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
冬日裏天陰沉沉的,多半時間被雪蓋着,見不到日頭,越發顯得人憊懶了。

自上回文府聚過之後,金州城裏幾家小姐們,倒是日常走動得多起來,往往由一家做個東道,大家聚一回樂一回,鬧騰得不亦樂乎,大人們樂見其成,也就随他們去。

這日恰逢約在孫家,待安伯命人備下馬車,芷丫頭卻說什麽都要跟着,文墨只好将她帶上。

到了孫府,後院裏已有不少人在了,衆人見文芷粉團可愛,便都來逗她。文芷也不認生,嘴甜得膩死人,這個姐姐真美,那個姐姐漂亮,衆人越發樂了。

而孫府大小姐則拉着文墨去一旁,兩人說起姐妹之間的悄悄話。

說了些有的沒的後,孫芳清終于繞道正題,聲音柔得似能滴出水來:“墨妹妹,你家先生近來可好?”

文墨捂嘴一笑,壓低聲音道:“還道今日裏姐姐怎地不在意我家夫子了,原來繞來繞去,終究是躲不掉。”

自李牧秋成了文家的私塾先生,每次見面,孫府這位芳清小姐總要向文墨問個兩三句牧秋的近況。

她去年在街頭見過牧秋一面,一顆芳心就懸在了他身上,原先芳清也不敢多做他想,可如今及笄後,娘親也曾明裏暗裏提過許配人家之事,她雖害羞至極,可也動了這些心思。

聽了文墨那胡話,芳清羞得臉頰緋紅,作勢要打,文墨忙擡手求饒,兩人鬧了一回,文墨才道:“清姐姐,夫子人是極好的,可是這好中吧,總覺得帶着些疏離之意。”

除了第一次狡黠的笑外,先生總是淡淡的神色,文墨撿了顆梅子,滿臉無奈:“平日裏先生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臉,這招唯獨對付我家芷丫頭是無能為力。她呀,總是纏着夫子長夫子短,可見再冷的人,也是有心熱的時候。”

見芳清臉色落寞,文墨又接着寬慰:“清姐姐,若是你真有意,何不早些……”話到這裏,兩個姑娘便再也不好意思接着往下說,心知肚明便可。

那邊廂熱鬧得不可開交,芳清攜文墨一并過去,聚成一團,到結束的時候,文墨給芳清使了個眼色,主動定了下回的日子,衆人皆拍手稱好。

回去的路上,文芷臉色酡紅,已累得歪在一側睡了,幸好車裏備着薄被,文墨給她蓋上掖了掖被角,順手抄起一本閑書看了起來。

外頭車轱辘碾壓積雪的聲音傳入耳中,吱吱呀呀,她心念一動,撩開車簾,探出半個身去,趕車的興兒忙垂首問何事。

文墨一笑,命他停了車,又跳下來,興兒大驚,剛喚了一聲“小姐”,她指了指車內,又做個噤聲的手勢,才道:“興兒,你且趕着,我在一旁走一走,累了再上來。”她今日腳上蹬了雙羊皮小靴,披了件青色披風,頭上罩着純白雪帽,倒也不怎地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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興兒不敢違逆,只得跟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趕起車來。

街上人見這姑娘穿戴極好,帽下一副眉眼生得極俊,後頭又跟着輛馬車,就猜是哪家小姐胡鬧來了,有膽大的小販已經拿着東西到姑娘跟前兜賣,還有些屋裏的也跟着吆喝起來。

文墨瞧着新奇,這也買那也買,興兒忙不疊的掏銀子,一時間車裏竟堆了不少。

待轉了個彎,到了條稍僻靜的街上,興兒才又勸道:“小姐,這回沒了好玩意,不如上來,早些回去吧?”

文墨正在路邊踩着雪玩,見一個個腳印,甚是有趣,哪肯罷休,自顧自地搖頭晃腦向前走去。

打前面正巧奔來幾匹高頭駿馬,許是因為這裏偏僻,趕得極快,興兒喊了一聲“小姐小心”,将馬車讓到一旁,文墨也連忙避讓。

馬蹄踏起來的殘雪還是濺到她身上,文墨用手拍了幾下,卻還是留下些黑黑的印漬,心中不由氣惱。

落在最後那人卻咦了一聲,一把喝住,文墨定睛一瞧,呵,正巧是自家哥哥。原來這行人正是從營房回來,風馳電掣,做派魯莽。

文筆跳下馬來,先是瞧了瞧車裏,見文芷靠在暖爐邊酣睡,這才走到文墨跟前,低聲問道:“妹妹怎地在此?若是讓人見了,多有不好,還不速速回去?”

文墨斜睨了一眼,指指雪帽,偷笑道:“哥哥放心,壓得極低,沒人認得出。”

文筆氣急:“那我怎地瞥了一眼就識得了?”他又扭頭對興兒喝道:“快領小姐們歸去,回去有得責罰你!”

興兒喏喏應了一聲,文墨看不過去,犟道:“哥,都是我的主意,與興兒何關?你逮個人就胡亂發脾氣,虧得爹爹還說你性子穩了些。我瞧還不是一樣,得讓你那師傅再好好訓訓!”

文筆一愣,說不下去,只得好言勸道:“好妹妹,快回去吧,哥哥先陪個不是。”

兩人正說着,一人打馬回來,馬上之人只是牽着缰神,冷冷地看着一言不發,卻見那小丫頭身形有點眼熟,仔細回憶之下,他便想到了文府那樁事。

待聽到文墨剛剛那句話,季堂才淺淺一笑,眉眼舒展,開口詢問道:“筆兒,這小丫頭伶牙俐齒,究竟何人?”

文筆連忙回身,拱手答道:“回師父,正是筆兒妹妹,年幼胡鬧,正教訓着呢。”他又回頭對文墨道:“妹妹,這位是龐闕龐将軍,快來見禮。”

文墨擡眼瞧去,馬上那人正眉眼斜挑,而掃視過來的眼神含着探究之意,恁得吓人,她心中暗忖,這不是東廂醉酒之人?

文墨暗自咋舌,忙低下頭來,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,口中稱拜。

季堂“嗯”了聲,定定看她一眼,這才往回趕去,不知想到何事又停下,道:“速來,否則怕是又一頓好訓。”

文氏兄妹倆相視,吓得一身冷汗,文墨歸家,文筆跟着去了龐府。

今日之事,兩人連着興兒一同瞞下來,那堆東西也只說是文墨在車裏見着好玩,就讓興兒去買的。遠如潘氏二人聽了半信半疑,這件事才算混了過去。

回府後,文墨日夜苦思冥想,可在到底該如何幫清姐姐這事上,依舊是一籌莫展,不由得唉聲嘆氣,心事重重。

這夜,文墨睡下後,仍想着過幾日的事情,翻來覆去,夜不成眠,于是不甘心地起來。

外頭的荷香聽着動靜,随手披了件衣裳進來,見文墨正盤腿坐着,身上裹着棉被,像個粽子似的,忍不住嗤得笑道:“小姐,怎的不睡,還有何事?”

文墨想了想,吩咐她将書架上的那本先生文集拿來,荷香應了一聲,轉去對面書房。

上次聽了李夫子的事,文墨不覺心癢,命前頭小厮找了一本文集回來,可是當時翻過幾頁,就被耽擱下,至今尚未讀完。

待荷香拿了書來,她又轉身去點蠟燭,輕輕挑下,更顯得亮堂,才擱在床頭。

文墨就着燭火慢慢看起來,起初覺得有些冷,她又喚人進來添了兩個暖爐,分別捂在手裏還有擱在腳邊上。

不一時,她就漸漸地看了進去,激動之餘竟翻身下床,裹着被子挪到次間,磨了墨,便在書上圈圈點點,一口氣讀了個完全。

朱大家怎麽評價來着?是了,情愛小事,情懷大事,有胸壑,能成事,果真是極為恰當,文墨不禁點頭贊同,如若她自己再加個,那定然是有氣度,懷胸襟。

縱觀整本,起初幾篇許是年紀緣故還稍有幼兒之感,可後來下筆老練,遣詞用字,并不拘泥一格,卻已是自成一派。

此書,寫景,亦寫事。景,是平丘空遠之景,更顯蒼暮;事,乃日常瑣碎之事,讀來更是有趣。

卷中唯獨一首《歸家》寫情,雖下筆稚嫩,卻道盡念及雙親之苦。

寒衣身上瘦,信痕手中深。

思親心念遠,歸家臉滿塵。

見面無一人,誰來問苦辛。

低徊空幾許,聲盡誰人承。

文墨來回念了幾遍,心中難受之情漸盛,思量之下,她最後親手鋪好白紙,用鎮尺壓了又壓,細細摩挲,終究一蹴而就。

李牧秋哪知文墨有如此多的心思,上課之時,見她又晃了神,他只得清咳一聲,對面那人卻依舊側身望着窗外,他只好走過去敲敲桌子,文墨才緩緩回過身來,滿臉蕭肅。

牧秋疑惑:“小姐,何思?”

文墨站起,福了福身,道:“先生,文墨唐突,想問一問,你如我這般十歲大時,在做什麽?”

牧秋一怔,思緒幾轉,最終嘆道:“十歲那年冬日,我正跟着老先生東奔西走,養家糊口罷了。”天地之間,孑然一身,要的也只不過是活着罷了。

文墨又一拜,正欲說些什麽,牧秋示意手中之書,又接着之前的,慢慢講了下去。聲音低緩,文墨再也沒有發呆,她思量着,先生如此之苦,如有機會定要助他一臂之力。

待牧秋講完,文墨忸怩着還是開口央求道:“先生,後天有幾個姐妹會來府裏,屆時以詩作樂,到時能否請夫子評個一二三四來?”

牧秋正要拒絕,另一邊習着字的文芷聽了,放下筆跑來,揪着他衣角,一并哀求道:“好夫子,來吧來吧,人多熱鬧些。”眉眼皺在一起,我見猶憐,牧秋啞然。

一旁的文硯過來,奶聲奶氣的說道:“夫子,那日過府來吧,他們鬧騰,我們亦可讓哥哥找幾個哥兒回來熱鬧。冬日裏該悶壞了。”文墨一聽,眼睛亮了,不愧是我的好弟弟!

三人一輪圍攻,牧秋招架不住,只說那日過府來看看,至于評詩一事暫定,總是不方便的。

這麽說定後,等到晚上一家人吃飯時,文墨提了這事,文氏夫婦倒沒什麽意見,遂又問了文筆。

文筆想了想笑着說好,答應明日裏就去請其他幾家哥兒來,到時候一齊熱鬧,這話樂得文硯又乖乖多吃了碗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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