢扶您回房去歇吧!”

如瀾緊了緊身上的薄襖,愣了愣地望着遠處的天空,半晌才低聲說:“你先回吧,我想自個兒走一走。”

“這……”阿穆遲疑了一下,無奈地說:“姑娘久病初愈,還是讓奴婢跟着吧!”

“我去走走也不行麽?”如瀾直直地盯着阿穆,神色間竟有怒色。阿穆委屈地扁扁嘴,眼眶一紅,低下頭悶聲悶氣地說:“姑娘身子比奴婢金貴,你萬一又有個好歹,怕是高谙達會立馬讓奴婢去辛者庫了,求姑娘體諒奴婢的難處吧!”

如瀾見她這麽說,反倒覺得心裏不忍,于是柔聲說:“我适才喝了些酒心裏有點發悶,只是想一個人靜靜,你跟着去我這心反而寬不了,我也不亂走就去那個地方,你也曉得。”

“奴婢只遠遠站着,絕不擾了姑娘,姑娘什麽時候想回了再叫奴婢。”阿穆還是不肯讓步。

“我心裏憋屈你們也不讓我松松氣,橫豎着我過不好也與你無關,你就跟吧,盡管跟來。”如瀾還是氣了,胸口起伏,口不擇言。

阿穆擡起頭看她一眼,咬着嘴唇內心掙紮,片刻像下了很大決心地呼出口氣,認真地說:“姑娘別這麽說,奴婢的命和您是連在一塊兒的,當初高谙達就說了,要奴婢好好侍候您,您要是樂了奴婢有賞,您要是不好奴婢受罰,奴婢也不想姑娘難受呀!您去吧,奴婢不跟着您,只請姑娘仔細着自個兒的身子,早些回去才好。”

“我曉得,你先回吧!”

阿穆福了福身子退開兩步,如瀾便從她面前走過,順着青石小道慢慢往前行去。阿穆卻沒動,目送着如瀾的身影消失在房屋間才忐忑不安地離開。

如瀾平時會去那棵樹下站一會兒,這會子卻鬼使神差地轉向別的地方,她也沒出過遠處,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裏,只覺得心裏窩着一團火,燒得她全身煩躁,就想往外面去,想往人少的地方去。有了這種意識,腳下自然就避開房屋專門走小道,不知不覺竟走遠了。

她剛剛喝了不少酒,酒氣慢慢上了頭,人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只覺得頭隐隐做疼。她又想起珠兒那句話,心底的苦忽像潮水般冒出來,且不發不可收拾。她覺得恍惚起來,四周的景象變得模糊不清,極力睜大眼睛卻還是水蒙蒙一片。喉嚨像被哽住般,卡得難受,鼻腔辣辣的,熏得生疼。

腳下愈發無力,每邁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。她知道她是醉了,醉得周身無力,覺得很累很疼,不但頭疼,心也疼。這一刻,她只想逃離所有人,躲到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場,哭她可伶的命運,哭她沒有希望的姻緣,哭她被皇帝囚禁的男人。她的男人,曾經意氣風發,曾經滿懷壯志,如今卻被囚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中。若不是那皇帝,他何至如此?若不是那皇帝,她和他何至如此?

滿心的怨恨,被強硬壓抑的氣憤,這時候像沖破禁锢的猛獸,咆哮而出。她想發洩,可她平時忍慣了,就連發洩也不知要用何種方式去表達,所有的情緒都聚到一起換成了淚水,一個勁兒地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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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瀾全然忘了她這種身份不明的人不該在宮裏亂走,忘了她沒出過遠處,她覺得走不動了,便随意靠着一棵樹坐在地上,愣了愣地望着遠處,目光雖是落到某處,卻缥缈無根,眼神空洞像是失了魂般。風似乎更急,吹得頭頂的枯枝呼呼作響,也刮得人臉皮生疼,她臉上的淚痕很快便幹了。身上似乎有些冷,但她卻覺的頭又脹又熱,始終是恍恍惚惚,暈乎乎的難以清醒。

卻說阿穆等了好久不見如瀾回去,心裏焦急萬分,再也坐不住了。急匆匆跑到如瀾常去的那顆大樹下,卻沒看到如瀾像往常一樣站在那裏,阿穆這下慌了神,又急又怕卻不敢聲張。她也沒出過遠處,平時就是跟在如瀾身邊侍候着,來來去去也就去那幾兩個地方,這會子如瀾不見了,她只好硬着頭皮到稍遠處尋找,要弄丢了人,她這條命是絕對保不住了。

阿穆正在青石道邊上東張西望,忽然看見遠遠走來兩個男人,其中一個身着平常太監穿的碇藍色袍子,另一個穿的卻是湖藍繡祥雲的劍袖,外罩天青短褂,一看便是個主子。阿穆心裏“咯”了一下,趕緊貓腰躲到附近假山後。那兩人只是急匆匆趕路,并未留意到路邊是否有人,不一會便從假山旁走過,阿穆見兩人已經走遠,這才長長的舒了口氣,趕緊溜了出來繼續找如瀾。

允禮邊走邊催促身後的秦青:“小青子,走快些,不然等會兒宮門下鑰了,下回來看額娘得早些才好。”

“是!”秦青應了一聲,手指右方說:“爺何不直接從那邊園子出宮去,那兒雖偏了些卻是近路呢,只穿過去就是了。”

允禮擡起頭望了望,輕笑道:“我倒忘了,咱們以前經常到那園子掏鳥蛋,如今秋末怕是只剩光禿禿的樹枝,鳥也沒處栖身。”

秦青也笑起來,輕聲道:“主子還記得以前的事啊?穿過園子後面有個小門往右一拐就成了。”

“那還等什麽,走!”允禮一擺頭,率先邁步往前,秦青緊随其後。

園子滿是落葉,厚厚一層,腳踩上去綿綿的,發出沙沙的聲響,除了幾顆常青的松柏,其餘的樹木果真掉光了葉子,一片蕭條寂寥。風吹得急,便有無數片枯黃的落葉被卷起,在地上打着滾,或是在半空中旋轉,簌簌作響,這裏看來已經很久沒人打掃了。

允禮顧不得打量四周的景色,他心裏急,只想着盡快出宮去,腳下的步子邁得很大。秦青突然伸手扯住他,抖着聲叫道:“主子!……”

“怎麽了?”允禮只是略頓了頓便又往前走。秦青依舊拉着他不放,用只有他們兩人聽得到的聲音說:“有個女人,那顆樹下有個女人……”

允禮猛然回頭,順着秦青手指的方向望去,只是看了一眼便愣在當場。秦青輕輕的推了推允禮,低聲說:“主子,那個女人看着有些像十四爺家的那個丫頭。”

“是她。”微愣了愣神,他壓低聲對秦青說:“你去路口守着,我過去看看。”

如瀾半睡半醒間,感覺有人緩緩向她走來,她動了動被腦袋壓的發麻的手臂,眼睛微微撐開,視線所及之處是一片湖藍色的衣角。睜開眼慢慢地擡起眼皮,她的視線一點一點地往上移,掠過衣擺、紫褐色的香囊墜子,接着便是繡祥雲環繞的衣襟,她仰起頭便對上一雙滿含關切的眸子,如深潭般烏黑的眸子,隐隐帶着怒火,流露出更多的卻是心疼。

“瀾兒,你為何在這裏?”允禮慢慢地蹲下身子直到視線與如瀾平行。

如瀾看着允禮,像迷路的孩子在驚慌忽然見到家人,原本迷茫的眼睛一點一點地滲出悲傷和委屈,眼底瞬間便是水霧氤氲,且迅速凝聚滾落面頰。

“發生何事了?你喝酒了?”如瀾身上有一股很濃的酒味,允禮皺了皺眉輕輕地握住如瀾的手,發覺她的手竟是冰涼涼的無一絲溫度,他的心揪了起來,禁不住地把如瀾的手掌包入掌心,緊緊的捂着。

如瀾卻依然不語,哀哀地望着他,眼淚越落越多。允禮急了,搖晃着如瀾的手臂問道:“你告訴我呀!興許我能幫你。”

如瀾喉嚨見間咕嚕一聲響,身子便是一陣輕微的抽搐,緊接着便“哇”地哭出聲,便哭邊模糊不清地說:“他要殺他,他說要殺他……”

話說得沒頭沒尾,然而允禮卻一聽就明白,他按住如瀾的肩頭,安撫般輕聲說:“你別急,事情還沒到不可逆轉的那一步,他們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,總歸與別人不同的。”

如瀾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猛地拽住允禮的衣袖,急切地說:“你能救他麽?你幫我救他好麽?求你救救他!救救他好麽?”

允禮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,低聲說道:“瀾兒,你真傻,皇上的性子你還不了解麽?他只要人順着他,偏偏你和你的那位不懂得……唉!”

“你救他好麽?救救他……救救他……”如瀾緊緊拽着允禮的衣袖,仿佛沒聽見允禮說話,猶在喃喃自語,聲音愈來愈低,仿若呓語。允禮心裏咯噔一下,似乎覺得哪裏不妥,目光落到如瀾臉上,見她緊蹙着眉頭神情好似十分痛苦,他猛地醒悟過來,伸手試探如瀾額頭的溫度,竟是滾熱燙手,而她在他另一中手下的胳膊卻是冰冷如寒霜。

她在發熱!允禮立即動手解他身上的外袍,突然聽見秦青大聲說:“你這丫頭怎麽那麽莽撞,走路不看人嗎?”

緊接着又聽見一個帶哭腔的女子聲說道:“這位大哥,求您讓我過去吧,我們姑娘不見了,您讓我進園子找找好麽?”

允禮意識到是來找如瀾的,将外褂往如瀾身上一裹彎腰把她抱起轉身向兩人走去。和秦青說話的女孩正是阿穆,她一見允禮手中的如瀾便沖過去,也不管是誰抱着如瀾,只是一連串地發問:“姑娘她怎麽啦?姑娘!姑娘!你怎麽了?”

“閉嘴!”允禮不耐地低喝,阿穆吓得退開一步,只是眼神還留在讓如瀾身上。允禮橫了阿穆一眼,喝道:“還不帶路?你想讓她在這吹寒風嗎?”

阿穆慌忙跑到前頭,邊指路邊回頭張望,心裏一時猜測着允禮是何人,一時又猜測如瀾發生何事。允禮健步如飛,秦青亦步步跟随,兩個大男人走得快,阿穆只好小跑起來,不一會就氣喘噓噓了,只是她不敢有絲毫停留,幸好一路上也沒碰上任何人,沒過多就便回到房間。

允禮把如瀾放到床上時如瀾還緊緊地拽着他的衣服,他嘆了一聲輕輕掰開如瀾的手指,迅速把外袍穿到身上,邊往屋外走邊吩咐阿穆煮姜湯為如瀾驅寒。阿穆一邊諾諾應答,一邊對他千恩萬謝。允禮卻不置可否地擺擺手,走到門口時腳步緩了緩,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如瀾一眼,那眼神讓阿穆都禁不住心跳加快。她正疑惑便聽見允禮輕聲說:“等她醒來你跟她說,如論何時,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要作踐自己的身子,她的事我會盡力的。”

阿穆愣了愣,還沒回過神來允禮已經帶着秦青匆匆離去,她追到月門時只看見暮光中兩個愈行愈遠的身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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