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突變
周月明心裏沒來由地有幾分慌亂,她臉色微微一變,嘴唇翕動,卻沒有說話。
“怎麽了?”周紹元看妹妹神色,皺一皺眉,順着她的視線望去,只看到一株梅樹,孤零零的,再無其他。
周月明回過神來,搖一搖頭,沖兄長微微一笑:“哥,沒什麽。”
不知道為什麽,她并不想當着紀雲開的面談論這些。
“卿卿,也不是非要你一時半會兒就做出決定來,不着急,你好好想想,這事兒也不急。”周紹元略一沉吟,續道,“你要是對他沒惡感,我就想法子讓你們多見幾面,彼此多一些了解。反正都是親戚,也不會有人說閑話……”
周月明小聲打斷他:“哥,你是希望我答應麽?”
再一擡眼,紀雲開已經不見了,仿佛方才的一切,只是她的錯覺。
周紹元愣了愣,緩緩說道:“我覺得合适,但主要還是你的意思。卿卿,這是你的婚事。兩情相悅此情不渝并不容易,更多的是彼此有些情意,婚後互相扶持……”
周月明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她心知兄長說的有理,他也确實是為她考慮,但她卻又無法立時點頭同意,只覺得別扭。好一會兒她才道:“我,我先想想吧。”
回到房間後,周月明仍在回想着兄長方才的那番話。以她對兄長的了解,他能特意提出來,那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,她的哥哥認為徐文竹會是一個良人,和她也相配,那麽這個人肯定不會差到哪裏去。
那她自己呢?她又怎麽想?
周月明坐在窗前桌邊,一手執筆,在紙上胡亂勾畫着,從記憶深處一點點搜尋關于徐文竹的記憶。
他是嬸嬸的娘家侄子,她之前也曾聽過旁人對他的評價,諸如性情溫和、擅長繪畫等等。畢竟不是正經親戚,他們真正見面的次數也不多。不過她對他的印象還挺不錯。正月初一他送過來的名帖以及上元節時他贈的那盞方燈,她都還保存着……
雖然對他談不上喜歡,但也能看出他是個良配。
如果真的嫁給他,他們應該能把日子過好吧?
徐文竹比起謝錦城之流,簡直好太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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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
她正想着,偶一擡眸,見紀雲開正飄在窗外,眼睛直直地看着她。她微微一怔,不自然地神情一閃而過,下意識掩了桌上的紙:“紀雲開?”
“嗯。”
周月明伸手捋了捋額邊的一點碎發,遮掩自己的不安。她随口問:“你方才也去逛園子了?”
紀雲開飄在窗外,緊緊盯着她,卻不說話。
他雙目黝黑,深不見底。
周月明給他看的有幾分不自在,她扯一扯嘴角,無意識解釋:“我那會兒跟我哥說話呢……”
“你是要答應麽?”紀雲開聲音沙啞,微微顫栗。
他那時在園子裏,聽到了他們兄妹的一些對話。他知道她兄長周紹元在她心中分量極重,周紹元的建議,她應該會往心裏去吧?而且她好像和那個徐文竹相處也挺融洽……
他方才飄在窗外,見她時而垂眸在紙上勾勾畫畫,時而低頭沉思,他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……
他這話問的沒頭沒腦,不過周月明立時明白了他問的是什麽。這一段時日,他們比先時熟悉不少,但是他問這個問題,還是讓周月明尴尬又心虛。
她也不知道自己心虛什麽,胡亂回答:“我哥讓我想想,我還沒做決定……”
“卿卿,不要答應!”紀雲開脫口而出的同時飄了進來,他凝視着她,神情懇切,略帶祈求之意,“卿卿,不要答應。”
周月明吓了一跳,她心思急轉,小心問道:“為什麽?紀雲開,你是不是知道什麽?”她穩了穩心神:“是你發現徐文竹有什麽不妥的地方嗎?”
紀雲開面色不易察覺地僵硬了一下,黑眸幽深似潭水。他抿了抿唇,卻沒有說話。
“是他表裏不一?”周月明尋思,“還是他有什麽不為人知的惡習?”
不至于啊,她周圍的人對徐文竹的評價并不壞啊。
紀雲開胸口一刺,他無聲地張了張嘴,旋即僵硬地點頭,繼而搖頭。
他此時此刻倒寧願徐文竹有什麽惡習了,那樣他還能态度堅決阻止她點頭同意。然而事實上,他并沒有發現徐文竹有什麽不當的地方。
“那到底是怎麽回事?”周月明皺眉。
紀雲開一字一字,聲音極輕:“卿卿,我不希望你嫁給他。你別答應好不好?”
他眸黑如玉,靜靜地凝視着她,眸中隐約可見懇求與哀傷。
他知道這話蒼白無力,他毫無資格和立場要求他這麽做。但一想到她會成為別人的妻子,他心裏就刺得慌。
周月明一瞬的呆滞之後,忽然想到了什麽。她的心似乎被什麽狠狠揪了一下,她雙目圓睜,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他:“紀雲開,你……”她聲音漸低,慌亂而無措:“總要有個理由吧?”
她隐隐能猜到是為了什麽,但她卻不想也不敢深想下去。
她以為失去記憶的紀雲開和他生前的感情是不一樣的……
深深吸了一口氣,周月明不等他回答,就語氣生硬,匆忙說道:“紀雲開,這是我的事情。”
她不能聽他把理由說出來。
紀雲開眸中的亮光頃刻間黯淡下來,他雙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,但他仍執拗地望着她。
周月明偏過視線,不與他對視,心中卻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。
她低下頭,繼續拿起筆,毫無章法地在紙上寫寫畫畫。她知道紀雲開還在,但是從始至終,她都沒再看他一眼。
直到紙張上密密麻麻,再無一絲空隙,她才懊惱地放下筆。
紀雲開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。
房間裏安安靜靜。
周月明從雜亂的塗鴉中,竟發現幾個紀雲開的名字,她心中越發懊惱,幹脆将紙團成一團丢棄掉。
接連兩日,周月明都沒再見到紀雲開。
她努力忽視掉心頭的異樣,和之前一樣度日。然而也許是存了心事,她夜間總睡不好,導致白天精神也有些不濟。眼圈上也出現一點青黑,敷粉後才壓了下去。
周紹元看見妹妹後,眼中閃過詫異,悄聲道:“怎麽了?沒睡好?”
“嗯。”周月明點一點頭。
“是我那天的話,讓你為難了嗎?”周紹元思忖。他定一定神,“如果你對他沒有其他想法,那也就算了。沒必要因為我的一番話,愁得睡不着覺。”
周月明秀眉微皺:“也不是啊……”
她也不清楚她的愁緒究竟是不是因為兄長的建議。她咬了咬牙,決定摒棄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。她擡頭看着兄長,輕聲道:“哥,我聽你的。”
反正她也不像表姐薛蓁蓁那樣有想嫁的人,既是如此,為什麽不聽從兄長的建議,找一個靠譜的郎君呢?
而且,她也不讨厭徐家表哥。
周紹元有些哭笑不得,聽說去年父親想把妹妹許給紀雲開時,她強烈反對,為此不惜以性命想要挾。後來謝家來提親,她也态度堅決,不肯同意。如今提到徐文竹,她既然猶豫,那其實也說明她有松動之意。
大約是姑娘家臉皮薄吧。
“不說這些,我過幾天生辰。”周紹元岔開了話題。
周月明輕笑:“我知道呢。”
兄長的生辰,她一直記得的。
周紹元生辰,他的幾個好友在安遠侯府小聚,徐文竹也在側。
待衆人散去後,徐文竹佯做無意問道:“那魚戲蓮花,卿卿怎麽說?”
“什麽怎麽說?”周紹元失笑。上元節過後,徐文竹每每見他,都要把話題拐到卿卿上。這份小心思,可瞞不了他。
“咱們不是說好了,卿卿如果想賞玩,就給她賞玩嗎?”徐文竹有點急了。
周紹元忍着笑意:“是啊,可是她也沒說賞玩啊。”他停頓了一下,慢條斯理:“園子裏的迎春花開了,她最近時常去看。你要不要也去看看?”
徐文竹聞言眼睛一亮,他咳嗽一聲,盡量神情如常:“迎春花麽?正好可以入畫。”
兄長和徐文竹一起走過來時,周月明正百無聊賴坐在八角玲珑亭裏。
一擡眼看見他們,她莫名緊張起來,低頭看桌面的棋盤。
他們越走越近,她将心一橫,站起身來,低頭問好:“哥,徐表哥。”
徐文竹遠遠地看到她,心跳不由自主地亂了幾拍。
她一身嫩黃衣衫,俏生生站在那裏,仿若迎風舞動的迎春花,讓他的心也跟着一晃一晃的。他“嗯”了一聲,回之以禮:“卿卿。”
他如今已經記準她的名字了,但是比起“月明”,他更喜歡“卿卿”這個稱呼。
他喜歡這種暗暗的親密。
周紹元視線微轉:“卿卿,正好你這邊有棋,咱們手談一局如何?”
周月明知道,這大概是兄長所謂的多給他們創造接觸的機會,她眉目低垂,盡量忽視自己心裏的不自在,小聲道:“好啊。”
她幼時沒少和兄長對弈,兩人對彼此的招式和路數都極了解。你來我往在棋盤厮殺一會兒後,周紹元嘆一口氣:“唉,也沒什麽新意,不如讓文竹替我跟你下一局。”
他說完就站起身,與徐文竹換了位置。
徐文竹一顆心怦怦直跳,他神情不變,從容坐下,在心裏暗暗謝過周紹元,他主動拈起了白子,笑道:“卿卿先請。”
周月明臉頰發燙,低聲道了謝,專注下棋,也不說話。
徐文竹一面與她對弈,一面眼角的餘光悄悄打量她。
她垂眸盯着棋盤,長長的睫羽如同蝶翼一般,在她白玉般的臉頰上投下一片陰影。
徐文竹分神的後果是,很快敗于她手。
“咦。”周月明挑了挑眉,她還以為兄長讓她和徐家表哥對弈,是因為他擅長下棋呢。原來不是麽?
徐文竹耳朵微微一動,莫名的羞窘,也不知她是不是對他失望了。他忙揮一揮手:“再來一局吧?”
周月明“哦”了一聲,點頭答應。
這一次,徐文竹全神貫注,大開大合,周月明不敵,敗下陣來。
如此便是一勝一負平局了。
徐文竹心念微動:“這般下着也沒有意思,不如我們贏些彩頭?”不等周月明回答,他就從懷中取出一個拇指粗細的玉葫蘆:“卿卿如果贏了我,就把這個小玩意兒拿去吧。”
他發覺自己對這個姑娘有了好感後,也不知道自己做什麽才是對的,能想到的只有對她好,多給她一些好東西。
周月明臉頰微紅,連連擺手:“咱們就是下着解悶,不用要彩頭吧?”
她用眼神向兄長求助。
徐表哥的棋藝不算穩定,她也不清楚第三局是輸是贏,但是他從懷裏取出玉葫蘆,給她一種要交換定情信物的錯覺。
這讓她羞窘無措,難以接受。
這也太快一些了吧?
周紹元看妹妹神色,阻止徐文竹:“做什麽呢?都是一家人,下棋解悶,還用要彩頭?你就不怕卿卿把你這個玉葫蘆給贏走?”
徐文竹神情不變:“她若真贏了,那送她就是。”
他原本就是想送給她的。不過周家兄妹都反對,他也就默默地收起了玉葫蘆。
八角玲珑亭裏,他們兩人對弈,周紹元在旁邊觀戰。
和諧美好,就像一幅畫。
然而紀雲開卻覺得刺眼睛。他知道他應該立刻離開,但他的雙足似是生了根一般,挪動不得。
他接連數日都不曾出現在她面前,一是想着自己遠離她,或許就能壓下那種心思。另一方面,他也想知道,他一直不出現,她會不會有一丁點地想他?
然而他看到的是什麽?
他看到的是她含羞帶怯,和別的男子對弈。他瞳孔倏然收緊,咬緊牙關,勉強維持住神情。
周月明不傻,能看出來徐文竹棋藝遠勝她,是在有意相讓。她也承他的情,一局下來,她笑道:“多謝表哥相讓了,我……”
她的話語戛然而止,臉上的笑也僵住了。
徐文竹身後不遠處,紀雲開面無表情,抱臂而立。
周月明抿起唇,面色微微蒼白,先前隐存的心虛和不自在瞬間湧上心頭。她咳嗽一聲:“哥,表哥 ,請恕我失禮,這邊有點涼,我想先回去。”
其實今天雖是在正月裏,但是陽光燦爛,并沒有多少涼意。她不過是想尋個借口,早些擺脫這尴尬境地罷了。
周紹元微訝,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但還是點頭:“好。”
徐文竹今日在衣衫外罩了一件銀灰色大氅,方才覺得熱,也沒穿,就放在一旁。他心念一動,微微紅了臉:“反正我熱得很,卿卿如果不嫌棄,先披着我這大氅回去可好?”
說話間,他手心裏已經沁出汗。
他也知道,這樣過于親近暧昧。但他心裏又有一個聲音,其實也沒什麽嘛。他可以娶她啊,如果娶了她,更親近的事情都能做。
周月明一愣,視線飛速掠過那件銀灰色大氅,又倏地收回,她開始後悔,自己怎麽找了這麽一個不靠譜的理由?還不如說自己乏了呢。
她連忙說:“不用不用,這兒離我的院子很近……”
“還是披着吧,着了涼就不好了。”徐文竹堅持。
徐文竹話音未落,那件銀灰色大氅就“砰”的一聲掉在地上。
這大氅是毛料所制,剛一掉到地面上就沾染了塵土。
徐文竹神色尴尬,匆忙彎腰撿起來,拍了幾拍,他不能确保是否真的不染塵埃,也不好再提出讓卿卿披在身上。
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,好端端的,怎麽就手滑了呢?
周月明沒有看他,她緊緊盯着不遠處的紀雲開,心頭生出一股無名火,又隐隐有些無力。
如果剛才她沒看錯,紀雲開分明是動了手指的。
她沖徐文竹歉然一笑:“徐表哥,不礙事的,我走幾步路就回去了。”又沖兄長笑了笑,她大步離開八角玲珑亭。
行至紀雲開“身邊”時,她咬一咬牙,低聲道:“紀雲開,你跟我來。”
紀雲開心頭不安之餘,又有些興奮。
不管怎麽說,她還是沒接受那個徐文竹獻的殷勤。
方才他确實動手了,他承認他生出了妒意。
周月明行得快,紀雲開始終跟在她左右。
他回想起她方才的說辭:“卿卿,你是不是冷……”
周月明腳步微頓,她哂笑:“冷又怎麽樣?那件衣裳不是被你丢在地上了麽?”
紀雲開微眯着眼:“卿卿……”
周月明沒再理他,直到回到房間後,她命丫鬟退下,指了指桌邊的椅子:“紀雲開,你先去那邊,咱們好好說幾句話。”
她這般嚴肅認真,紀雲開也不免有些緊張。
他沒有身體,自然是沒法坐的,不過維持坐下來的假象,倒是難不住他。
兩人相對而坐。
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氣:“紀雲開,在亭子裏,徐家表哥的衣裳忽然掉在地上,是你動的手腳吧?”
紀雲開并未否認:“嗯。”
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,但周月明仍是有些氣悶:“你為什麽要這麽做?”
“你說呢?”紀雲開擡眸,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裏。
周月明低頭喝一口茶,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:“紀雲開,他不是壞人,也沒有惹你,你捉弄他做什麽?那謝錦城,是因為人不好。可是徐家表哥……”
“他想娶你。”紀雲開打斷了她的話,“卿卿,他想娶你,對不對?”
“我……”
紀雲開執拗地看着她:“你是不是也想答應他?你陪他下棋,陪他說話……”他忽然合上雙目,聲音極低:“卿卿,不要答應好不好?”
周月明沉默了一會兒,低聲道:“紀雲開,徐表哥人好,對我不差,我并不讨厭他。而且,我哥也說他很好。”
所以,她如果要嫁人的話,無疑徐家表哥是一個不錯的選擇。
今天的事情分明是紀雲開無理取鬧,但不知為什麽,她這時竟沒有了責怪他的心思,只是覺得有幾分心累。
她雖未言明,但分明是拒絕了他的請求。
紀雲開眸中的光亮一點點淡去,他語氣古怪:“所以你要嫁給他?”
周月明默然不語。
“那我呢?”紀雲開勾唇一笑,然而那笑容卻透着一股子絕望和悲涼。他垂眸,“卿卿,紀雲開生前對你有情,死後好像也沒有改變心意……”
他覺得自己卑劣而自私,竟妄想他們一直是現在這般狀态。他無法想象她歡歡喜喜嫁給旁人。
周月明按了按眉心,心說,果然如此。
上次她已經隐隐猜到了,沒想到他今天竟直接說了出來。
所以,她并沒有太吃驚,而是些許尴尬,些許無措,還有些為難。
紀雲開生前,她因為父親的緣故而讨厭他。他死以後,因為失去了記憶,性情也與她記憶中不一樣。他們相處的多了,他又多次幫她,她漸漸把他當成了自己人。
但她想,這應該不是男女之情。人鬼殊途,他們并非同類,她又不是豔鬼話本裏的傻書生,絕不可能對他生出情愫啊。
而且,他也不該這樣。
她的長久沉默,教紀雲開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。他生怕從她臉上看到厭棄。
他低低地道:“卿卿……”
一瞬之間,他心頭湧上濃濃的悔意。若是不揭破,她還能把他當朋友吧?可現在……
“紀雲開……”周月明忽的開口,她神情平靜,“……那又怎麽樣呢?”
紀雲開心裏一緊,不自覺有些結巴:“什,什麽怎麽樣?”
周月明輕聲道:“你說你對我有情,可那又怎麽樣呢?”她忽然向他伸出手去。毫無意外,她的手穿過了他的“身體”。
收回手,周月明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:“我是人,你是鬼。你碰不到我,我也碰不到你。我跟你說話,都要避過旁人,不然別人會以為我撞邪了。你說,這樣的我們,怎麽會有情?有情又能怎樣?難道就這樣不人不鬼地過着?”
她知道這話殘忍,甚至她心裏還有更殘忍的話,但是望着紀雲開黝黑的眸子,到底是沒有說出口。
她想,能讓他打消這錯誤的念頭就行了,何必再出言傷他?
他自己應該也清楚吧?人鬼殊途,多想無益。早些抛棄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才是正經。
紀雲開眸子冷下來,僅存的一些僥幸也瞬間消失殆盡,他聲音低啞:“卿卿,你別這樣,別這樣……”
明明已經沒了身體,可他仍覺得四肢百骸都痛楚異常,眼前的視線似乎也變得模糊了許多。她的身形在他眼中搖搖晃動。他好像聽到有誰在呼喚他……
他好不容易才穩住了心神,沖她勉強笑一笑。
周月明心頭一跳,有一絲她尚未察覺的酸楚躍上心間。她繼續道:“我想,你對我大概也不是真的什麽男女情意。不過是因為只有我能看見你,能陪你說話。你才會覺得我特殊一些。如果看見你的是別人,比如說青竹,我大哥,或是我爹,你也會依賴他們的……”
她話未說完,不知怎的,就忽然發不出聲響來。她嘴唇開開合合,一點聲音也沒有。
紀雲開倏然飄近,聲音低沉:“卿卿,不是這樣。”
周月明心中大驚,是不是紀雲開對她做了什麽?她想詢問,卻說不出話。她想擡一擡手,然而卻半分動彈不得。
紀雲開擡手之際,她分明感覺到有什麽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。
她聽到他的聲音,平靜而固執:“卿卿,我可以碰到你。”
像是證明自己的話一般,那猶如實體的“手”緩緩下移,将她額角的碎發撩到了耳後,仿佛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,動作輕而溫柔。
周月明瞪大了眼睛,腦海裏似乎有什麽爆裂開來,好像被一只大手握住了心,輕輕柔柔地捏了捏,酸酸脹脹的,一瞬而過卻難以忽視。
紀雲開輕嘆一聲:“卿卿,你別怕我。”
周月明想回答,卻眼睜睜地看着他的“身體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散開,直至消失不見。
良久之後,周月明才回過神來,她能動了,也能出聲了。
恐懼後知後覺湧上心頭,她心頭被濃濃的不安所籠罩,“魂飛魄散”這四個字在她耳邊一次又一次響起。
她聲音發顫:“紀雲開,紀雲開!”
但是,早已經沒有了紀雲開的身形。
她摸了摸臉頰,濕漉漉的。
紀雲開消失了。
從那天以後,周月明再也沒有看見過他。
起初,她對自己說,可能他是“變戲法”太多,耗費心神,所以才會忽然不見。——就像那次在西山那般。他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養養就好了。
然而,随着時間的推移,她發現并非如此。
紀雲開是徹底消失了。
整個安遠侯府都沒有他的蹤跡。
周月明心中惴惴不安。她想可能是因為自己那天的話對他造成的打擊太大,他幹脆不辭而別?
其實她還有另一個猜測,但她不敢去想。只要一想起,心裏就堵得慌。她焦灼不安而後怕,不知不覺竟比先時消瘦了許多。
二月初,連道長的師尊“活神仙”終于出關了。
盡管身邊已經沒有了紀雲開的身形,但周月明依然前去拜訪。
“活神仙”名頭很響,他剛出關,拜訪他的人極多,有達官貴人,也有平民百姓。
周月明接連去了數日,到第六天上,才得以見到須發皆白的“活神仙”。
她悄悄打量着他,見他鶴發童顏,确實極有仙風道骨,讓人肅然起敬。
“活神仙”态度和藹:“小姑娘是來求符的還是問道的?”
周月明恭恭敬敬:“小女子有一事不明,想請教道長。”
“活神仙”笑了笑:“但講無妨。”
“我……”來之前周月明心裏已經反複說過無數次,然而此刻卻有些語塞。一時間千頭萬緒,不知從何說起。定了定心神,她才說道,“是關于鬼神之事,這事要從去年說起……”
她隐去了具體的人物和事件,将紀雲開死後魂魄飄蕩,佛家道家都均看不見,她卻能聽到,而且還能與之對話的事情緩緩将來。待講到紀雲開不同于之前的逐漸透明,而是四散消失時,她胸口發悶,停頓了好幾次,才堪堪講下去。
“他不見了,你不應該開心麽?”“活神仙”忽然問,“沒鬼纏着你了。”
周月明一怔:“我……”
她心說,她一開始是希望他早點消失的。可是他真的不見了,她并沒有多歡喜,反而有點隐隐的失落,更多的是不安。
他若是去投胎轉世,也就罷了。若是死後成魙,或是魂飛魄散,那她……
“活神仙”笑了笑:“不必擔心,他是去他該去的地方了。”
周月明“嗯”了一聲,略略放心一些,心想,他是去轉世了吧。
她心說,這樣也好。做人總比做鬼強些。
“活神仙”眸中浮現一絲笑意,又道:“以前也有個人,和你是一樣的情況。旁人都看不見鬼,只有他能看見。而且經常與鬼打交道,他身上卻一點鬼氣都沒有。你說,是為什麽?”
“為,為什麽?”周月明也不解。
“因為那是他自己癔症了啊。”“活神仙”哈哈一笑。
周月明卻沒笑出來。她只扯了扯嘴角,輕聲道:“是麽?”
她想,她大概不是癔症,她确信那些事情是确實發生過的。
“活神仙”長長的白眉微挑,心說,其實還有另外一種情況,那就是她見到的或是不是鬼,而是有執念的生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