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過了中秋,文遠如正式走馬上任,十六、十七日,見衙門內各司各房頭目,而十八、十九兩日,則是見平丘府下轄十郡的知州。
待到二十這日旬假,遠如又特去專程去拜會了龐闕。
龐闕,字季堂,柱國大将軍,龐太傅第四子,自幼在軍中摸爬滾打,戰功赫赫。
長樂四年,他正值弱冠之年,收南蠻一十八族,意氣奮發;長樂十年,大周與西姜于烏秦一帶交戰,其率八千精兵連夜突襲,攻至西姜首府城下,後姜皇呈降書,嫁百合公主于當今聖上,兩國方休戰。
同年,龐闕官拜柱國将軍,駐守平丘府,再未歸京,歷有四年。
二月,龐府受去年九王爺一事牽連,滿門被抄,龐太傅被斬,長子飲鸩,二、三子流放南蠻,唯獨龐闕未被動一絲一毫,世人皆在揣度,聖上究竟會拿他如何。
直到四月裏,聖上正與衆臣複議南蠻各族之事時,突然親口感慨道:“季堂不錯,國之棟梁,是可用之才。”這事才算揭了過去。
如此,這平丘府什麽都沒變,還是他龐闕的天下。
龐府位于金州城北,足足占了半條街,門口石獅怒吼,端地就是氣勢滲人,在這樣個灰頭土臉的地方,倒顯得別具了些。
随行的小厮去門房遞過拜帖,不一時,一個花甲老人出門見禮:“拜見文大人!請大人進廳內稍坐片刻。我家将軍去了營房,老奴這就派人速速去請。”文遠如拱手稱謝,跟着他進了府邸。
觸眼所及就是一堵墨綠殘缺影壁,上面刻普通的松竹,抄手游廊裏随處可見用金箔做的蓮花,下面綴着翠珠子,風一吹,叮叮咚咚地作響,煞是好聽。
文遠如暗自咋舌,不愧是柱國将軍。
待文遠如在前廳自顧喝到第四盞茶,龐闕也終于回來了。
那人頭系四方平定巾,着雪青色直身,領口下擺皆是繡銀色蓮花紋,如若不知身份,恐還以為是個普通文弱儒生罷了。他生得是一雙鳳目斜挑,細看之下,淩厲之氣更盛。
雖文遠如年長,但畢竟只是個四品知府,而對方官居一品,他正要行拜禮,龐闕大步上前伸手扶住他,口中稱道:“之恒兄嚴重了,今日不過私下相會,不用拘禮。”
他又命下人添了一盞茶,兩人聊起金州此地風土人情,一派相談甚歡。
Advertisement
末了,龐闕邀文氏一家下月初十過府一敘,但他轉念思及家中并無當家主母,倒是多有不适,遂又定下屆時由文遠如做個東道,請諸人一聚。
龐闕此人常年行軍打仗,至今尚未娶妻。
當年京師之中,多少閨中女子眼巴巴地想嫁給龐府四公子,就連聖上都給指了一門婚事,龐闕他硬是讓聖上收回了成命。
待到平丘此地,媒人更是恨不得踏破将軍府,可都未曾能說動這位龐将軍,直到今年龐家出事,才漸漸沒了說親之人,冷清下來。
九月初十那日,文遠如果然依約,請了諸人前來。
文府門口往來絡繹不絕,都是金州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,一時好不熱鬧。女眷們由丫鬟領着過了幾道垂花門進了內堂,男人們都留在外頭。
潘氏攜文墨并兩個小兒在內院,與那些夫人小姐說話逗趣,未過幾刻,文墨便與幾家的小姐們相熟了,姐姐妹妹的稱呼開,聚在一塊聊起天。
衆位金州城裏的小姐,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現在自是被文墨沿途的那些趣事,唬得一楞一愣,連帶着旁邊那些說着家長理短的婦孺們都湊過來聽着。
潘氏心下一笑,這墨丫頭人小鬼大,還是真有點本事。
文遠如攜長子在前廳招呼着,文筆自小對行軍打仗頗有興趣,因此自父親提及會請龐将軍過府,他就日思夜想地念叨着要見上一見,煩得連文墨都記住了龐闕這個名字。
可他今日跟着父親見着一個個來客都還不是将軍時,難免有些沉不住氣,此時,只聽前頭有人通傳“龐将軍來了”,他一喜,就跟着衆人站起來迎了上去。
來人着素色粉白寬袖長袍,腰束鐵紅白玉腰帶,襯得人是越發貴氣,而那股子淩厲就少了些。
在場衆人自年初春節的龐府宴請後,已許久未見過龐闕本人,當下不少人就開始懊悔,原以為龐家出了事他一定會倒,誰知過了半年光景,他過得好好地,對比之下,似乎過得還越發滋潤,遂又紛紛與他攀談起來。
文遠如引着文筆上前,見過了龐闕。文筆喜上眉梢,恭敬地行了禮,又按耐不住道:“龐将軍,文筆自小多仰慕将軍之能,盼有朝一日亦能向将軍樣,為我大周開疆辟土。”
龐闕微微一笑:“之恒兄,你家小兒倒是不錯,甚對我脾氣,不如,讓他跟着我去軍中鍛煉個幾年,如何?”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文遠如,又轉而看向文筆。
文筆果然已經是喜笑顏開,文遠如卻不盡然,他正想推辭,但再看長子面含歡喜倒真有些不忍拒絕,便只說聽從文筆他自己的想法。
文筆歡欣不已,立刻就點頭應了,衆人拱着,又讓龐闕應承下收他做徒弟,訂了過後一日便行拜師之禮。
當下衆人說笑着,就開了席,吃起酒來。
後堂的女眷們,也跟着一一落座,見潘氏身邊的長女明眸皓齒,一雙眼睛生得是顧盼生輝,由奶婆子帶得芷硯二兒,圓頭圓腦極為可愛,再加上府裏只一位正妻,沒得其他亂七八糟的勾心鬥角之事,忍不住又誇了一遍。
潘氏一樂,又勸了他們幾盅酒。
女眷們喝的這酒,是平丘府當地所産,專取雪水釀造,開壇時香氣撲鼻,盛在杯中晶瑩剔透,連幾個小丫頭都想讨一杯來喝。
因為開心,大人們就都準了,可惜文墨連喝了三碗,就昏睡過去。
待文墨一覺醒來,已身在後院房中,她只覺得渴,候着的荷香端了一碗醒酒湯喂着喝下,她方覺得好些。
兩人又說了些話,文墨才起來去正房裏給母親請安。
未曾想潘氏在閉目歇息,文墨只好轉身去了東廂房,結果文筆房門緊閉着,只有個丫頭候在外頭,見她來忙抱歉道:“大小姐,大少爺好容易鬧騰着睡着了,您就別鬧他了。”
“怎地,他喝多了?”文墨一時好奇問道。
丫鬟點頭:“嗯,聽說今日裏那龐将軍收了大少爺為徒,結果那幫子看熱鬧的人,就使勁灌大少爺的酒,才散沒多久,可不就鬧到現在?”
文墨繼續往外頭走,過了垂花門,就到了前院。下人們正裏裏外外掃着,見着她,不敢再多打量,只得垂首,趕緊稱小姐好。
她擺手,往廳裏去,卻也沒見着父親人影,遂又往東廂過去。
東廂門輕掩着,文墨推門而入,一個小厮模樣的人正在堂屋裏打着盹,睡得很熟,連吱呀一聲都沒聽清,想來也喝多了。
她東瞅西瞅,就走進東廂卧房內,才驚覺床上躺着個不認識的男人,薄被之外露出雪白的中衣衣襟,此刻他雙眼緊閉,眉頭微蹙,看着極難受。文墨心下暗道壞了,又不敢多看,就悄悄退了出去。
這點小動靜逃不過床上那人的耳朵,因着多年行軍歷練出的警覺,他猛地睜開眸子,就看到個小丫頭的背影,蹑手蹑腳地,是個很滑稽的模樣。他淺淺一笑,又阖上了眸子。
文墨對着荷香擠眉弄眼一番,兩人關門而去。
這屋裏歇着的,正是吃多了酒的龐闕,外頭打盹的那位,正是他的貼身小厮。這場酒果然喝得是諸人皆醉。
第二日潘氏命人備下拜師六禮,文遠如一早便領着文筆依言去了龐府。
文筆行跪拜大禮,雙手奉茶,龐闕接過抿了一口,許是因昨天醉酒之故,他今日臉上仍有些蒼白,時不時地輕咳幾聲。
一旁的龐府管家張伯托着個盤,內裏放着枚玉佩。龐闕拿起玉佩,交予文筆:“此乃我師父高老将軍所贈,常年随身,今日贈與筆兒,算得上一段奇緣。”
那日文筆回府,拿出玉佩在文墨前炫耀,文墨瞥了眼,回道:“此玉佩乃你師父所贈,肯定是他的心愛之物,哥哥自然要護之妥當。如今可倒好,哥哥到處獻寶,若是被他知曉,定當不悅,仔細扒了你的皮。”
文筆一想是這個理,遂好生收了起來,憨憨一笑:“妹妹提醒得是,若是惹師父不悅,他定會生氣。你不知道他這人,看着好相處,其實最為嚴苛,我今日被他帶至軍營裏,大日頭底下蹲了小半個多時辰。”
文墨一笑:“哥哥,你這師傅真能治人,不過他既然擔得上柱國将軍之名,必然有些本事,你跟着他學着,日後定有長進。”
那日起,文筆跟在龐闕身邊,聽着、看着、學着,性子越發沉穩起來。
文墨的日子,也不好過。
初到金州不過一月有餘,文遠如就和潘氏商量着,要請個教書先生回來,如在臨清府裏一樣,好好管束長女。
他們這樣想着,就在金州城裏找尋開來。
衙門裏的範儒學聽聞此事,倒是給他們推薦了一人,此人放至金州甚至平丘府,都是絕好之人,端得是門好學問,只是家中清貧,至今尚未有功名。
文遠如問道:“範教授推薦的,可是李牧秋李夫子?”範儒學點頭稱是。
何止平丘府,整個大周,不知此人名號的,只怕寥寥無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