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心事

今日甫一看到紀雲開,周月明就有些愣怔,不自覺停下了腳步。

他逆光而來,一身玄色衣衫,神色冷凝,教她心裏一咯噔,剛剛湧現出的雀躍在一瞬間退了大半 。

這并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永遠穿着白衣、在她身邊待了将近半年的紀雲開。

事實上,在她心裏,“白衣紀雲開”是不一樣的。除去消失前那會兒的無理取鬧,他一直态度随和,性子偏軟,單純良善,還曾數次幫她。她後來習慣了他的存在後,把他劃到了自己人的範圍內。

他每每見了她,都是微微一笑,喚一聲“卿卿”。

而眼前這個身穿玄色衣衫,稱呼她為“周姑娘”的紀雲開,對她而言,無疑是有點不習慣的。

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氣,神情不改,聲音淡淡:“紀公子。”

她略一點頭,算作打招呼,從紀雲開身邊快速而過,一顆心酸酸麻麻,心情甚是複雜,有點失落,有點酸澀。

她勉強壓下這些情緒,緩緩合了合眼睛,悄悄握緊了手裏的帕子,不想自己的失态落在別人眼中。

他活着回來,很好,但他又成了先前的模樣,她不免感到失望。

但很快,周月明又自嘲一笑,心說,周月明啊周月明,他變成什麽樣,又和你有什麽相幹?你先後拒絕了他,還想怎麽樣呢?

雖然這般勸說着自己,但她心裏還隐隐有個念頭:問一問他,“白衣紀雲開”是怎麽一回事。

紀雲開偏頭凝視着她的背影,眼中的光亮漸漸黯淡。

這是他“死後歸來”第一次見她,她只看了他一眼,喚他一聲“紀公子”,竟再無其他。

他雙唇抿成了一條直線,也不知自己方才在期待什麽。

他咬一咬牙,大步離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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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月明鼓起勇氣,剛回了頭去看,卻看到紀雲開漸行漸遠的背影。她面無表情收回了視線,全當一切從未發生過。

“姑娘?”青竹莫名有點心慌。

“走吧。”周月明垂眸,“別讓祖母等急了。”

她說着加快了腳步。

今日端午節,劉氏所謂的嘗鮮是嘗面扇子。一見到孫女,她就笑道:“今兒去張家怎麽樣?快來嘗嘗這個。”

周月明自然事事說好,又教青竹呈上外祖母贈的小禮物:“這是我外祖母贈給祖母的。”

“哎呦呦……”劉氏直笑,“你外祖母就是客氣。”她命人收下後,觀察着孫女的神色,悄聲道:“紀雲開剛從我這兒出去,你瞧見他沒有?”

周月明“嗯”了一聲,如實回答:“來的路上碰見他了。”

劉氏輕嘆一聲:“他也不容易,沙場兇險,差點丢掉性命。還好被人救了,才活下來。傷剛好,他就回京了。他這一回回來,不會在咱們家待太久,他方才跟我說,要接他母親出去……”

周月明垂眸聽着,心裏亂糟糟的,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。

晚間周月明洗漱過後,躺在床上好一會兒,仍是睡不着,幹脆披衣下床,去翻了魯班鎖出來反複拆解,直到很晚才去睡了。

當然,這一夜她睡得并不踏實。她竟夢到了還在西山時的場景,她一腳踩空,險些墜崖,身子被人穩穩托住。她在夢裏隐隐約約知道是一身白衣的紀雲開,然而轉頭去看時,他一身玄色衣衫,眉目清冷,隐隐還有點不耐。

她心中詫異,他卻忽的将手一松,任由她墜了下去。

身體向下猛墜,她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腔:“啊——”

周月明睜開了眼睛,光線暗淡,她長舒一口氣,摸出帕子輕輕擦拭額上細密的汗珠,心髒猶在怦怦直跳。

按了按眉心,借着夜色,周月明看一看沙漏,勉強估摸了一下時間,知道大約是五更前後。現在時間還早,但她卻再也睡不着了。

紀雲開甫一回京,就向皇帝遞了折子表明情況。

他死而複生,皇帝自然要見一見他。

紀雲開并非第一次面聖,也不是第一次見今上——去年三月,大軍還朝,先帝在耀武樓論功行賞時,今上當時作為太子也在。

但這卻是第一次在今上登基後見皇帝。

皇帝單獨召見了他,端詳他半晌後,笑道:“你長的還真像你父親。”

紀雲開心頭一跳:“皇上見過家父?”

“當然。”年屆不惑的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懷念,“朕認識他時,他比你還要小一兩歲。”

紀雲開沒有說話,他從小就沒見過父親,他聽母親說,父親過世時只有十八歲,皇帝如果真見過父親,那肯定比他現在小些。

皇帝并未繼續這個話題,而是如同閑話家常一般說道:“給朕講講你是怎麽死而複生的。”

其實這些沈大将軍在奏折裏已然講過,但皇帝既然問起,紀雲開少不得要一五一十再講一遍。

皇帝饒有興致地聽着,笑道:“如此說來,倒是多虧了你的救命恩人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皇帝露出一個促狹的笑容:“朕聽聞,你帶着你的救命恩人回京了?怎麽?莫不是想救命之恩,以身相許?用不用朕順道下個賜婚的旨意?”

紀雲開一怔,面色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,連忙道:“謝皇上隆恩,只是那位姑娘雖對臣有恩,卻無意。臣護送她回京,是受人之托,助她與家人團聚,并無結親之意。”

皇帝“哦”了一聲,做恍然大悟狀:“原來如此。”也不再深問。

紀雲開悄然松一口氣,心底卻忽的浮上一個念頭:若是皇帝給他和卿卿賜婚,那她……

然而這念頭剛一生出,就被他壓了下去。他為自己剛才的想法而感到慚愧不安。明知她讨厭極了他,還曾為了退掉和他的親事而上吊自殺,他怎麽還能這麽想?

皇帝略一沉吟,又道:“朕先前誤以為你犧牲在疆場,追封你為……”他思忖了一下:“定遠将軍。雖說是誤傳,可是君無戲言,也不好再收回來。但是,你一個活人,頂着追封的名頭也不好聽,就加授廣威将軍吧。”

紀雲開匆忙謝恩,卻聽皇帝又道:“京衛指揮所缺個同知,你先去擔任一段時間。有合适的缺,朕再給你。”

皇帝态度親切和藹,聽他話裏的意思,似是要将他留在京城。

紀雲開不敢揣測聖意,只能再次謝恩。

皇帝揮了揮手,令他退下。

見過了家人,也見過了皇帝,紀雲開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兌現對吳正業的承諾,将桑桑送到其父李清豐跟前。

想到這個小丫頭,他不免有些頭疼。

端午節時,安遠侯的人在郊外迎接他們,将他們一行都接進了侯府。桑桑是個閑不住的,才幾個時辰就和府裏不少下人打成一片,有的沒的,都同他們講。

看來,他須得早些将她送到李府了。

—— ——

“你信物帶了麽?”紀雲開再一次問桑桑。

桑桑掃了他一眼:“你當我是傻子麽?再說,就算我沒帶信物,有我這張臉也就夠了。”她戳了戳自己的臉頰,“我跟我娘長的特別像,他要認不出來,也沒必要當我爹了。”

紀雲開沒再說話,只是向北鄉伯府的門房遞了名帖,提出要求見李三爺。

北鄉伯府的門房也是見過不少世面的,如今見紀雲開儀表堂堂,衣飾不俗,匆忙掃了一眼名帖後就去回禀。

不多時,他們就被迎了進去。

紀雲開死而複生,剛從邊關回來,京中知曉此事的人也不少。

李清豐雖然認得紀雲開,但與他交集不深,如今聽聞紀雲開求見,李清豐微覺詫異,略一詫異,吩咐小厮:“推我去見他。”

他在沙場上失去了一條腿,這些年一直靠輪椅代步。

桑桑正在廳堂喝茶,她心裏并不像表面一樣淡然,從沒見過父親的她,雖然對其有怨恨,但此時此刻仍不免感到緊張。

直到一個面色蒼白的男人坐在輪椅上被人推了過來。

對方還未開口,她腦海裏就有一個聲音:哦,這就是我爹啊。

而李清豐則在剛看見她時,就瞪大了眼睛:“蓉蓉……”

桑桑放下了茶杯,挑一挑眉:“我娘已經死了,我叫桑桑,李桑桑。”她低頭從頸中取下一根紅繩,紅繩上吊着一個玉戒:“我娘讓我來找你,這個東西,還給你。”

娘還在世的時候,曾給她講過父親。娘口中的爹,是個頂天立地武功高強的大英雄,而眼前這個男人,皮膚蒼白,腿有殘疾,還對着她叫娘的名字……

“你說,什麽?”李清豐耳畔嗡的一聲,“孩子,你再說一遍!”他穩了穩心神:“你是誰?你娘是誰?她是怎麽死的?你今年多大?你是誰的孩子?”

他心中疑慮極多,不知道從哪裏問起才好,幹脆一股腦全問了出來,眼圈兒也紅了。

桑桑不說話,只拿眼睛瞅着紀雲開,示意他開口。

紀雲開輕聲道:“這位李姑娘,從雁鳴山來,她母親的生前好友于我有救命之恩,知道我要回京城,就托我帶她回京,把她送到她父親身旁。”

李清豐怔了片刻,眼淚便掉了下來:“蓉蓉,是怎麽沒的?”

“病死的。”桑桑神情安靜,“醫者難自醫。她身體一直不大好,等我爹來接她,可直到她死,我爹都沒來。不對,是屍骨都爛了,我爹都沒來。”

她對素未謀面的父親,心裏是有恨的,就算是自己斷了腿,動不了,還有家大業大的北鄉伯府,命人去接她們母女過來,又有多難?肯定是沒把她們放在心上呗。這會兒還哭得厲害,哭什麽呢?要不是她找上門來,他還想不起她們吧?

“我,我就是你爹,我對不起你們……”李清豐艱澀開口,“我不知道你們,我以為她等不來我,就會……我成了廢人,沒臉見她……”

他年少參軍,志向遠大,一次外出送信受傷,被一個溫柔的醫女所照顧,朝夕相處,肌膚相親。他想着他是家中庶子,功名利祿自己掙,可以決定自己的婚事。可是他重回軍營後,在那場戰争中,他除了失去一條腿,還傷了根本,心灰意冷,無顏再見她。

他沒想到蓉蓉在等他,更沒想到她還有了他的骨肉。他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肉……

“桑桑,你叫桑桑是不是?”李清豐對她的身份無一絲懷疑,“你到爹身邊來,爹好好對你,爹好好補償你……”

桑桑撇了撇嘴,心說,她才不要相信他的話。可不知道為什麽,她心裏竟然酸澀得難受。在他又哭又笑說了很久後,她才決定認下他。

她對自己說,如果他有一絲懷疑娘對他不忠,懷疑她的身份,她就不要他了,她立馬回去找吳正業。

現在,就姑且信他一次吧。

他們父女團聚,紀雲開并未多留,告辭離去。

—— ——

周月明也知道這位叫桑桑的姑娘的存在。

“聽說她就是紀公子的救命恩人啊,悉心照顧了大半年呢,要不怎麽會帶回京裏來……”

周月明從春晖堂回來,剛進院子,就聽到了海棠的說話聲。

海棠正彎着腰依着周月明的吩咐在院子的空地上曬書。她一邊将書認真擺放,一邊同杏兒說話。

兩人都沒留意到周月明的到來,正說的起勁兒。

杏兒掩唇一笑,頗有些興奮:“是吧?我聽說的也是這樣。”

周月明咳嗽一聲,引得兩人齊齊擡頭,俱都縮了縮脖子。

做下人的,背後說閑話已經不該,居然還被主子聽見,那就更是大忌了。更何況姑娘和紀公子還不大和睦。

然而周月明只說了一句:“小心些,別把書弄壞。”就向房間而去。

時值五月,院子裏的槐樹已經開花了,一串串潔白的花蕾挂在葉子中間。周月明停下腳步,盯着瞧了好一會兒。

然而槐樹上、槐樹下,都沒有她熟悉的白色身影。

見小姐望着槐花出神,青竹有些奇怪,想了想,小聲道:“姑娘,我聽說槐花可以蒸着吃,挺新鮮的,要不要讓廚房做些給姑娘嘗嘗?”

“啊 ?”周月明回過神,并未聽清青竹說什麽,随口答道,“好啊。”

但她心裏想的卻是,到底是怎麽一回事?難道那半年真是她的癔症?她不相信。可是,信或不信又有什麽區別呢?

她回想了一下昨日看見紀雲開時他的神情,自己給了一個答案:沒區別。

雖然能想明白,可她心裏到底還是有些不自在。皺了皺眉,周月明小聲道:“青竹,幫我把魯班鎖找出來。”

青竹應下,心說,姑娘是不是有心事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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