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
顧倫在一個禮拜後去做了刺青,右肩,面積很小,一條盤尾的細蛇。精密的儀器将蛇信也做得栩栩如生,朝向他的脖頸,如果穿寬領口的T恤,就能看出來,不顯眼,像根針。崔然下口不重,傷疤掉得快,顧倫與裴朝玉幾番磨合,才得到應允,畢竟身為藝人,身體也不全是自己的,像一件工藝品,哪怕自己亂塗亂抹,也要被相關部門追責。裴朝玉與紋身師交流多次,才定下這個圖案,不至于吓人,倒平添幾分誘惑。

“怎麽突然想到刺青?”裴朝玉費解。

顧倫當然沒有回答。

下午去崔然臨海的住所,太子爺盯着刺青移不開眼,良久,埋頭一吻,笑道:“漂亮,鐘意蛇?要不要養?”

顧倫道:“養過,沒時間照顧。”

崔然一想,也對,他自己也沒怎麽養過寵物,小時候倒是喜歡過麻雀,寵物店千奇百怪的鳥都不喜歡,就喜歡麻雀,抓活的難度大,就掏了鳥蛋,藏被窩裏孵了一晚上,第二天一早就被黎冬琳給扔了——他的生母,那時候在家中還極有地位,即便他大哭大鬧,崔仲敏還是護着妻子,将他痛揍一頓。

“我曾經掏過麻雀蛋回家,被我生母扔掉。”崔然點了支煙,似乎在想什麽,邊想邊笑,笑得腹痛,“崔仲敏被我鬧得沒辦法,弄了只黑葵鹦鹉回來,非常漂亮,我原本只想養麻雀,結果還是被崔仲敏騙上道了,守着它喂了幾天,太麻煩了,恰好一位同學弄了只蜘蛛在養,就跟着他玩蜘蛛去了,我生母讨厭寵物,見我不管了,把黑葵送了人。之後沒養過寵物,不及植物有意思。”

原來如此,惡習總是從小養成的。

顧倫沒說話,也點了支煙,一張臉籠罩在霧海裏,灰蒙蒙的。

崔然将煙支夾在指間,用手去碰他肩上的刺青,越摸越覺得有意思,一咧嘴,笑道:“怎麽偏刺這裏喔?胸上多好看,可以大一點,乳頭做蛇眼。”

說着越笑越壞,低頭就去咬顧倫的乳頭。

倒把他咬傷過對方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了。

貴人多忘事,他忘記的還有更多,或者應該說,他的生活好似萬花筒,只看一眼便眼花缭亂,能記住的顏色本就太少太少。

乳尖被牙齒攆了一下,顧倫胸腔一震,發出一道低吟。

崔然又在上面一舔,便大笑着移開了嘴,湊過去在他頸側吻了一下,愉悅地道:“顧老師,我好鐘意你。”

顧倫摘下煙,笑了一下,道:“有紅酒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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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然掐滅煙頭,立即下床,一絲不挂地下樓,翻酒櫃去了,也多虧負責照看植物的工人已經回家。已經不是頭一次,近來兩人在一起,也不總是做愛,顧倫可以看書,看新劇本,崔然不會打擾,抱一個iPad躺在沙發上看電影,玩游戲,有時候幹脆就看顧倫做事,問他渴不渴,餓不餓,渴了親自奉茶,餓了立即打電話往附近看得上眼的餐廳訂餐,催促盡快送達。

崔然嘴上說喜歡,行動上确實也喜歡,但這樣的人,當說起不喜歡,行動也必然是不喜歡。某個層面上說,确實達到了表裏如一,是為君子。

那天在打馬球,江凱維說女友想請顧倫吃飯,讓崔然搭線。

江凱維也是圈中奇人,熱衷姐弟戀,年齡差不過五歲不要,崔然記憶中江夫人是個非常溫柔的女人,可惜在江凱維十歲那年就因病去世,江父身份顯赫,卻也至今未再娶。江凱維似乎有輕微戀母情懷,不過,也純屬崔然的猜測。起初,大學那幾年,江凱維還往娛樂圈放長線,逐漸地,山珍海味膩了口,又玩王子與灰姑娘的把戲,如今的女友,是一位三十三歲的普通畫師,不得志,年輕時候似乎吃了些苦,不及江凱維顯嫩,乍一看,年齡差像有十歲。崔然只見過畫師兩次,卻因此對其印象極深,江凱維一提,他腦海中便浮現出那張算不得驚豔的臉。

“氣量不小。”崔然一抹額上的汗,“顧倫這麽紅喔?”

江凱維道:“顧倫不紅?那你講怎樣才算紅?”

崔然哂笑:“壓在床上被操得渾身發紅。”

江凱維往他腦袋上狠搓一把,也跟着笑起來,兩人都出了一身汗,便下馬去場外休息。服務生端上兩杯檸檬汁,又送來毛巾,崔然将外套脫了,穿一件背心,大喇喇地擦胳膊膀子。

他一整個早上都在贏球,他做射門手,對方的後衛一直扮慫,明目張膽地放水,将他當傻子哄,他倒也脾氣不壞,沒有戳穿,自認為給足了對方面子。除了吃喝賭,他從來都難有強項,琴藝不如方沛,棋藝不及江凱維,球技不如紀雲清,大學期間,成績也居四人中最底層,永無翻身之日。要說他唯一的優點,大概就是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缺點,再心安理得地接受奉承與照顧,汲取謊言的養分,毫無負擔地活。

“一句話,行不行?”江凱維一口氣喝完了檸檬汁,催促道。

崔然道:“他檔期滿,抽空吧。”

當個寶似的護着。聽說為了顧倫,常駐居所中的廚子都已經更換過兩次。

顧倫極少在他們一幫人面前露面,江凱維與他說過的話不超三句。

翌日,崔然就乘上前往內地的飛機。顧倫最近在拍一部武俠電影,飾演反派一號,一位神龍不見首尾弑君弑父的刺客——好像是這麽一回事,崔然只聽顧倫說過一個大概,劇本看一個開頭就頭痛,他只承諾會大捧票房,顧倫只是一笑,什麽也沒說,随後他才想起,憑導演與及為主演在國內的名望,似乎用不着他捧場。

電影未拍即火,崔然看了幾篇娛樂報道,心口瘙癢,便訂了機票。作為一個實打實的行動派,晚上七點到達機場,捱過高架橋堵車,兩個鐘頭熬到城郊,一個多鐘頭的山路,再半個多鐘頭的徒步登山,到達拍攝現場。劇組恰好收工,收拾設備要回山下的賓館。在場只有極少數人一眼認出崔然,與他熱絡交流,其餘會看眼色的,也紛紛前來搭話。導演尚蒙略有老藝術家風骨,不怎麽待見他,只點頭示意,就上了車。

顧倫那位年輕助理與崔然打招呼,禮貌而腼腆,起初這位姑娘對他似乎帶有些許敵意,但在他幾次深更半夜去片場看望顧倫,又給他們送禮之後漸漸緩和了臉色,崔然有些喜歡她的下垂眼角,搭上略顯嬰兒肥的臉型,越看越可愛,所以他難得在一開始就記住了她的名字,周愫。人如其名,坦率的女孩。

崔然多看了她幾眼,才去棚子裏找顧倫。

山下賓館不大,全為拍攝方便才做的選擇。住宿緊張,但以顧倫的身份,還是住了單間,最終卻因崔然以單間沒有剩餘為由,硬生生換成了标間,兩人同住。嚣張致此,劇組也只好做睜眼瞎。

顧倫疲累,洗過澡就在床上躺平,也不看書了,崔然便沒有再鬧他,規規矩矩爬上另一張床,玩iPad。

“尚蒙這老頭子,年輕時候還來過我家裏俯首作揖。”指尖在屏幕上飛速滑動,表情也随着游戲情節變化,一句話說完,停頓了好久,直到一局結束,才停下。

進入下一關卡,沒有點擊開始,撇了撇嘴:“《生殺大權》,好像是這部片子,某某演員鬧出醜聞,即将開拍,一家投資商忽然撤資。老尚跑斷了腿,爛攤子誰願意接?最終無奈,跑到我家老頭子這裏,老頭子看了他的劇本,拍板撐場子,救回他一命。當年他見我練琴,贊我年少有為——老天,我彈的是《小星星》。”

噗嗤一聲,餘光瞥見旁邊床上躺着的人好像顫了一下。

崔然扭頭去看,有些驚異,顧倫咧着嘴在笑,眉眼都彎了,以往他對他笑,只有嘴唇是笑的。

“《生殺大權》是個好片子。”顧倫低聲道,“崔董很有眼光。”

崔然看過,劇情忘了一半,沒看出個所以然,眼下自然無法接話,聳了聳肩繞開話題:“狼狽時候只知道阿谀奉承,如今呢,所謂文人風骨、行業準則,一套一套的。”

顧倫這才意識到他在為片場的事耿耿于懷,太子爺心眼是挺小的,他們這幫王孫公子,心胸寬廣反倒奇怪了。

不過盡管放屁,倒也放出了那麽一點道理。

顧倫扭頭看他,眉毛都氣得飛起來,像他的小外甥,這一瞬間,又覺得頭腦簡單的人最可愛。然後就有些想安慰安慰他,哪怕說尚蒙的不是——又不知道如何安慰。

你在某某方面還是不錯的,他不該這麽狹隘,看不起你。

一般而言,是該這麽安慰,然而對于崔然,又實在想不出他哪個方面不錯。思來想去,不願意說謊,就不答了。

翌日上午沒有顧倫的戲,崔然想去山裏走走,便由顧倫引着,沿熟悉的山路散步。西北與中原交界的地帶,山脈多斷層,再受風力侵蝕,多崖壁,氣勢磅礴,擡眼淨是層層疊疊的山巒峭壁,蒼白的,鋒利的。崖縫中鑽出千姿百态的古松,像是武俠傳奇中的絕頂高手,山風襲來,似還聽到衣袍獵獵而舞之聲。

該地再往西北,就是春風不度的玉門關。

顧倫說:“過了這座山就不能再走了,不記得路。”

崔然已經走累,要停下休息,顧倫取下背包,遞了一瓶未開封的水給他。崔然接來,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去半瓶,縮了縮脖子,道:“現在才覺得昨晚爬的山路算不得什麽。”頓了頓,“你經常來爬?戶外行家?”

顧倫爬起山來,架勢比他穩多了。

兩人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,這邊不在景區,顧倫臉上還是戴着墨鏡,眼下忽然摘下來挂在領口,托起單反朝對面的峭壁取景。

拉焦距,定光圈,微調快門,定焦,調整構圖,咔嚓。

“沒事就走一走。”連拍幾張後,他低頭檢查拍攝的照片。

崔然看着他拍,忽然笑:“看起來很專業。”

顧倫道:“業餘,不專業,這張白平衡不合适。”

崔然湊過去看,仔細端詳了一會:“哪裏?”

顧倫細說,又略提其他,邊在顯示屏上指指畫畫。對崔然而言,設備早就不是新鮮物,而他又素來将一切高低端設備都當傻瓜儀器來用,故而顧倫說的,左耳進右耳出,甚至有的連左耳都沒進去。眼睛倒是跟着對方的指尖走,只覺得他的手很幹淨,手指很長,指甲漂亮。

“有沒有想過在另一個專業?”忽然打斷,崔然嘴角帶笑,眼睛眯起,頑劣之态盡顯無遺,再美的自然風光也洗不去他從燈紅酒綠場所中染來的一身污穢,“想不想自己拍電影?”

說的是正事,那神态卻與在夜總會問及小姐們一些下流問題時候無所差異。

顧倫停下來,盯着顯示屏看了一會,關了機。

崔然繼續道:“現在不是誰都想做導演?和你同批的,退幕後的好像已經不少,湊個熱鬧挺好嘛,不會虧的。”

他看着他,等了好一會,顧倫才笑了一下。

“崔先生愛爬山麽?”

崔然不明所以,點了點頭:“以前經常和一幫朋友去露營,不過爬的也不多,太平山去得最多,現在也不新鮮。”

顧倫點了點頭,背好相機,起身道:“原路折返吧,下午還有戲。”

短暫的愣神,崔然站起來,歪着頭笑了一會,跟上他。

走了幾步,崔然忽然停下來,顧倫感覺背後腳步聲斷了,回頭去看,就見太子爺站在一棵松樹下,仰着頭張望,又擡起穿運動鞋的腳往樹樁上踹。

顧倫道:“看到什麽了?”

“鳥窩。”崔然停腳,左右移了兩步,“雌鳥肯定跑了。”

顧倫呆了一會,笑道:“崔先生眼尖。”

崔然也笑,笑得一臉壞水:“我從小對鳥窩就有執念,紀雲清講我上一世是只蟲。”

說完大大咧咧劵了袖管就要往上爬,腳剛踩上去,被顧倫叫住,扭頭就見顧倫掉頭大步流星走過來,取下背包,往他懷裏一推:“我上去。”

崔然稀裏糊塗接了背包,又接了顧倫脫下的短外套,眼見他身子靈敏地蹿上最矮的樹枝,樹枝太矮,剛落腳時候晃了幾下,崔然才意識到這棵樹太靠近山坡,這一段棧道沒有護欄。

這下也有些急了。

“算了,快下來。”将書包往背後一雙,養着頭朝顧倫張開手,“下來。”

顧倫沒理,一八幾的個頭,爬得倒是輕盈,很快就到了鳥窩附近,鳥窩築在比較更高一段枝桠上,他一手扶着樹樁,半屈腿去夠,崔然吓得臉色都變了,聲音也兇悍起來:“這是什麽脾氣,快下來,顧倫,聽到沒有?”

夠到了。

顧倫從頭至尾眉毛都沒動一下,摘下了鳥窩,讓崔然接住,三兩下就跳下來了。

崔然舒了口氣,捧着鳥窩,感覺燙得灼手,有四枚白色帶斑點的小蛋,他忽然一點興趣也沒有了。

顧倫喘了會氣,把背包和外套要回來,穿上,背好。

沉吟半晌,崔然還是将鳥蛋收了起來,回頭看了顧倫一眼,眼中深意頗多,往往在這種時候,旁人才會發現太子爺也并不是個純粹的草包。

甚至連顧倫也看不懂他這一眼意味着什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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