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

崔然生日就在兩天之後,顧倫能抽出兩天,但飛行時間不短,又須得今天抵達明天返程,便被崔然否決。之前打算是由自己去趕這一趟往返,然而黎冬琳回來,計劃打亂,便重新規劃。

走出酒肉朋友的圈子,自然不會再如以往那樣開狂歡派對,但也不願意改為商界酒會,最終讓人回老宅收拾一番,張羅一桌酒菜,邀請顧倫家人,自己再帶上黎冬琳,一頓飯,就此跨入二十九歲。

由他親自打去的電話,顧母受寵若驚。

“我們母女都沒有見過大場面,阿倫又不能回來,只怕在酒會上給崔先生添事。”

崔然笑道:“哪裏來的酒會,只有我母親和我,阿姨不必拘束。”

崔然接回母親的事已經大肆傳開,外界更有言論,講崔仲敏方才離世不久,財産就要被昔日讓他顏面盡損的第一任妻子分羹,崔然實屬孽子。

顧母果然不意外。

“崔先生母子團聚,我們更不該叨擾。”

“怎麽能講叨擾?”崔然聲色溫和,“一家人不該說兩家話,我母親也非常期待同你們相見。”

顧母那邊暫時沒了動靜。

不多時,換做顧菲接電話。

“非常抱歉,崔先生,老母沒有其他意思,崔先生的生日,我們理應到場。”

崔然一頓,笑道:“路程有些遠,下午三點是否方便?我讓司機來接。”

顧菲道:“麻煩崔先生了。”

切斷電話後對方大概松一口氣,崔然也同樣。

他向來不乏花招手段,然而面對這一家人,讨好起來,卻有些手無足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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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倫知道他什麽也不缺,沒有花錢買禮物,生日當天早上讓他在書房第三層拿一本紅色封皮的影集。崔然迫不及待,不吃早餐就趕過去。如今兩人各自一間書房,顧倫的這間他極少進入,不得顧倫允許,他也不會擅自動他書房中的東西,倒沒有發現,什麽時候添置一本這樣豔麗的影集。

皮質的,幹淨利落的西瓜紅,與顧倫一貫鐘愛的素雅甚至沉悶色調相悖,崔然拿到手中,細細打量,兀自笑開。

想到是接近桃心的顏色。

随手翻開影集,料不到還有照片,一共五張,畫面大多相似,崔然穿居家服,赤着腳坐在輪椅上,捧着水仙——角度卻多變,有一張用的最長焦,拉到崔然臉側,只見他逆光狀态下側臉的輪廓,睫毛随眼睑下垂,被光暈勾了金邊,尤為柔和。

那時候逼着顧倫給他拍的。

崔然笑意漸漸淡下去,合上影集,拿來iPad,從以往儲存的顧倫的海報中挑選出十餘張,發到沈充郵箱裏,讓去制成照片。

事先與黎冬琳交流過,最終見面雖說不至于熱情,但也談不上冷漠。登門時候,顧母與顧菲——甚至顧越澤,穿着打扮都十分講究,顧菲做了新發型,看得出首飾與提包都是精挑細選後的搭配。上次與崔然見面也不見如此。看來黎冬琳雖說盛名不如當年,筆鋒雕琢出的傲慢與刻薄卻依然令人生畏——過于聰明未必是好事,一雙眼睛能将人的善惡美醜看得通透,自身便更為孤獨。

故而,不見黎冬琳有過推心置腹的好友。當年的她心中像有一塊海綿,藏匿與刀鋒之後,擠出的溫柔,全數澆灌給夫與子,直到幹涸。

顧母精于寒暄,崔然又擅長暖場,黎冬琳禮數盡到,一餐飯算是和樂融融。

或許是被顧菲交代過,顧越澤很少主動說話,對于崔然的調侃也只乖乖應下,顯得無精打采。

老宅一半家具被搬空,但為今天,崔然又臨時添置不少物件,飯後也不算無聊。樓頂備有瓜果、茶水,供大家飯後休息,連書都為顧越澤準備好。小孩十分随和,坐在椅子上,攤開書本讀得津津有味,也不問何時回家。

崔然自己也留在樓頂,陪顧家人閑聊。

“阿澤今後大概是第二個阿倫。”

指尖在顧越澤臉頰上一撥,小孩順勢聳起鼻子,朝他做一個鬼臉,将他逗笑。

擡手撫過顧越澤頭頂,顧母滿目慈愛:“演戲也不能算好,阿澤學舅父用心讀書就夠了。”

崔然眼尖,見顧菲給顧母使去一個眼色。

“讀書最好。”崔然點頭,手放到顧越澤頭上,“不要像叔叔,現在後悔,為時已晚。”

顧母面色一僵,眼仁往顧菲方向轉,緊張兮兮。

崔然只作不見,長臂一伸,将小孩攬到身側,“阿澤平常在家就只看書?”

顧越澤道:“還陪阿婆散步。”

“真乖。”

崔然埋頭在他腦門上一親,發出“啵”一聲響,随手将他頭發揉亂,語氣卻十分柔和。

顧越澤合上書,懸空的小腿一晃,似要說什麽,被顧菲一瞪,撅起嘴,又垂下腦袋。

說來說去,總是只有他一人在發揮,顧氏母女草木皆兵,束手束腳。崔然無可奈何,借故脫身,下了樓。

打算找黎冬琳,原本說去老崔的房間看看,結果崔然途徑自己房間就瞥見一個人影,仔細一看,是黎冬琳站在窗邊,背對窗戶,側身靠牆,正擡手撫摸牆壁上那一條條白線。

崔然頓住腳,站在原地。

黎冬琳面帶微笑,眉目溫柔,動作慢而小心,像是撫摸嬰兒的臉頰。她今天穿一件绛紫色背心裙,長至腳踝,右側胯骨附近一朵金色刺繡牡丹,頭發挽至腦後,露出兩只海棠紅耳墜。

她不緊不慢,由高至低,将白線撫盡,忽然扭頭,朝崔然一笑,招了招手。

崔然在原地不得動彈。

只不過一瞬,仿佛看見年輕優雅的黎冬琳,她身着素色旗袍,一頭幹淨的黑直發。

“來看看阿然長高了沒有。”

“長高啦,很高。”

他總是連蹦帶跳地跑過去,貼着牆一站,腦袋仰得老高,眼珠子咕嚕咕嚕轉。

“媽媽,多高啦?”

黎冬琳掌心貼着他的頭,将他不安分的腦袋按平。

“比去年高五公分。”

“今後會有爸爸高嗎?”

“會比爸爸還要高。”

崔然視野一時模糊,回過神時,人已經鬼使神差站在黎冬琳面前。

他的确已經比崔仲敏高,而母親好像比當年要矮——許是因為輕微的駝背。

黎冬琳忽然微笑,擡起手,越過他的頭頂,輕輕拍下。

崔然登時渾身僵化。

她已經需要擡起手,仰起下颌,才能完成這一動作。

拍過後,崔然目視她将手收回,低下頭,雙肩顫抖。再擡頭來看崔然時居然滿臉淚花。胸口某處像被鑿開一個孔,崔然手無足措,探出手想為她擦拭,她卻又低頭将臉埋入左手掌心裏,低聲嗚咽起來。

崔然張口,舌尖卻打結——重逢之後他還未開口叫過她。

躊躇之際,忽然聽見黎冬琳哽咽着念出三個字。他隐約聽到,難以置信,又問她一遍,她呼吸凝固,少頃,臉稍稍離開手掌,沉悶,卻比剛剛清晰。

她說對不起。

心上被鑿開的小孔出現裂痕,裂痕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擴大,直至整個平面碎裂,一聲巨響,堅守十餘年的高牆轟然崩塌。

只不過三個字。

“陳年舊事,我不再想,你也不要再提。”他伸手,為母親擦拭淚痕,“你,我,阿倫,我們三人好好生活。”

聲音很輕,像是呢喃。

他一面擦,黎冬琳的淚卻一面繼續湧出,不見收斂,好像更為洶湧。

讓黎冬琳哭着向他道歉——這一幕十餘年來在他心中上演無數次,真正來臨,他卻并不像預想中那樣滿心快意。

他伸出手,想将她攬入懷中。

他已經能夠輕松抱母親入懷。

“對不起。”黎冬琳哭聲更甚,已經開始哽咽,“我對不起你,所以老天在懲罰我,如今被Hale與Dan抛棄,就是我的報應。”

崔然伸出去的手僵于半空。

黎冬琳身體漸漸下滑,右肩倚靠着牆壁,就在地板上坐下。

她雙肩抽搐,“我不知該怎麽辦,只要看見你,就想起Dan……他才十六歲。”

崔然一顆心從高空跌入谷底,血肉模糊。

他将雙手收回,放入褲袋裏,低下頭俯視她。

黎冬琳埋下頭,不看他的眼睛。

不知過去多久,崔然忽然笑起來,“你好像忘記,我當年才十二歲。”

黎冬琳垂首低聲喃喃,好似念佛經,崔然蹲下身,企圖聽清,卻發現她眼神呆滞,像是瀕臨崩潰。崔然當即心下一凜,忙伸手去觸她的臉,被她一下躲開。

他一只手僵住。

黎冬琳扭頭看她,淚中帶出笑:“我曾經問過你,媽媽與爸爸的手只能牽一只,你會牽誰的。”

崔然凝神,想不起還有過這樣一件事。

黎冬琳道:“你牽了崔仲敏的手。”

她低頭,牽過崔然的右手,忽然笑出聲,“因為他手中有你的玩具槍。”

崔然啼笑皆非。

黎冬琳笑道:“我如果帶你走,誰給你富貴的生活?你會更加恨我。”

黎冬琳瘋了。

崔然心中只剩這樣一個認知。只有一個神經質的女人,才會用玩具考驗一個年少不懂事的孩童。而當年的他完全不知,只用一把玩具槍,他的母親就單方面為他的人生做出判決。

将手從黎冬琳手心裏抽回,崔然兀自起身,打算轉身離開,卻見銀光一閃,低頭去看,就見黎冬琳一直藏于身側的右手上握着這一只铮亮的蝴蝶刀,直接往胸口捅。虧得他眼疾手快,撲上去便把她右手制住,“你發什麽瘋!”

她張口尖叫,想要躲避,滿口是Danny的名,崔然怒火中燒,手上施力,她痛到慘叫,好似一把刀先插入他心裏,他又連忙放松,這一疏忽,手上一滑,讓她掙脫,她卻還不自知,正胡亂揮動刀鋒,崔然只覺腹部一痛,手倒及時重新捉住了她的手,但刀尖已經捅入,襯衣立即染紅。

黎冬琳吓得松了手,嘴合上,又張開。

“別叫!”崔然擡手掩住她的嘴。

身後一陣腳步聲,有人扶住他的肩,他扭頭一瞥,見是顧菲,已經來不及驚詫或憤怒,只讓她盡快送走顧母與顧越澤。顧菲倒比崔然還要鎮定,被如此催促也并未慌張,反是牽過他的手令他穩住刀柄,将他挪到牆邊,使得背部有牆壁倚靠。

崔然喘息粗重,額角全是汗。

顧菲低頭查看,輕聲道:“不深,崔先生忍一忍。”

黎冬琳像是方才回神,挪動幾步,在崔然身邊跪坐下,捧住他的臉,将他抱入自己懷中。

她的懷抱很暖,在他夢中出現十餘年,卻以這樣的方式化為現實。

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。

崔然沉默片刻,催促顧菲盡快走。

又叮囑:“不要向任何人講,包括阿倫。”

顧菲眼底波動,崔然能看出,有短暫的質疑。

的确,以他和顧倫的關系,傷口這樣一道疤,如何解釋?

但到底沒有多問,就急匆匆離開。

她大概經歷的也不少,鎮定到這個地步,讓崔然松一口氣。

推開黎冬琳的手,他摸出手機,給私人醫院撥去電話,說明詳情,言罷又看一眼幾乎崩潰的黎冬琳,頓了頓,道:“再帶一支鎮定劑。”

房間內再度只剩母子二人,黎冬琳改為攬他的肩,企圖将他整個擁入自己懷中,崔然忙扯住她的手,咬牙道:“別動我。”

黎冬琳捧着他的臉,淚水再度決堤,“我不想殺你,媽媽不想殺你。”

念念叨叨,像是激動後又受到驚吓,黎冬琳已經神志不清。

崔然腹部本就疼痛難捱,耳邊又不得安寧,抽着氣懇求她安靜。黎冬琳依舊無法冷靜,埋頭邊哭邊吻他的額頭。崔然無可奈何,放棄再開口。想要分散注意力,便想顧倫的事,想顧倫的告白,顧倫為他按腳,顧倫身體的溫度,他們的小花園,他們的家。

他能想的一切與快樂有關的東西,居然都離不開這個人。

不過多時,顧菲又出現,說為顧母和顧越澤叫了車,崔然第一反應便是不妥,畢竟是老人與小孩,然而畢竟顧菲折返是為他,又只好閉嘴。老宅連急救箱也沒有留下,顧菲無計可施,只能把崔然攙扶上床,一同等待。

崔然從她懷裏離開,黎冬琳便縮于牆角不住啜泣。崔然怕她再出事,讓顧菲到她身邊,盯緊她一舉一動。

醫生帶着助手抵達,首先便被崔然安排去給黎冬琳注射鎮定劑,再讓顧菲将人送到隔壁房間休息。傷口确實不深,沒有傷及內髒,縫合還算及時,崔然松一口氣,一邊挂點滴一邊給沈充打去電話,讓請護工過來。沈充辦事雷厲風行,不久,兩位護工趕到,一位照看崔然,一位看守黎冬琳。

一切辦妥,已經十點多鐘,崔然才意識到顧菲一直沒走。

“今天多得顧女士。”略有震撼。

他感謝,顧菲卻十分尴尬。

崔然假裝不知,不問她何時開始在門外,又聽見多少,只再次叮囑不要對外洩露。至于其他,他已經不在乎——在顧氏母女眼中本就是一副醜陋面孔,無所謂再添一樁難看事。

他微笑:“時間不早,讓司機送你,還需要拜托替我向阿姨和阿澤致歉。”

顧菲輕輕揉搓指尖,笑道:“崔先生太過客氣。”

房間燈火通亮,像沙灘上的日光,少了海風與墨鏡,只剩灼熱。

醫生與助手已經到樓下休息,房間裏護工小心翼翼守在崔然身邊,崔然看他那雙怯怯的眼,忽然想起周愫,接連便想到顧倫,繃不住一笑,笑起來又扯到傷口,痛得抽氣。護工被他弄得莫名,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放。虧得崔然不像往日,及時收了笑意。

“把刀給我看一看。”

年輕男人起身,去衛生間,把洗幹淨的蝴蝶刀連同刀柄一齊帶出來。

崔然接來細細查看,先是笑,笑後眼睛開始泛紅。

只不過帶黎冬琳去過海濱那套房一趟,她就将他在崔仲敏生病後留作給自己了斷的刀偷藏到身邊。

把刀放到枕下,吩咐護工關去吊燈。年輕男人輕輕應一聲,從椅子上起身,走到門邊把開關按下。

屋內一時昏暗,崔然如蒙大赦,他好像本就屬于黑暗,他歸宿在此,好比兒時捉迷藏,縮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殼子裏,那種安心之感,能教人睡過去。

針水有些涼,注入血液裏,就像要把血液都凝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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