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 曾憶昔繁華
金月閣裏的栀子花開了,又是一年春天。
潔白的瓣子像是雪,落了滿地,連泥濘的土中都浸滿了馥郁香氣。
齊時雨坐在偏殿的窗前,長發披散,面如死灰,眼裏全無院落中滿砌雪瓣的美景,只死死盯着垂下的簾栊。
似乎只要他一直這麽看着,就會有個小侍衛冒冒失失地闖進來,既驚喜又惶恐地看着自己,急慌慌地拉過自己的衣袖,要把自己從宮裏救出去。
可是那只只會對着自己搖尾巴的小狗已經死了,是他親手把毒藥喂給他吃下去的。小侍衛從來都聽話,連吃下毒藥的時候都那麽乖巧溫順,連絲毫的掙紮和疑惑都沒有。
齊時雨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猙獰的傷疤,唇角流露出笑意。
他嘗試去死過很多次,能想到的辦法都試了,卻每一次都被喻寒依攔了下來。
小皇帝下定決心要留下他這條茍延殘喘的賤命,不肯輕易放他去死,他就無論如何也死不掉。
如今的金月閣裏裏外外服侍的內監和婢女足有上百人,無數雙眼睛盯着齊時雨,只要稍有異常,喻寒依就會立刻趕過來。
例如今日,他不過是盯着簾栊看了半柱香,在居龍殿裏批閱奏折的喻寒依就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後。
“時雨哥哥,月謠說你已經小半個時辰一動不動了,這是在做什麽?是在想我那個死在你自己手裏的小叔,還是在想皇陵裏那些螳臂當車不自量力的手下?”
“可是他們都死了呀,全都是因你而死。”喻寒依壓低了聲音喃喃說道,“不止他們死了,宣王也已經死了。這世上,現在只剩下了朕的齊妃。”
齊時雨冷笑了幾聲。
是啊,倉銘、黎雲、老閣主……暗閣忠心護主的暗衛們,人人都死了。
那天他戴着鐐铐走出皇陵的時候,在被血浸到發黑的地上,看見了他們每一個人的臉,好像是喻寒依有意将他們放在自己能看見的地方,讓自己親眼看着從前的心腹們,一個個因自己而死。
連活着走出皇陵的宣王也被迫暴斃在了皇陵的宮室中,和當初的沈停雲一模一樣。因果循環,報應不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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喻寒依朝齊時雨道:“時雨哥哥,成王敗寇,朕想在朝臣們的聲讨裏留你一條命,也只有現在這一種辦法了。咱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,朕從來都沒有忘。朕把你看得比親兄弟還重,怎麽舍得殺你?”
“但求陛下賜我一死。”齊時雨說。他還急着去下面見沈停雲,停雲向來聽話,一定會在黃泉路上等着自己。他不想他的濛濛等自己太久。
喻寒依順着齊時雨的目光看向簾栊,他知道齊時雨此時此刻望着那裏在想些什麽。皇城向來戒備森嚴,可偏偏那天忽然闖進了兩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鼠,一只蹿進了金月閣,一只則去了居龍殿。
季明歸……喻寒依垂下雙眼。不,自己喜歡的人,一直都是齊時雨,只有齊時雨……
“時雨哥哥,你不想知道我那個小叔葬在哪兒嗎?”喻寒依問。
齊時雨忽地擡了頭。
在皇陵裏的時候,他被喻寒依的手下強行帶走,眼睜睜地看着停雲的屍身離自己越來越遠。喻寒依肯定不會把他葬在皇陵,可沈停雲最終去了哪兒,他不敢去想。
“你答應朕好好活着,朕就讓你去看看他。”
“我答應你……答應你。”齊時雨不假思索地回應,似乎整個人都有了些活着的氣息。只有沈停雲,才能讓他像個活人。
喻寒依:“口頭答應不算,給朕看到你的誠意。”喻寒依叫了婢女服侍齊時雨洗漱更衣,自己找了張桌案,抱着奏折就在金月閣批閱起來。
齊時雨換了衣袍,把頭發仔細束好,雖然看樣子仍是過分得瘦削,卻比之前要好得太多。
“時雨哥哥,你還記得當初第一次跟朕見面的時候嗎?”
齊時雨搖搖頭。
他醉心權術太久,在不該走的那條路上越走越遠,早都忘了周身風景幾何。
“朕還記得,是一次中秋的夜宴。”
那年中秋宴,齊時雨和父母一道進宮赴宴。當時齊時雨剛從方捕快那裏被救回來不久,大病初愈,性格也變得沉悶了不少,王妃放心不下孩子,吩咐下人帶着齊時雨去禦花園裏散散心,小世子就是在那裏遇到的喻寒依。
喻寒依被二哥污蔑摔碎了钰坤殿的琉璃杯,被齊時雨看見,出面替他在皇帝那裏做了證,讓喻寒依免于了一頓訓斥。
“朕那時就想,以後要是做了皇帝,一定要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送給時雨哥哥。”小孩子的愛恨最純粹,但愛意的種子在那時埋下,漸漸生了根。
“只是朕沒想到,時雨哥哥不想要朕給的,只想拿自己親手奪來的。”
齊時雨笑了一聲,說:“我幼時,也曾許過別人什麽。但現在想想,到底還是可笑。陛下錯就錯在對我有了真心,一個連別人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的人,怎麽可能會去愛別人?”
喻寒依道:“朕還記得你跟朕說過,眼看不見,心卻可以見。”
“我錯了。”齊時雨道,“眼都看不見,心就更看不見了。”
守在他身邊愛他護他把他當成神來敬仰的,他沒看見,處心積慮算計他的,他也沒看見。等到什麽都沒有了,成了徹徹底底的孤家寡人,這時候才知道自己愛錯了人,也恨錯了人,到底無濟于事了。
他想,我确實不該尋死,我應該活着,懷着對停雲的愧疚跟愛意,在漫長的煎熬中慢慢死去。只有這樣,才能算是讓害死停雲的人得到了懲罰。
這天後的齊時雨逐漸變回了從前的樣子。
賞花、品茶、作畫,倚欄聽風,焚香品竹,陳年的河東乾水似的喝下去,拖着喻寒依一起談天說地,有時幕天席地,就在院中睡過一夜。
“陛下,蘭芳宴可太久沒辦了。”
喻寒依便依着他,在宮外尋了間宅子,以禦史中丞燕明的名義遍請京都風流才子。
那宅子就在陌柳巷的最深處,長堤河前面。
絲竹管弦相綴,齊時雨端着酒盞,目光看向的卻是院子的角落。
從前每每蘭芳宴,沈停雲都站在人群寥落的地方,偷偷地注視着自己。但現在同樣的位置,人卻換成了喻寒依。
喻寒依靠在院角的榕樹邊,朝身邊的高桓低聲問道:“他從前,是不是就喜歡坐在這樹底下,看看醫書,曬曬藥材?”
高桓道:“陛下重義,季明歸走了這麽久,還記得他。”
“重義嗎……”喻寒依笑起來,想起自己和季明歸在南疆治療蠱毒時發生的點點滴滴,“對,朕只是覺得,他救駕有功,沒能給他應得的封賞,對他問心有愧。”
“高桓,你跟齊妃說一聲,今夜由他來侍寝。別喝得太醉,朕對半死不活的,沒興趣。”
作者有話說:
這章又名,想老婆二人組(皇帝是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