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章
顧倫其實晚飯前就回了酒店,但顧忌崔然與黎冬琳以及他的家人慶祝生日,不便打擾,就一直沒有撥去電話。偏到八點多鐘時候,導演來電話邀他喝茶,托詞如此,實則是為剛進劇組的一位年輕演員講戲,順便搭戲。顧倫素來好說話,導演客套兩句,他便穿衣下樓。
雖說茶室就在酒店內,但講戲時間太長,仍舊耽誤很久,顧倫略顯心不在焉,又不便過于頻繁去看時間,最後一次看到時間指針九點多鐘,又過去很久,小演員依舊不太靈光,導演有些氣急,但制片方內定的人,又不好惡言相向,十分尴尬。
捱到十一點,才終于結束。
“實在辛苦顧老師。”小演員不住賠禮,雖說為內定,倒也非常勤懇,甚至更為努力,好像怕因內定更教人看低。
顧倫不擅說美言,回答的多是慣有的鼓勵托詞。
回到房間已經十一點二十,給崔然撥去電話,将要自動挂斷才有人接聽。
聲色喑啞,乍一聽以為是其他人。
“睡了?”
那邊像是遲鈍,停了幾秒,才忽然一聲笑,笑過又抽氣,被顧倫問,便講手磕到桌角。
顧倫想他是頭磕到床櫃,不禁一笑。
“哪裏舍得睡。”崔然道,“還等你向我講happy birthday。”
顧倫笑道:“Happy birthday。”
那邊安靜下來,良久,應了一道鼻音。
顧倫坐在沙發上,随手翻弄書頁,“今晚怎麽樣?”
崔然笑道:“不如同你一起過。”
顧倫手上一頓,笑道:“難得同你母親團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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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然“嗯”了一聲,又不接下話。
話實在太少,顧倫更加确定他剛剛是被他的電話吵醒了,也不再多說,道了晚安,就讓他休息。崔然難得不膩不纏,習慣性叮囑他添衣保暖,便斷了通話。
鎖屏前顧倫看了時間,十一點二十三分。
三分鐘通話,大概是交心後最短記錄。
半夜麻醉效果漸漸過去,崔然痛醒兩次,後一次醒來天已經将亮不亮,捱到合眼,感覺才睡幾分鐘,又被吵醒。
黎冬琳站在門外,還穿着昨天的衣物,裙擺的血跡成為暗紅色。護工勸她遲一些再來,她不肯,一來二去,她情緒又有些激動,聲音也變高。
崔然翻出手機看時間,才早晨七點,鎮定劑對黎冬琳作用也太差。
打斷二人,讓護工出去休息,容黎冬琳進來。
她轉身關門,縮着脖頸,崔然感覺她的背更駝了,人也一夜蒼老幾歲。
她到崔然身邊坐下,從被中牽出他的手,另一手在他手背上打圈,按撫。
崔然手微微一縮。
她笑起來:“你從小怕癢。”
崔然不言,将手抽回,縮入被子裏。
黎冬琳兩手落空,神态略顯僵硬,盯着自己的手發呆,又笑了笑,兩手交纏放到腿上。
“他同你離婚,就是因為這個病?”崔然語氣平淡。
黎冬琳沉默,忽然又發笑:“阿然,我最後同你講一個道理。”
崔然看着她。
她道:“世間任何事物都有期限。”她伸手,指腹在被子邊緣研磨,語調輕快,“食物會過期,衣服會過時,家具、飾品同樣,房屋久了會拆,道路會重建,金銀珠寶在人大富大貴之後也會被視為塵土。沒有什麽是永恒的,山川河流都會随時間變化,何況人的感情?”
崔然沉默良久,笑道:“你想講White變心?”
黎冬琳一笑:“Hale同我相遇時候,贊我一身才華,有思想,獨具個性,被崔仲敏糟蹋。婚後十來年,我們是夫妻,更是知己。但後來,我從有思想變為所謂神經質。”
崔然道:“你本就該去治療,他瞞天過海,是害你。”
黎冬琳充耳不聞:“當年崔仲敏追求我,講只有我使他願意組建家庭,我懷上你,他興奮到徹夜不眠,徹夜規劃我們三人的未來。”
崔然一怔,難以想象那樣的崔仲敏。
似是看穿他的想法,黎冬琳笑起來:“人在熱戀期,大多都無可挑剔。”頓了頓,“他講培養你成才後,便帶我移民新西蘭,在海浪聲中白頭偕老。”說罷笑得雙肩顫抖,“你一定難以想象,他曾經也這樣能說會道。”
崔然合上眼。
“我在外并非沒有聽過你的消息,你果真成了他年輕時的樣子。”她說。
“那是過去。”崔然笑道。
黎冬琳不做争辯。
“愛我十一年,應該是他這一生最長記錄。”黎冬琳手指一彎,攥住被角,“之後他喜新厭舊,不止對我,連對你都已經不耐煩,你卻毫無察覺,我問你牽誰的手,你居然選擇他。”
崔然嘴角一牽,滿面嘲諷,“所以你對我也心灰意冷。”
“是你們抛棄我在先。”她道,“那時候我已經遇見Hale,他追求我兩年,希望我随他移民。”
“然後你同他暗中偷情,懷上你的Danny。”
對答如流,黎冬琳埋頭笑。
崔然繼續道:“你同崔仲敏離婚,他留你顏面,瞞住實情,你卻記恨我,更記恨他,所以一面對我關懷備至,一面唱苦情戲,讓我對抗老崔,認清老崔對我也已經沒有感情,然後你再抽身,徹底毀去我們的家,既報複了他,也懲治了我。”
“他首先愛我,才會因此愛你。”黎冬琳道,“我是前提。”
崔然笑道:“無需你告知。”
他句句帶刺,黎冬琳卻無意同他較勁。
她說又講回方才抛棄她的前夫:“我以為與Hale就算無法做一世恩愛夫妻,情愛用盡之後,也能成為知己,維持終老。”她撥弄手指,“是我天真,事物皆有限期,知己也不例外。”
崔然道:“那Danny願意牽誰的手?”
黎冬琳失笑:“他父親早就與他坦言,他想陪我來香港。”
崔然笑到傷口抽痛:“所以我輸給他。”
黎冬琳道:“他在倫敦生活十六年,為我改變環境,終究不值得,況且如你所言,我帶病。”
Danny選擇了她,所以她做他的好母親。崔然十六年不知自己究竟哪裏做錯,答案公布,他竟無言以對——荒唐至此,他被一個這樣的理由捉弄十六年。
黎冬琳心上那塊海綿早已幹涸,White父子所見的,不過一具殘骸,一股執念。
在崔仲敏移情別戀之後,她就已經成為瘋子。
午後,沈充來接黎冬琳,順便将崔然安排他制作的照片送到。
十餘張,已經是一疊,從顧倫年輕時飾演的偶像劇劇照到如今形象豐滿的各電影人物劇照,翻來倒去,不厭其煩地重複看,崔然看時笑得好似初戀少女,若不是腹部不能牽扯,說不定還會翻幾個滾。為何不能再早幾年發現顧倫的好?在他游離浪蕩的歲月,在顧倫的大好年華,若能愛上,那時便開始為他改過自新,為他侍奉他的家人,為他擋去來自家內與家外的風霜雪雨。
而非現在,事事一團糟。
黎冬琳被崔然送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療,事情公布,再度一片嘩然。
有人說前太子爺狼心狗肺,所謂抑郁症不過是不願意照顧母親的托詞,就此擺脫麻煩,一了百了。實為難得的,也有前所未有的觀點出現,說所有人都錯看崔然,其實此人城府極深,接黎冬琳是為讓外界看見其“孝”,且冰釋前嫌,但暗中的确痛恨母親當年所為,便又另尋托詞,報複母親,出一口惡氣。
傷不算深,但為避人耳目,崔然還是将辦公地點搬回家中,對外只稱動了胃部手術,需要靜養。
消息甫一放出就接到顧倫的電話,崔然講手術純屬編造,只不過是為休息一些時日找出的借口。顧倫對工作向來态度認真,倒也沒有堅持立即返回确認是否屬實。
“她的Danny是個孝子,來電話請求我多去看望她,待他今後獨立,可以将黎冬琳接回身邊。”崔然剛讓沈充從家中拿來那本桃色影集,把自己與顧倫的照片打亂,交叉放入,邊放邊說,邊說邊笑。
顧倫沉吟半晌,道:“專心休息,暫時不要再管其他事。”
崔然笑道:“好。”
顧倫沉默片刻,似乎嘆了一口氣。
崔然問故,他道:“萬事不要強求,我怕你繃不住。”
每一個字都傳進崔然心裏,刻下印記。
只有他關心他好不好,累不累,一如既往。其實崔然又十分敬佩顧倫,之前對他的感情也罷,看待親人的漠然也好,顧倫能如此豁達,只因信奉四字箴言——順其自然。
腦海中卻浮現出更多東西。
陸老板的模樣,顧氏母女的聲音,黎冬琳神經質的笑臉。
這樣完美的顧倫,這樣糟糕的自己。
“阿倫。”他忽然打斷。
顧倫停下話音,靜靜等待。
崔然深深吸氣,一句話卻堵在嗓門裏,發不出聲音。
顧倫聽不見下音,又叫他的名。
崔然屏息,又緩緩吐氣,“沒事,只不過……太久不見你。”
輕微的氣流聲,顧倫笑起來,聲色柔和:“過不久就回來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