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章 卿卿
周月明縱然心裏有事,也不會對青竹細說,只一遍又一遍拆解着魯班鎖。
兄長周紹元來看她時,她正坐在窗下全神貫注解鎖。聽到聲響,放下手裏的東西,站起身來:“哥?”
周紹元打量着妹妹,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,妹妹好像長大了許多,人也比先時更加沉靜。他欣慰之餘,又難免有絲絲心疼。他自行坐了,接過茶水,笑問:“怎麽又在玩兒這個?”
“閑着沒事呗。”周月明随口答道,“這還是你給我的呢。”
“見過他了?”周紹元邊問邊留神妹妹的神色。
他雖未指明,可他們兄妹都知道,“他”指的是紀雲開。
周月明垂眸,長長的睫羽在臉上覆下一層陰影,她“嗯”了一聲:“他回來那天,我去春晖堂,正好碰到他出來。”
周紹元點一點頭:“沒事兒,你現在跟他什麽關系都沒有。他這幾天就會搬出去,對你不會有任何影響。”他停頓了一下,又問:“我這幾天忙,也沒問你,你去外祖母家裏,她老人家身體可還好?”
“還是老樣子啊,很精神,罵起人來中氣十足。”周月明一笑,同兄長說起在外祖母家的見聞,不再談論關于紀雲開的話題。
而紀雲開則在靜心居同母親說話。他在講了面聖的經過後,又提起搬走一事。
寄人籬下終究不是長久之法,他早先便提出過搬出去,被安遠侯拒絕。如今他年紀漸長,又有皇帝禦賜的府邸,搬出去也順理成章。
林氏對此倒也并不反對,只是她神情有些怔忪,良久才輕輕點一點頭:“好。”
然而,當他們向安遠侯提出告辭時,不出意外,又遭到了他的反對。
安遠侯急問:“好好的,為什麽要走?是誰說了什麽嗎?還是有哪裏不如意?”
“不是。”紀雲開搖頭,“周伯伯一直關照我,在府上,我沒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。是我自己的緣故,我畢竟姓紀,皇上禦賜的宅子也已經修葺好了,我沒有理由繼續賴在周家。這些年,我們母子多虧了周伯伯照顧,大恩大德,将來必報。”
安遠侯搖了搖頭:“我不要你報恩,你也不必覺得我對你有什麽恩德,你只要能好好的,我就比什麽都高興。”他定了定神:“你要真想報答我,那就別說什麽離開的話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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紀雲開沉默了一瞬:“周伯伯,這一點,恐怕我難以從命。”他停頓了一下:“皇帝賜的府邸離侯府不遠,我們搬出去,也不是再無往來,還能常常見面。周伯伯對我的恩德,我不會忘記。”sxmd
只是,沒有人願意一直寄人籬下,他也想有自己的家。
見他态度堅決,安遠侯又确實沒有挽留的理由,只得點頭答應:“罷了,既然你已經這麽決定了,那就随你吧。”
但他心裏到底空落落的,有幾分強顏歡笑的模樣:“我聽說你帶那個姑娘去了北鄉伯府找了李三?是把她記在李三名下嗎?”
雲開和他提過自己重傷被救的經歷,他知道那個小姑娘也算是紀雲開的救命恩人之一。在他看來,朝夕相對大半年,又都是年輕人,還千裏迢迢帶回京城,未必沒有一些情意在。還特意記在一個無子嗣的身份相當的男子名下,或許還有其他意圖。
先時他因為卿卿拒絕了雲開的提親而心中不自在,若是雲開現在另覓所愛,他也能放心。
“嗯?”紀雲開有些詫異,“李姑娘?她原本就是李家失散多年的女兒。我帶她回京,就是因為受人所托,把她送到她父親跟前。”
安遠侯點了點頭,暗暗有些失落:“原來是這樣啊。”
—— ——
向主人表明了辭別之意後,林氏母子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了。
他們母子當初進安遠侯府時,只帶了小小的包裹,這些年吃穿用度皆由侯府所出,離開時能帶走的屬于他們的東西,少之又少。
紀雲開只帶了自己讀書時的一些劄記以及素日用的衣物。靠軍功贏來的東西以及皇帝的賞賜,他都留了下來。
母親林氏和他的情況差不多,除了衣物,只帶了手寫的佛經以及繡品。
除了安遠侯,他們還要辭別老夫人劉氏。
劉氏知道他們要走,并不意外,不過還是禮貌性地挽留幾句,又笑道:“雲開剛來時,也不過才這麽高,一眨眼,都已經建功立業,撐起門戶了,好,很好。”
她心裏感慨頗多,盡管從一開始,她就不喜歡這對母子,可她也不得不承認,紀雲開确實有些本事,在軍營裏靠自己走到今天。他“死而複生”,被皇帝留在京中,也算是有福之人。
看見他,她不免想起卿卿來,心中微覺遺憾。可惜卿卿很讨厭他。
—— ——
周月明知道紀雲開與其母林氏要搬走,但沒想到會這麽快。
他才回京數日,就匆匆忙忙搬了出去。
“姑娘,我聽說,他們走的時候什麽都沒帶。”青竹一邊做着繡活,一邊悄聲說道。
周月明“哦”了一聲,心說,倒是他會做出的事情。
“侯爺吩咐說他們的院子先不讓動……”青竹觑着姑娘的神色,見她似是沒什麽興趣,心思一轉,換了話題,“姑娘去金光寺穿哪身衣裳?”
“啊?”青竹話題轉的太快,周月明一時沒反應過來,她還沉浸在方才的思緒中,“你說什麽?”待青竹又重複了一遍後,她才回答:“挑件素淨的就行。”
表姐薛蓁蓁自從與沈小将軍定親後,就堅定地認為金光寺的許願池異常靈驗,婚期将至,她則又邀請了表妹周月明一起去金光寺上香。
周月明同這個表姐最要好,而且這幾日也心煩意亂,略一思忖就答應下來,正好可以出門散散心。
不過要去金光寺上香的,并非只有他們。
紀雲開的母親林氏早年并不信佛,因為在她最艱難時,救助她的不是佛祖,而是那個笑容溫暖的男人。可惜他早早離世,留下她一個人在這世間掙紮。後來她知道,他給她留下了一件珍寶——他們的孩子。
在靜心居吃齋念佛十年,她漸漸有些相信了,兒子噩耗傳回後,她日日在佛前祈禱,求什麽?她自己都不知道。
如今搬出了安遠侯府,住進新宅院,面對着兒子特意布置的佛堂,林氏緩緩合了合眼睛,低聲道:“撤了吧。”
“娘?”紀雲開不解,“是哪裏準備的不對嗎?”
“沒有。”林氏搖了搖頭,半晌又道,“挺好的,不必改了。”她停頓了一下:“就是我也想去外面寺廟上香。”
紀雲開并未多想,只點一點頭:“我去安排。”
他的母親已經有許久不曾出門了,這會兒想出門到外面上香,他自然要好生準備。
一說到上香,他腦海裏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金光寺。他皺了皺眉,眼前倏地浮現出一幅畫面:她站立在一個池塘邊,雙手合十,閉目祈禱,而他竟一身白衣飄在不遠處靜靜看着。
是的,是飄着而不是站着。
他心裏隐隐約約有個念頭:那是金光寺。盡管在他記憶中,他從未去過那裏。
紀雲開有點頭痛,他深吸一口氣,趕走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。
他很清楚,他從安遠侯府搬出來,以後和她見面的機會只會越來越少。想到這裏,他不禁心下黯然,卻又忍不住想:這樣一來,她對他的讨厭會不會稍微減輕一些?
什麽時候她才能待他如他夢中那般?
是夜,紀雲開又做夢了。夢和現實相反,夢裏的他依然穿着一身白衣裳,站在她院子裏的槐樹下,腼腆溫和,在跟她說話。
紀雲開醒來後,怔了一會兒,才更衣洗漱。
鬼使神差地,他問身邊伺候的小厮:“有白袍嗎?”
“白袍?”小厮愣了愣,很快回過神來,“我這就去找找。”
紀雲開雙目微斂:“算了,不用麻煩了。”
小厮不說話,心裏暗暗記下,要白袍。
—— ——
紀雲開确實從未來過金光寺,但是他對這裏有種莫名的熟悉感,仿佛一轉頭就能看見她的面容。
身邊是失而複得的兒子,林氏今日上香拜佛前所未有的虔誠,末了又問兒子:“聽說金光寺有許願池異常靈驗,你有沒有什麽心願?”
紀雲開微訝,他略一沉吟:“去看看吧。”
心願嘛,肯定是有的,只是不知道怎麽才能實現。
站在金光寺的許願池前,紀雲開一言不發,眸中墨色翻湧,這一磚一瓦,一草一木,與他夢中場景一般無二。
如果真的是夢,那也太巧合了一些。可如果不是夢,那又該如何解釋?
“怎麽了?”林氏察覺到了兒子的異樣,輕聲問。
“沒事。”紀雲開搖頭,繼而又道:“只是覺得此情此景,似乎在夢中見過一樣。”
“是嗎?”林氏輕笑,“這沒什麽奇怪的。你……”
你爹在成親當日,也曾說“此情此景,似是夢中經歷過一般。”
林氏輕輕嘆一口氣,學着周圍其他香客的樣子,摸出一枚銅錢,投擲下去,同時閉目,雙手合十,口中念念有詞。
而紀雲開則擡眸,向遠處望去。
忽然,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了他的視線。
确切地說,那一行過來的人不少,但是他一眼看到的只有她一個。
她正偏頭和她表姐說話,陽光灑在她的側臉上,白得仿若透明一般。他聽到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,他知道他自己應該收回目光的,但不知道為什麽,竟緊緊盯着她,再也移不開視線。
那目光太過灼熱,讓周月明忽視不得,她擡眸望去,只見紀雲開目光沉沉,正盯着她。
周月明的臉騰地就紅了,莫名地心慌。她深吸了一口氣,若無其事偏過了頭。
薛蓁蓁正聽表妹說話,聽着聽着沒了音,她有些奇怪,轉頭一看,見表妹兩頰微紅,奇道:“你是覺得熱了嗎?要不,咱們歇一歇?”
五月的天,确實熱了。
“好啊。”周月明點頭,盡量自然道,“許願池咱們去了那麽多次,今天就不過去了吧?”
紀雲開在那裏,她這般過去,感覺怪怪的。但是哪裏怪,她又說不上來,下意識便想逃避。
“為什麽不去?”薛蓁蓁不解,“很靈的啊。你忘啦?我……”
表妹這麽一提,倒像是提醒了她,她看向圍着好些人的許願池,一眼就看到了面無表情的紀雲開。
這世上總有人在人群中能被人輕而易舉地發現,紀雲開應該就是這樣。
薛蓁蓁“咦”了一聲,心說,好巧。
她雖然近來不出門,可也聽說了紀雲開死而複生之事。如今驟然看見,她難免好奇。紀雲開從小在安遠侯府長大,她又是安遠侯的外甥女,說起來跟紀雲開也算認識。她視線微轉,看到了紀雲開身旁不遠處的婦人,心想,這是他母親吧?
有那麽一瞬間,薛蓁蓁想上前打個招呼,但是一瞥眼,瞧見身側的表妹,她心中一凜,壓下了這個念頭。
卿卿讨厭紀雲開,還曾用上吊方式拒絕嫁給他。
她固然對紀雲開的經歷好奇,但她更在意卿卿的感受。上回幫沈表哥見卿卿,還算事出有因,這一次可不能了。
于是,薛蓁蓁似是回過神一般:“好啊,那咱們去碑林看看。”
她挽着表妹就要離去。
紀雲開眼神微黯,雙唇抿成了一條直線。卿卿現在已經不願意看見他麽?
已經睜開眼的林氏看了一眼遠去的人,又看看兒子,慢悠悠道:“是卿卿吧?”
她對這個姑娘并不熟悉,但是看兒子的反應也能猜出一二。她先前久居佛堂,可是對兒子的心事并不是一無所知。
紀雲開“嗯”了一聲,心中微覺酸痛。
“說起來,我倒是欠她一聲謝謝。”林氏輕聲道。
“什麽?”紀雲開微訝。這從何說起?
林氏低頭一笑:“你走以後的那段時間,她幫了我不少,還替我請過幾次大夫……”
聽着母親的話,紀雲開眼前忽的浮現出一幅又一幅畫面,都是她低頭吩咐丫鬟去請大夫的場景。
無一例外,畫面中都還有另一個人。——一身白衣的他。
“咱們走的急,我也沒來得及跟她當面道謝……”
耳畔聽着母親的話,紀雲開腦中倏地閃過一個念頭,他眼睛一亮,熠熠生輝,唇畔也揚起了極淺的笑意:“道謝這種事,什麽時候都不遲。娘稍等一會兒,我去去就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