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
顧倫挑了一家法菜餐廳,崔然當時便笑:“顧老師還是這麽遷就我。”
的确是遷就,還比較用心,這家法菜比紀雲清帶他去過的任何一家都要正宗。氛圍極佳,進包廂後顧倫摘去墨鏡,服務生也并未大驚小怪。
席間崔然随口問他明天有什麽安排。
顧倫在自己杯中添上雪利,一邊道:“拍一套平面廣告。”
崔然搖了搖頭:“你太過辛苦。”
顧倫放下酒瓶,低頭切牛排,又聽見崔然笑道:“如果我插手,裴朝玉又要對你暴跳如雷。”
原來他都清楚,他并不招人喜歡。
返程路上忽然變得話少,像是疲倦,但太過離奇,崔然向來好像是不會累的,他無時無刻不在燃燒生命,浪費青春,他可以在娛樂場所通宵達旦,然後再去拍戲場地對顧倫噓寒問暖,再回一趟老宅與崔仲敏鬥智鬥勇。靈魂早被抽空,軀體麻木,行屍走肉,哪裏會痛,又哪裏來的疲憊?
但他現在的确感到疲憊,從身軀到靈魂。天黑下來,車內沒有燈,他能感覺到顧倫,他的呼吸,血液,體溫,他就在他身邊,他什麽也不用說,一切剛剛好。
将要到酒店,顧倫忽然道:“進停車場吧。”
崔然沒有多問,一直往前,從鐵門拐入酒店內,開往停車場,找到一個車位,将車停穩,打開車內的燈,看着顧倫解安全帶,戴墨鏡。
“稍等。”顧倫道。
下了車,崔然看着他走向大廳。顧倫肩寬腿長,步伐沉穩,即便沒有西裝在身,也好像随時在走紅毯。崔然之前就覺得顧倫很有意思,大至工作,小至吃喝,他對待一切事物都那麽一絲不茍,嚴謹,古板,像個老頭子,就好比現在,連走路都要這樣認真。
久而久之,覺得乏味,又喜歡蕭亦渟那樣的灑脫。
而現在,說不上什麽情感,他卻能一直看着顧倫,直到他被那團燈火吞沒。
的确沒有過去太久,顧倫又提一件東西出來,崔然專心盯着那件東西,越來越近,看清是一只盒子,再近一些,是一只禮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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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倫在駕駛座外停下,崔然搖下車窗,他便把禮盒送進來。
崔然接來,拆開,顧倫沒有走,雙手放在褲袋裏,靜靜看着他。
一只蛋糕,很小的,表層是芝士,崔然不愛吃奶油,也不愛吃水果。
顧倫道:“生日快樂,遲了一些。”
崔然眉開眼笑:“遲了一個月。”
顧倫也笑了,他背光,崔然還是能隐約看見他彎起的眼睛和嘴角。
崔然将蛋糕輕輕放回盒子裏,包好,移到副駕駛座上,似乎在想什麽,想了好久。顧倫便站在車外,一言不發地等他。
然後,崔然忽然探出半邊身子,笑道:“能不能摸摸我的頭?”
顧倫整個人有一瞬間的凝固。
崔然看着他,好像還有些固執。
猶豫半晌,顧倫将手從褲包裏拿出,緩緩朝他頭上伸過去,略微停頓,在他頭頂碰了一下。崔然忽然咧嘴大笑,把身子縮回車裏,擺了擺手,“晚安。”
走得幹脆利落,也沒有交代什麽時候再來追求他。他的話很多時候都是一時興起,誰也不會當真,包括他自己。
不過第二天下午,兩人倒是又一次見了面。顧倫剛拍完廣告,就收到崔然短信,說他和紀雲清小聚,邀請他同來。出寫字樓,已經有專車等候,半個多鐘頭的車程,到一家日料店,司機引他到包廂,紀雲清和崔然正下棋,黑子占據三分之二的棋盤,崔然即将慘敗。
倒是頭一次見崔然下圍棋。
紀雲清與顧倫永遠有說不斷的話題,他們交談,崔然便在一旁擺弄棋子,自娛自樂,還尤為投入,他好像永遠不會無聊。
顧倫很忙,崔然也頗為貼心,只接他來過一次,其餘時間盡數賴上紀雲清。跑遍各類娛樂場所,美酒在桌,軟玉在懷,大醉醒來,經常不知今夕何夕。這樣鬧過些日子,就到紀雲清的生日。和崔然的生日聚會大相徑庭,紀雲清的宴席一板一眼,賓客也多是商場上知名人士,別說前些天一起娛樂的狐朋狗友,就是祁耀塵和顧倫,也沒有受邀。
當然,賓客大多還是能認出崔然,人情世故,少不了寒暄客套。崔然不是沒有随崔仲敏出席過重要社交場合,基本禮儀倒是明白,舉手投足不缺紳士風度,表面工作完善,至于涉及凡藝業務的話題,插科打诨,周旋應付,只要是圈內人士,也知道他并非玩弄手段,而是真的一無所知。
期間紀雲清獨自上樓,崔然恰好瞄見,再待他下來,他便自己迎上去。紀雲清臉上平靜,但可見情緒已經不對頭,對于他的打趣,都有些心不在焉。崔然自知無趣,又到別的地方尋樂,直到宴會散去,紀雲清忽然又請他上樓談話。
原來是李玦出了事,在《朱顏改》殺青宴時被拍錯位照,女藝人樂薇借機炒作,踩李玦捧自身。紀雲清已經有反擊對策,然而樂薇的老板是位大人物,要讓他讓步,還需要崔然稍稍出力。于崔然而言也不是難事,耍無賴将人氣個半死不活是他的專長,這位趙總也頗讓他有些看不慣,一通電話過去,與紀雲清一剛一柔,軟硬兼施,事情辦妥,方才離開。
翌日一早,新聞內容發生三百六十度逆轉。
崔然拿着手機,笑了一會,給顧倫發去信息,問是否有空。
在雅間甫一見面,崔然就将手機遞與顧倫,顧倫接來,抽出椅子坐下,一看手機,笑起來:“紀總在這方面,也像是老手。”
崔然接回手機,又盯着新聞看了一會,笑道:“我記得你也有過炒作,和胡潇潇?”
顧倫點頭,“純粹炒作,公司要求。”
那時候崔然并沒有如何關注顧倫,但這樣的大新聞他沒有理由不知道,記得胡潇潇和顧倫交往的消息一出,這位姑娘就一夜蹿紅,然而娛樂圈流星衆多,恒星過少,只不過一年多,胡潇潇的風頭便過去,再兩三年,已經銷聲匿跡。
崔然當然也知曉,純粹炒作,他早調查過顧倫,他對女人不行。
服務生敲門上菜,兩人十二道菜,雞鴨魚肉,山珍海味,崔然向來鋪張。與紀雲清相比,他倒更像暴發戶,總是迫切向人炫耀他所擁有的一切。久而久之,無論有心還是無心,已經成為習慣。
顧倫也已經看慣。
“這位樂小姐有沒有在劇組打擾過你?”崔然半開玩笑。
顧倫道:“老人家一位,哪裏值得別人打擾。”
崔然噗嗤一聲笑起來,又搖了搖頭:“我看紀雲清就與你情投意合,老人家魅力所在,只有旁人清楚。”
顧倫起身為他盛了一碗鴨湯,一邊道:“紀總對李玦的用心,旁人都看在眼裏。”
本來也不過玩笑,崔然沒有糾纏下去,兩人吃過飯,又送顧倫離開。其實今天算是道別,他卻在停車時候才說。顧倫臉上的驚異一閃而過,崔然就愛看他失态,目的達到,心情更好。
“我實在不想走,原本還想更換酒店,每天看望你。”崔然道,“但家中有事,崔仲敏是我的boss。”
滿不正經,顧倫卻聽出些問題,“嚴重不嚴重?”
崔然見他嚴肅,忍俊不禁:“我要是講嚴重,顧老師會不會推下工作陪我回家?”
還能說笑,本性難移。
不像有大事,顧倫神色漸趨緩和,祝他一路順風,便下車離開。
崔然當晚就趕回香港,直奔老宅。他動作的确算快,上午出門和顧倫赴約途中就接到米杉的電話,泣不成聲,也虧得是他繼母,他才耐下性子聽她斷斷續續說完,再組織要點,抓中心思想。
崔仲敏要同米杉離婚。
“她不貞?”崔然在電話中問父親。
崔仲敏道:“無所謂貞和不貞,她偷腥已經是慣犯,但這次竟然爬上厲久榮的床!”
好一個慣犯,不知道崔董事有沒有将自己列入範圍之內。
不過他所言倒是不假,不說米杉在外和多少男模、經理有染,就連和崔然鬧出醜聞,崔仲敏也不屑于考證。如當年黎冬琳出軌,最終也是由黎冬琳提議離婚,媒體對他大做文章,兒子對他恨之入骨,他也不予辯解。
如今來看,崔仲敏也不是不在乎背叛,只不過情感和身體上都無礙,立場上就不同,當誅。
厲久榮和他是商場上多年的勁敵,衆所周知。在崔仲敏創業時,厲久榮與崔仲敏積攢下多重矛盾,又奪走崔仲敏初戀情人,哪怕到現在,兩人也沒有過商業往來。在崔然年幼之時,黎冬琳就告誡過他,崔仲敏當年的自尊都被厲久榮奪走,他的底線在此,誰都不可逾越。
家中添一員或是少一員,對崔然而言都無關痛癢,他不會為米杉惹崔仲敏爆發,這些年他為所欲為,卻也清楚崔仲敏的底線,如他對顧倫所說,崔仲敏是他的老板,和老板決裂,肯定不會好過。
但和米杉也算是共事一場,她對他也不差,如今老板要讓她失業,他也該親自送送。
餘伯帶崔然上樓,小聲與他交談:“她是位好太太,我們都很難過。”
米杉回家時候不多,卻與傭人關系不錯,想來也沒有為難過他們。不過餘伯來家裏十年,看着崔然長大,卻沒有見過黎冬琳,否則不會給予米杉這樣好的評價。
門沒有鎖,餘伯告辭,崔然敲了兩下門,得到應允,擰開門進去。米杉正收拾衣服,她有單獨的衣物間,三只大衣櫃,一整排鞋櫃,黎冬琳當年用作書房。
眼下地上數只行李箱,有的已經填滿衣物。
米杉正忙碌,見他進來,朝他一笑:“Chad,謝謝,出乎意料,你能回來。”
崔然在軟皮小沙發上坐下,環顧一周,視線最終在她臉上定格。米杉長發披散,沒有化妝,眼睛紅得駭人,一張臉略顯水腫,雙頰毫無血色,像是浸泡過的石膏。下身穿一條碎花大擺裙,人坐在地板上,裙擺上幾點紅梅,疏密有致,乍一看像是血,觸目驚心。
“今天就要走?怎麽不讓傭人幫忙?”
“他讓我立即離開,東西一件不留。”米杉說,“不必讓傭人再來看我這副模樣,她們恐怕正幸災樂禍。”
原來即便沒有黎冬琳作比較,餘伯也的确是錯看了她。
崔然看着他,若有所思。
米杉沉吟半晌,擡頭看他:“沒有回旋的餘地嗎?”
崔然搖頭:“這是他的底線,你應該知道他有多恨厲久榮。”頓了頓,又不解道,“你還年輕,何必在一個老頭身上吊死?”
“他要向媒體公布……”米杉将臉埋入掌心裏,聲音哽咽起來,“他要公布我的醜事,還斷掉我多家代言預約,他要毀掉我……Chad,他更愛你媽媽,對不對?他當年沒有對她下這樣的狠手。”
崔然想摸煙,又看一看他,似乎良心發現,縮回了手,沉默地看着她哭,好一會過去,才用不溫不火的語氣道:“老崔誰也不愛,我可以出門随便找人叫爹,他肯定無動于衷,但如果我叫厲久榮一聲爹,他能打斷我的腿,再讓我滾蛋。”
米杉哭得無休無止,崔然被他的哭聲搞得心煩意亂,便讓她盡快準備,自己到客廳等待。
米杉要帶走的也只有衣、鞋和飾品,其餘一律扔去,經紀人找來一輛面包車,将她的東西運走,崔然又出門開車,送她去新居。
一路上,米杉沉默,崔然車速加快,發現她身子一歪,原來是睡了過去。
抵達住所,已經是深夜,也是一套獨棟花園樓,崔仲敏的施舍之一。
崔然叫醒她,米杉不知道是神志不清還是故意為之,雙手勾住他的脖頸就要吻過來。崔然将她推開,她倒是清醒了。對他苦笑,然後道:“我在想,是不是也該去與人拍拖。”
崔然不言。
她道:“拍拖是不是能讓人好起來?”
崔然沉思片刻,笑起來:“你可以試一試,不要再找崔仲敏這樣的人了。”話音一落,又補充,“我也不行,如果你不想重蹈覆轍。”
米杉一愣,随即大笑:“如果你鐘意我,就不會這樣否定自己,男人否定自己,總是為了拒絕讨厭的人。”
崔然倒沒有辯解。
“那,再見。”米杉拿起提包。
“再見。”崔然對她動了動手指。
她下車,再關上車門,又回頭看他,崔然才發現她已經瘦到這個地步,像一張薄而長的紙片,夜風很大,她像是在顫抖,卻沒有倒下。
崔然沒有多看,一踩油門,開出很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