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平丘地處大周西北,自然是冷得早一些,十月底,金州城裏頭的第一場雪,不期而至。
那日,文氏四兄妹第一次見到了李牧秋。
不同于臨清十月的秋高氣爽,此時、此刻、此地着着實實是冷到了骨子裏。狂風哮了整宿,窗棂咯吱咯吱響個不停,屋裏哪怕生了暖爐,還是抵不住寒意。
文墨一夜未能成眠,早上萎靡困頓,只想再悶頭睡上一覺,誰知前頭的春生來後院傳話,說是老爺夫人請大小姐速至前廳。
平日裏怎沒見有這麽多事呢,文墨不敢耽擱,內心雖腹诽着,但還是起了,早有人烘暖了衣服候着梳洗。
出了房門,鋪天蓋地都是鵝毛大雪,寒風使勁卷着就往臉上剮蹭,文墨硬生生打了個寒顫,真冷啊,她感慨着,又縮了縮,恨不得裹個暖被。
一旁跟着的荷香見着了,又回屋裏頭給小姐添了個手爐。手心裏暖暖的,文墨眉頭終于不再蹙着,舒展得好似兩道新月。
她開始懷念臨清的冬天,沒有如此凜冽的風,沒有半尺高的積雪,更不會像現在這樣冷得難受。
文墨一只腳踏進前廳,就見文遠如攜了潘氏已經端坐于主位,左手上座是個年輕男子,幾人正不知說着什麽話。
文筆畢恭畢敬地站在父親身後,見着她來忙擠眉弄眼,文墨心裏隐約有些不安,這唱的是哪出?她溜煙小跑進來,行了禮,站在潘氏身後。
遠如見她如此模樣,不由皺眉:“墨丫頭,速速過來,拜見夫子。”
文墨忽然想起前幾日,母親是提過要給她找個夫子之事,只是她不曾放在心上,還以為要過完年了再說。
她探究地看了眼哥哥,見文筆眨眼示意旁邊那位,心下了然,遂蹭到父親身邊,低聲詢問:“父親,夫子哪位?”
文遠如站起來,攜着文墨,領至那年輕人跟前,語帶恭敬:“李夫子,這正是家中那不成器的長女,單名一個墨字,自小生性頑劣,日後恐多有麻煩夫子管束。”
說完,他又低頭對文墨道:“此乃李牧秋李夫子,朱大家都對其贊不絕口,墨丫頭務必要恭敬,以禮相待。”
那年輕男子倒也不推脫,抿了口茶,站起身拱手:“大人客氣,喚我牧秋即可,世人徒給了些虛名,還得謝過文大人信任,牧秋定當竭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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聲音悅耳,文墨只到那男子腰際,于是仰頭望他,這一瞧卻是再也移不開眼了。
這男子只着一襲粗鄙青衫棉袍,偏巧襯得人愈發颀長,金州城裏的人,文墨見過不少,大都曬得黝黑,唯獨他膚白得似雪。
李牧秋似是感覺到這束打量目光,低下頭微笑,像是捉到了她的把柄,眼神狡黠透亮。文墨一赧,忙正色垂手而立。
入眼,見他袍子上顯出點點水跡,靴子上有些殘雪痕跡,旁邊還倚着把傘,傘柄手握之處已被磨得光亮,傘架翠綠打眼,在這樣的寒冬裏倒顯得一股生機。
文墨打心眼裏承認,這些都很配他。
她想把所有好看的詞都堆在男子身上,可是搜羅了一遍,竟找不到更合适的詞,不禁懊惱,只怨自己讀書太少。
文墨有些疑惑,終于開口,有些結結巴巴:“父親,所謂男女有別,女兒我……”
其實這點,文氏夫婦二人亦是商量許久,可一來,金州戰亂平困,百姓皆尚武輕文,能任夫子之人極少,二來,牧秋雖年輕,但四處打聽下來,皆道其品行極好,再者加上府裏其他幾個也能跟着學,權衡下來,倒也可接受,所以托了範儒生,牽了這樁線。
文遠如聽了女兒這話,掩飾不住眉眼笑意:“以後闖禍之際,如能時時提醒自己,為父倒是可放心了。牧秋年紀雖不大,可風骨極高。”
他頓了頓,接着又道:“墨丫頭,為人行于世,萬事端正,何畏人言?你雖為女子,為父亦不希望墨兒你渾噩一生。” 文墨點頭,略微懵懂。
正說着話,奶婆子帶着芷硯二人進了前廳,他倆雖将将六歲,也跟着文墨一起拜了師傅。
當今大周最德高望重受人推崇的大文豪,自然要數朱廣略朱大家,他門下弟子多已是大周之棟梁,享譽極高。
可若要是問各閨房小姐,那最炙手可熱,最讓人傾慕的,則要算是李牧秋。一本牧秋詩文集讓多少人愁壞了心肝,望穿了秋水,眼巴巴地苦等李郎。
李牧秋,何人?是年一十九歲,平丘金州人。
李父原是個在破廟裏設帳教學的先生,牧秋自小跟着,幼時已将經史典籍倒背如流,三歲作詩,五歲成文,在平丘這個苦寒之地人人皆稱奇。
好玩之人常去破廟裏逗他,對個對子給顆豆子,一天下來竟也有了個十七八粒,後來逐漸變成對詩對文,人們怪道哉李家出了個能識字念書的乖娃娃,倒是讓他漸漸在平丘有了些名頭。
熟料沒個幾年雙親先後歸去,世間剩他一人,舉頭四目無親。
之後,牧秋就跟着一位與父親交好的老先生,也是在破廟設帳。衆人看他消瘦的模樣嗟嘆,倒不再提起李家那位讀書郎。
他平日裏打雜做事,夜裏挑燈看書,竟自己琢磨出個大概。有心之人收羅到他的那些詩文,給訂成了集冊。
一傳十十傳百,待傳到京城朱夫子那兒,朱大家讀完後,潑墨揮筆一蹴而就二十字:情愛小事,情懷大事,好李郎,少年才,有胸壑,能成事。
至此,這本詩文倒成了各地學館的必讀之書,若是文人聚會時說不認得金州李牧秋,只怕連最末首都排不上了。
那年牧秋一十五,整個平丘陷在戰亂,動蕩不安,無心他顧,只求個保命罷了,待過了那陣混亂,聽聞來了位柱國将軍,百姓皆稱以後定會有太平日子,牧秋亦然。
前兩年老先生仙逝,這世間又只剩得他孤身一人。牧秋經由範儒生作保,進了城裏唯一一座學堂,因年紀尚幼,只得還是做些雜事,直到現在。
這些話都是前頭院子裏小厮們打探到的消息,文墨聽着荷香的轉述,回想起早上那一低頭時的溫柔缱绻,心裏頭竟泛起了點點漣漪。
這樣一位谪仙般的人,孤苦伶仃至此,文墨輕嘆,有些不舍。
她吃了個梅子,真酸啊。
翌日一早,文筆便去了營房,他現在倒真已不覺累,甚而都練出了樂趣,整日裏忙得不亦樂乎,在家裏頭更是三句皆不離他那個師父,今日百步穿楊,明日裏什麽以一當十。
文遠如聽着心裏稍憂,但面上還笑着說好,上頭一直沒什麽旨意下來,他這個文知府也就這麽幹着,誰知道究竟會怎樣呢。
整個府裏,只有文墨被他這麽一直嚷嚷,勾起興致,央了文筆多次,可他說什麽都不同意帶她出府,為此,兄妹兩人又生了好幾日悶氣。
另外一邊,文氏三兄妹用了早飯,則去了設在西廂花園後頭的私塾,三人恭敬地行了大禮,才坐得個齊整。
文墨甫一擡頭,見到那位李夫子,又化作一枚呆頭鵝,昨兒個不敢細瞧,今日仔細看了,越發覺得他好看,真真是格外俊朗。
見眼前學生這幅傻愣愣的模樣,牧秋試問:“大小姐,有話要說?”
文墨不覺點頭,口中稱道:“夫子,你生的可真好看,連娘親都比不上你呢。”一邊的芷丫頭也跟着附和,兩人一唱一和起來說的煞有其事。
雖然兩個還是孩子,童言無忌,但牧秋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徹骨之話,不由赧笑,底下那人倒紅了臉,大聲言道:“夫子,我們姊妹說的都是肺腑之言,望明鑒。”
那邊廂牧秋一愣:旋即斂笑:“多謝二位小姐美言,如斯淳樸可愛,倒是牧秋唐突,見諒!”
他作了個揖,複有正色道:“牧秋尚未有功名在身,世人憐惜給了個薄名。如今不過各位虛長幾歲,今後無需再行大禮,我亦受之有愧。昨日文大人一番話,于我也是受益良多。”
李牧秋清了清嗓子,定下大體規矩,便正式在府裏開堂授業。
一日,牧秋先給芷硯授了些生字,方讓二人一旁休息,又繞至文墨那邊,見她面前方正擺着張帖子範本,卻未動一筆,不由好奇:“大小姐,為何不臨?”
文墨狐疑:“夫子,楷、篆、行、草、隸,各有千秋,究竟習哪種好呢?”
牧秋笑了笑,越發出塵:“小姐多慮,臨得越多越廣,自會知道。字講究意,書講究心,筆随心至,小姐日後定會有所感觸。”
文墨點頭,複又認真臨了幾個字,忽又擡頭讪笑:“夫子,可是我已經臨了好幾年,為何字還是一樣難看?”
牧秋啞口無言,只得答了四個字,勤加練習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