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絕望
祭祀諸皇的宮室,只能帝後兩人入內,文武百官都在皇陵的墓道兩側候着,等待儀式的結束。
從開國的高宗皇帝到“病逝”居龍殿的喻寒依,大呂所有先帝的畫像都挂在這間宮室內,當年翻雲覆雨等閑間的帝王們悉數變成了擺滿供桌的牌位。供桌前長明燈與大呂整個王朝的氣運一同明滅,讓走進這間宮室的人都不免心中肅穆了幾分。
齊時雨在供桌前拜了幾下,随後看着昭烈帝的畫像朝沈停雲問道:“濛濛,這是你父皇,你和他長得像嗎?”
沈停雲在齊時雨的命令下擡頭看向昭烈帝的畫像。
畫像裏的昭烈帝還是個正值壯年的男人,看得出當年的英武。從有記憶起,他就從未見過畫像裏的男人,即便他已經确信了自己與對方的血緣,卻依舊難以認同對方的身份。
他的父親,永遠是草堂裏那個燃着油燈夜讀的文弱書生。
沈停雲發了會兒呆,回過神來的時候猛然發覺,畫像上的男人,面容跟自己真的十分相似。
也難怪坐在皇位上的着幾個月裏,從來沒有人懷疑過自己的身份——這張臉,即便融入了娘親的容色,也依舊是喻家人的臉。可惜王爺看不到,平白擔憂着自己被人發覺是假貨。
一陣風将宮室的門關上,院內陡然亂了起來。無數的士兵朝着宮室揮戈而來,暗閣的暗衛和禁軍在殿外拼死抵抗,刀戈相觸發出刺耳的铮鳴。
血濺滿了素色紗窗,連透過窗子映入殿內的光都帶上了緋色。血腥味道蓋過了宮室裏焚着的檀香,張揚地充斥到宮殿的每一個角落。
“濛濛,你說怎麽辦?”齊時雨似乎早都料到了今日的處境,反倒看起來毫不慌張,閑庭信步的感覺,讓沈停雲想起從前那個寬厚愛民的風流王爺。
殿外的屍體越來越多,漠北軍很快就要沖進宮室裏來。
沈停雲卻不合時宜地露出了笑容。
真好,他終于可以得到解脫。
他解開了自己頭上象征着皇權沉重的冕旒。他希望至少在死的時候,他還能是他自己。不是誰的兒子,也不是誰的替身。
他叫沈停雲,名字是自己取的,這輩子也是為自己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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齊時雨将他抱緊在懷裏,冕旒砸在地上,裝飾的東珠像雨點一樣四散開來。齊時雨掌心摸在他的臉上,輕聲問道:“濛濛,和為夫一起死,好不好?”
沈停雲點了頭,輕靠在了齊時雨肩上。
他想自己或許該恨齊時雨,但到了這時候,才恍惚發現,自己竟還愛着他。
既恨他,也還愛他。
齊時雨呼氣漸沉,忽然扼住了他的脖子,冷聲道:“可是,本王的濛濛已經死了,被你從樓頂推下去的,不記得了嗎,沈停雲?”
“那天,你跟他吵了起來,然後把他推了下去。”齊時雨的聲音像鬼魅一樣,朝沈停雲低語道,“你記得的,你明明記得,你殺了他,是你幹的。”
不是,不是的!沈停雲頭幾乎疼得炸開。
絕對不是自己,不會是自己!
忽然,宛如雷鳴劃破長空,沈停雲猛地想起了關于那天更多的事情。
小霭抱住了自己,然後不知為何,企圖将自己從圍欄邊推下去。
可是小霭忘了,自己的兄長,能被選為護衛王爺安全的貼身護衛,說明武藝足以獨步整個王府,他一個風月場所出身的小倌,哪裏有能力把沈停雲推下去。
兩人糾纏間,屋頂的圍欄忽然斷了,小霭就這麽,在自己的掙紮抵抗下,掉下了樓。
确實……把他推下去的人,确實是自己沒錯。
系在沈停雲每一處關節上的絲線在一瞬間斷裂,他像一具斷線的木偶,癱倒在了地上。
眼淚砸在地上,留下了雨水般的痕跡。
自己怎麽會讓小霭掉下去呢?明明自己會輕功,為什麽當時沒有跳下去護住小霭?
是因為失望嗎?失望自己血脈相連的弟弟竟為了一己榮寵企圖殺了自己,失望小霭變得滿腹心機……原來,自己竟真的在那一剎那想過要小霭死。
“你想起來了對嗎?”齊時雨彎身為沈停雲擦去臉上的淚水,從袖中掏出了一粒藥丸,放進了他的嘴裏。沈停雲把藥丸咽了下去,茫然地看向齊時雨。
齊時雨跪在了他面前,将人抱進懷裏,溫柔地說道:“停雲,你知道嗎,其實我根本不喜歡濛濛。但我從小就答應過他,要娶他為妻,我不是沒有做過反複無常出爾反爾的事情,可是唯獨對他,我不想食言。或許是因為,我不想辜負曾經那個少不更事的自己。想用這件事時時提醒自己,你看,你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這麽糟糕的人,也有過天真的時候。”
沈停雲腰腹猛地疼了起來,他蜷縮成一團,齊時雨就伏在他背上,繼續低聲說着。
“我絕對不是什麽好人,無論什麽時候都在算計着,算計人心,算計權力,對誰都是滿腹的懷疑,每做一件事都在不斷地權衡着利弊。現在想想,我對濛濛,何嘗也不是在算計着?我算計他的出身,算計他的血脈,即便算計遠小于我想要對他好的真心,可我也是算計了。”
“我這輩子欠他的恩情,始終沒能還上。你殺了他,所以我只能殺了你,一命換一命,算你欠他的。”齊時雨說,“但我也欠你的,所以我也賠你一命。喻寒依的兵就要攻進來了,我覺得他應該還有話對我說,等和他說完了,我就去找你。”
“停雲,在路上等等我,下輩子我們就做普通的百姓,你當少爺,我給你當小厮,伺候你一輩子,你說好不好?”
沈停雲腹中疼了許久,聲音聽得斷斷續續,只聽清了齊時雨後面說的那些話。
他拼命地搖頭,不好,下輩子還是別見了。要是真有下輩子,一定要投胎到普通人家,放牛、種地,過最平凡的人生。
随着時間的推移,沈停雲感覺疼痛漸漸減弱,逐漸有血吐了出來。
大概自己是真的快要死了。
他原以為自己今天會死在素未謀面的侄兒手裏,卻沒想到齊時雨提前對自己動了手。
也好……沈停雲想。死在王爺手裏,總好過死在旁人手中。這樣黃泉路上,便是恨,也只恨他一個。
沈停雲的眼淚又流了出來,這次的混了些血,劃在臉上,留下了兩道紅痕。
死到底是什麽滋味,他不知道,也很害怕。
爹,娘,小霭……沈停雲想起那些離他而去的親人。
他也曾有過一個家,在京都郊外的小鎮上,家門口種着一棵長了百年的梧桐。
每到花期,母親都會拾了地上淡紫色的桐花插在發間,父親會笑着念出一兩句他聽不懂的詩句來稱贊母親的美貌。弟弟會躲在自己的身後,被樹幹上爬着的天牛吓得瑟瑟發抖。
可是他們每個人都不在了,只剩了自己。
沈停雲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,輕輕地在齊時雨唇上落下了一個吻。
齊時雨從不和他接吻,他也不敢去碰王爺。上次和王爺唇齒相交,還是在蘭芳宴醉酒的夜晚。
雖然并不光彩跟體面,他卻一點兒也不後悔那日的所作所為。每次在床榻上被齊時雨折騰到幾乎昏死過去的時候,他都會想念那個晚上。可惜那個溫柔的王爺再也不會對自己那樣了,他們之間,隔了小霭的一條命。
齊時雨瞪大了眼睛,不敢相信地看向沈停雲。
唇齒相觸的剎那,他感受到了無比熟悉的氣息——那個他曾經反複記憶,絕對不能忘記的氣息。
可是濛濛明明已經死了呀……
“你爹對你不好,不如你跟我逃走吧。”雪夜裏,幼小的齊時雨朝方濛伸出了手。
方濛卻不假思索地拒絕道:“不行,我弟弟還在,我不能扔下弟弟一個人。”
弟弟,對了,他還有一個弟弟,無比珍視,寧願被繼父打死也要回去守護的弟弟。但越華從沒有跟自己提過關于兄弟的事情。
雙生的兄弟,自然連氣息也差不多少。所以當初丹朱河畔,越華略有差異的氣息,根本不是因為年歲和經歷的變遷,而是因為他根本不是當年的方濛。
越華騙了自己。
“濛濛!你才是方濛!”齊時雨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可笑的錯誤,可惜已經太遲。
“……是我沒認出你,是我的錯。”齊時雨猛地抱緊沈停雲,可懷裏的人如同斷線的風筝,連氣息都微弱了下去。
沈停雲意識已經模糊,但齊時雨的聲嘶力竭的呼喊卻奇跡般地傳到了他的腦海中。他有些詫異,王爺不是天生臉盲嗎,怎麽會能認出自己呢?
小霭,哥沒跟王爺說過,是他自己認出來的,你別怪哥……
齊時雨抱着徹底合上眼的沈停雲泣不成聲。
喻寒依不知何時站在的齊時雨身邊,冷漠地看着眼前這場荒唐的鬧劇。
屬于自己的東西都已經奪回來了,他是來兌現當日跟齊時雨說過的話的。
“愛妃,哭累了就跟朕回去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