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醒來

從“活神仙”那裏回來後,周月明病了一場。先時她心裏一直裝着事,提着氣。此時得知紀雲開已經投胎轉世,她一時間悵然若失,又像是松了一口氣。

這樣也好。

做鬼終究不是長久之計,他确實應該去他該去的地方。這不是她最想看到的麽?

可不知道為什麽,她心裏竟有些空落落的。

她想,這大概是一時的不習慣吧,畢竟相伴近半年。就像最開始她不習慣他的突然出現一樣,後來也就慢慢習慣了。

時間久了就好了。

當天夜裏,她忽然身體發熱,迷迷糊糊,到次日清晨,已臉頰鮮紅。

青竹發覺不對,禀明老夫人劉氏,請了太醫過來,看診開藥,折騰了兩日,周月明才漸漸好了。

周月明痊愈後,閑着無事,整理房中事物。她翻出了繡着往生咒的手帕,也翻出了被她束之高閣的紀雲開的手劄。

往事驀地浮上心頭。她将手帕平攤在桌上,又默念了一遍往生咒,心說,也不知道他去投胎轉世和往生咒有沒有關系。

她目光微移,視線掠過紀雲開的手劄。

那日沈小将軍在寺廟中那句“你至少也該知道他的心意”倏地在她耳畔回響。她緩緩合上雙目,眼前不自覺浮現出紀雲開消失那天的場景。

他輕笑垂眸:“卿卿,紀雲開生前對你有情,死後好像也沒有改變心意……”

她胸口微微一窒,鬼使神差的,她竟然翻開了那本手劄。

周月明幹脆将心一橫,看就看吧,反正都已經打開了。

她這般想着,幹脆坐在窗下,慢慢去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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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很少見紀雲開的字,此時看去,見雖然字跡稍嫌潦草,但剛勁有力,一看就是練過的。

這手劄大約寫于他行軍途中,或是簡單見聞,或是他對兵書軍法的了解記錄。

周月明認真看着,忽然覺得他的一些想法,其實還挺有意思的。

劄記的末尾,有一句“離京X日,願卿卿安。”

她很清楚,這個“卿卿”就是她自己。

初時她還不覺得怎樣,但她一路翻下來,見每一篇劄記後都有這麽一句話時,她多多少少有些觸動。

那時她已經以死抗争,拒絕了和他的親事,而他居然還在手劄裏日複一日願她安好。

周月明扯了扯嘴角,想笑,卻沒笑出來。

真是,怎麽這麽傻,這麽執着?在他生前,她連個好臉色,都不曾給過他啊。

她往後翻着,在看到某一頁時,視線不由地一頓,将手劄拿的更近了一些。

這篇手劄是由他的一個夢寫起,而他的夢裏有她。

他八歲那年第一次見她,她穿着素白的衣裳,怯生生站在她兄長身後,像一個精致的瓷娃娃。他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姑娘,但是這個小姑娘的眼睛裏寫滿了驚慌和不安。

一想到以後要和她同在一個屋檐下,他緊張之餘,又有絲絲期待。他很想在她心裏留下一個好的印象。

不過他在安遠侯府的日子并不算好。

府中流言四起,母親避居佛堂,他自己也在驚惶不安中突發高熱,失去意識。

後來他知道,是周伯伯在他身邊守了一夜,也知道那個叫“卿卿”的小姑娘并不喜歡他的到來。

她從未對他惡語相向,但她仿佛是看不見他一般,避他如避瘟疫。前一刻,她和她的兄長言笑晏晏,下一刻一看見他,她臉上的笑容就不見了。

他初時不解,只覺得難受,很想讓她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,也跟他說笑……

後來他漸漸知道了緣由。——周伯伯對他過于偏愛。

從未有人告訴過他長輩之間的恩怨糾葛,他幼時跟着母親艱難度日,因為沒有父親,母親又孱弱,他受了不少欺負。八歲那年,他跟幾個孩子打架時,被周伯伯發現。他态度強硬,接他們母子進府,從此視若己出。

——不,應該說是遠勝親子。

他最開始以為周伯伯對他這樣一個“故人之子”都能這般疼愛,那對于自己親生子女,肯定感情更深,然而他漸漸發覺并非如此。

安遠侯對自己的子女似乎感情極淡,倒也供給吃穿,但很少有脈脈溫情。

他曾聽到那個小姑娘對自己兄長說:“我讨厭紀雲開,他為什麽要搶走爹爹?”

小姑娘聲音婉轉,但她口中的“讨厭”兩個字,刺得他眼睛發酸。

被人讨厭已經難過,被她讨厭,更讓人心裏隐隐作痛。

他不想被她讨厭。

他沒有要搶她爹爹,他把她爹爹還給他。

他那時九歲,同母親說了一會兒話,悄悄背着行李回自己那個破舊的,勉強能遮雨的家。

是夜下着大雨,他一點也不怕,反而感到快意。

然而當夜,安遠侯就紅着眼睛找了上來,斥責了他一頓後,這個大男人居然落淚了,自責不已,要他回去。

紀雲開無法拒絕臉上仍然淌着雨水的安遠侯,只是告訴他,希望他可以對自己像對周家兄妹一樣。侯府給他安身之所,他已很感激了。

安遠侯自是答應下來,可到底還是不一樣的。紀雲開建議過數次,但他對子女一如既往,并沒有太大改變。

紀雲開有些失望,他自小沒有父親,設身處地想一想,心裏也憐惜那個小姑娘。憐惜之餘,也有歉疚。

他能理解她對他的讨厭,甚至暗暗想把讨厭換成另一種情感,一種隐秘的,他自己無法宣之于口的情感。

那個時候的他,已經意識到他對她的在意,超乎尋常。

他把安遠侯給他的東西,給她送去,結果被她原封不動地送回。

每每送去,每每都被退回。

他想,大概是因為她讨厭他,所以不肯接受他的示好。那不如換個方式,既然她爹爹不肯待她好,那他就假扮她爹爹,對她好一些,再好一些,哄她開心,讓她高興。——一想到這兒,他心裏怦怦直跳。

可惜适得其反。她勃然大怒:“我才不要你假惺惺地做好人!”

她更加讨厭他了。

他想,或許等他離開周家就好了。

十四歲上,紀雲開在沈家軍營歷練,回安遠侯府的時候漸漸少了。

十六歲那年,他幹脆留書出走,随沈大将軍去了邊關。

他原以為,如果他不在周家了,她可能會比之前得到更多的父愛,也會漸漸減少對他的讨厭。或許還會接受他的好。

望月樓下的一方手帕讓他堅定了求親的念頭。他想娶她,想一輩子對她好。

然而她仍是拒絕了他的提親,甚至不惜以死相逼。

他不想放她,可他更害怕她尋死。

他再次踏上征程。

大概只有他離開了,一切才都會好起來。

……

周月明看着看着,不知怎麽,視線竟然有些模糊。她合上了手劄,許久沉默不語。她想象不出紀雲開生前寫這手劄時,究竟是什麽樣的場景,只是她自己如今看了,心裏沉甸甸的,一時之間,想到了許多舊事。

她自己心裏也清楚,父親待他們兄妹不夠親近,其實和紀雲開并沒有太大關系。——在他出現之前,父親待他們就是這般淡淡的。紀雲開死後,父親待他們也是如此。并未因為他的來去而改變多少。

只是她到底是不甘心有個同齡人在父親心中有這樣高的地位。所以她下意識去責怪、去遷怒紀雲開,似乎這樣便可以掩飾父親對他們的漠視。

周月明雙目微阖,良久之後,才輕輕嘆一口氣,聲音極低:“不是你離開了,一切就都會好起來,不是……”

這日午後,周月明在窗下坐了好久,她沒在往下繼續翻,而是将手帕、那個寫着字謎的名帖以及這手劄一起收了起來。

這天夜裏,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。

夢中有兩個她,一個是現在模樣,一個是小時候。她仿佛是個透明人,又像是個旁觀者。走馬觀花般,看了許多畫面。

次來醒來時,夢裏的場景已經忘記了大半,只覺得腦袋隐隐作痛,臉上卻有淚痕。

剛一坐起身,待要更衣洗漱,卻聽丫鬟青竹一臉凝重道:“姑娘,不好了。”

“怎麽了?”周月明按了按眉心。

青竹小聲道:“徐家一大早來報信,說是徐夫人不大好了,二太太正往那邊去呢。”

周月明心裏一咯噔,瞬間清醒過來。說不大好了,那多半是沒多少活頭了。她抓着青竹的手,小聲問:“怎麽會?我上次見她,還好好的……”

徐家表哥也要沒有母親了麽?

“我恍惚聽說徐夫人心口痛,半夜發病……”青竹聲音漸低。

周月明怔怔的,是心疾啊。

她記得徐夫人,是個極其慈愛的婦人,爽朗愛笑,就這麽沒了麽?

去年八月到現在,短短半年間,已有她認識的兩個人先後離世。她感嘆生命無常的同時,不由地想到:徐表哥沒了母親,肯定很難過吧?

徐夫人殁了。

她心疾半夜發作,大夫趕到時,已經昏迷不醒了,勉強灌了一些湯藥,仍是沒撐過去。

周月明去吊唁時,見到了容色憔悴的徐文竹。

有旁人在側,而且安慰的語言也蒼白無力,她半晌只幹巴巴說了一句:“表哥節哀,保重身體要緊。”

徐文竹望着她,良久才點一點頭:“多謝表妹。”

母親去世,他也無心顧忌其他,面對自己挺有好感的姑娘,此時也沒有說話的興致。

他是家中次子,父母重視兄長,疼愛幺弟。他努力繪畫,未嘗沒想過引起父母的關注。

可是,如今他母親沒了,他沒娘了。

————

雁鳴山下往西二百裏,有兩間并排的木屋。

木屋外的空地上,晾了不少草藥。

一個梳着兩個辮子的姑娘蹲在草藥前,百無聊賴,翻檢着草藥。

忽然,她的眼珠轉了轉,大聲吆喝:“下雨了!下雨了!收藥材啦!”

她剛喊一句,木屋被人從裏打開,一個高瘦的身形猛地竄了出來:“快收啊,別被雨——咦,雨呢?”

他快走幾步,到姑娘跟前:“死丫頭,你又說謊,當心長不高!”

“我叫桑桑,不叫死丫頭!我這麽高,夠了,不用再長了!”姑娘站起身,“不說草藥被雨淋了,你會出來嗎!這麽久了,你還盯着那個人看,還沒看膩啊!”

“什麽看膩?我是在看他什麽時候醒來……”男人揮了揮袖子,“前幾天,咱們一起看到的,他手指頭動了,你忘了?”

桑桑搖頭晃腦:“你眼花了,還神醫呢。醫了半年還醫不好……”

“你,你,你……”

他們兩人這般争執吵鬧,與此同時,木屋裏的那個人卻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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