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

鬼怕惡人,崔然徹底化身無賴,陸老板倒也沒有繼續作威作福,然而到底不是昔日的崔仲敏,陸某人好似沒有與崔然再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打算,不足半月,凡藝兩支項目落空,合作方都與陸老板關系親密,來往頻繁。

并非小人物,假使就這樣斷絕往來,損失的是兩條重要資源渠道。

董事會劍拔弩張,崔然也一連幾天沒有睡過好覺。為補救,他與黃至渝一周內喝下的酒要超過以往一個多月的量,仍舊無濟于事。

有一位本領神通的經紀人,事情自然不會逃過顧倫耳目。幾番來電話問候,都被崔然嬉笑應付過去,顧倫聽他滿不正經,便常常陷入沉默,每每如此,崔然便有些手無足措,怕多說多錯,也相随閉了嘴。

最終總是尴尬收場。

某次通話,恰好身在辦公室。黃至渝在落地窗前假裝眺望對面寫字樓,通話甫一掐斷,便轉回身來,細細端詳崔然。

崔然剛抽出一支煙銜到嘴上,打火機幾次點不出火,低聲爆一句粗口,摔入垃圾簍。

黃至渝走來,遞上一只銀白色的。

與顧倫相似的喜好。

崔然兀自一笑,接來,點火,深吸一口,合眼,煙霧從口鼻中鑽出,剛毅的輪廓似得到柔化,神色逐步放松。

“假如我是你,必然把公司放在首位。”黃至渝語氣淡然,“五十而知天命,陸建平在外把持有度,對顧倫只不過是之前一口惡氣淤積,只要嘗過一口,就不再會覺得新鮮。”

崔然笑道:“屆時我再把人要回來,該是我的,依舊是我的?”

從某個方面說來,他并無損失。

黃至渝并不表态,也無需再做表态。

他的确是位能人,理性時候多過感性,面對禍端冷靜自制,甚至能寫出如證明題般條理清晰的分析公式,所得出的結論,必然也是最大限度降低弊端的最佳解法。

然而他崔然不是能人,沒有所謂的大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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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沉默過久,黃至渝似乎已經知道答案,另将話題岔開。

既然崔然果決,事情無力回天,這一頁便沒有停留過久,自然而然揭過去,影響雖說大,倒也不至于地動山搖。崔然也沒有精力在這件事上繼續耗神,因為不出一個禮拜,便接到一通陌生電話。

來自黎冬琳。

“離婚?”

內蒙入夜寒氣逼人,工作人員晚上聚餐,訂的包廂,顧倫受邀,便也去湊了熱鬧,方才回到酒店房間,脫去羽絨服,坐在沙發上看書喝咖啡,一身寒意猶在。

電話那頭,崔然語調平緩:“只講性格不合,雙方自願,兒子歸男方,她移居回國。”

“接回香港?”

“當年醜聞傳出,外祖母已經同她斷絕關系。”崔然道,“假使我不管,就沒有人再管她。”

顧倫沉默,應了一聲。

崔然又道:“你說得對,血濃于水,她是我母親。”

眼睑下垂,對着咖啡吹了一口氣,又在手中輕輕一晃,沉吟半晌,“但求心安,覺得值得,就盡管去做。”

崔然忽然輕笑一聲。

顧倫喝一口咖啡,笑道:“這麽開心?”

安靜時間有些長,顧倫能聽見那邊零碎的響動,大概是手上有小物什,正随手敲擊桌面,時輕時重,頻率混亂。

聲音戛然而止。

“有些緊張。”聲音略低,又短促。

顧倫道:“平常心。”

平常心。

崔然登上前往倫敦的航班時,也如此告誡自己。

黎冬琳這位丈夫是歷史學教授,兩人的兒子還不足十六,事實上崔然與他們素未謀面。見面時發現男人相貌遠不及崔仲敏,但勝在文質彬彬,與黎冬琳出身相似。少年已經與崔然差不多高,混血原因,五官立體卻不顯誇張,更像黎冬琳,顯得眉清目秀。

崔然将一切打點妥當,不讓黎冬琳吃一分虧,父子二人也對他禮貌有加,意外地順利,從始至終沒有任何正面沖突。

黎冬琳從始至終聽從崔然安排,極少開口。

兩方配合,便沒有耽擱過久,黎冬琳無意停留,崔然也沒有散心的興致,直接乘機返回。

也是母子二人重逢後頭一次坐下談天。

“幾乎認不出你。”黎冬琳說。

崔然平躺着,不止人随飛機懸空,連心也像是漂浮着,找不到着陸點。

至今還覺得有些不真實。

黎冬琳也老了,她原本就算不上國色天香,如今膚色暗黃,毛孔粗大,眼角有極深的笑紋,原本的雙眼皮也由于皮膚松弛而堆積為厚重的三層,像是要将算不上大的眼睛壓垮。以前清瘦,如今有些駝背,胸部更平,十分幹癟。她本就不愛化妝打扮,年輕顯得幹淨溫婉,如今總算是敗給歲月——又或許與這位White教授的婚姻也算不上幸福美滿,才令她至此。

崔然不說話,合着眼假寐,不知多久,感覺一雙柔軟的手在描摹他的五官。

“你太像他。”她說。

崔然嘴角一咧:“你還記得他的模樣?”

黎冬琳沉默下來。

崔然捉住她的手,讓她逐一撫摸過自己的眉毛,眼睛,鼻梁,嘴唇。

“比起你的Danny,如何?”

她與White的兒子,那個清秀的少年。

飛機十分平穩,沒有雜音,機艙寂靜無聲,黎冬琳的沉默像一條沒有盡頭的射線,鑽往寂靜更深處。

崔然忽然想起顧菲說顧母偏心時候的笑聲。

返回後,崔然帶着母親去自己所有居所都走了一趟,經過斟酌,黎冬琳最終在海濱于市區兩套別墅中選定了後者。不愧為母子,崔然雖說也鐘意海灘,但更多時候住的就是母親選中的這套。重新雇用傭人與廚師,崔然将母親安置到家中,再為她采購各類生活用品。

黎冬琳一眼看穿他很久不在這裏住宿。

“你的愛人不願意見我?”滿面篤定,她向來愛揣摩人性,且十分自信自己的判斷。

崔然一愣,便讓她坐下喝茶,把顧倫的事細細與她講述開。

“他十分尊重你。”他道,“希望你也能夠尊重他。”

黎冬琳幾乎瞠目結舌,一只手攥緊手上皮包,很久才松開。

然後她失笑:“我不是不知輕重。”

是自己親口強調顧倫的地位,也是黎冬琳當年親手毀去自身在兒子心中的地位,然而見她苦笑,崔然心上又禁不住一痛,好像讓針尖紮一口。

盡管如此,崔然還是沒有出言安慰。

黎冬琳禮貌雖在,但骨子裏傲氣過盛,而顧倫又過于謙和,今後接觸,場面如何還未知。一人将他推入深淵,一人陪他共度困境,兩者孰輕孰重,必須事先交代清楚。

“所以你的生日,他也不能趕回?”黎冬琳道。

崔然一時驚愕。

又笑:“你還記得我的生日。”

黎冬琳笑道:“十月懷胎,受盡苦痛生下你,怎麽能不記得。”

崔然低頭垂眼,撥弄手指。黎冬琳燃了檀香,靜氣凝神,整顆心都是寂靜的。

許久,他嘴角一咧,竟然像個小孩一樣笑起來。

沒有主動提要去給老崔上一炷香,崔然便也沒有帶她回顧倫住所的意思——如若想祭拜,葬禮時候就不該無影無蹤。況且,老崔多半也不想見到她。

頭一天入住,崔然便沒有扔下她自己回顧倫那邊住宿,黎冬琳對于時差适應極快,洗過澡就早早入睡,崔然卻十分不适,翻來覆去毫無睡意,恰好,收到顧倫發來的信息。

估計是怕他已經睡着,用短信方式問起今日情況。

崔然看時間不早,便也沒有撥電話過去,回複一切順利,讓他盡早休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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