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
翌日,文筆清早到了龐府,見張伯指指後頭,他頓時明了,便留在廳裏耐心候着,想着待會要如何跟師傅開口告假,反複琢磨,反複思量。
後頭書房內,季堂正一手拿着信函,另一手在桌上輕叩,短短幾行字來回看了許久,末了,他将信函一把燒了,然後又慢悠悠地飲了杯茶,這才走出書房。
今日晴空朗朗,是個不錯的好天氣。
那邊廂,見師傅來了,文筆忙恭敬地行禮,剛想提告假之事,不想卻聽季堂先開口,道:“今兒個進山打獵如何?”
文筆一愣,不想弗了師父好意,可另一邊昨日又應承下文墨三人,一時舉棋不定,躊躇起來,不知如何作答。
季堂見他這幅模樣,笑問:“筆兒,有何心事?不妨說來聽聽?”
文筆只好将昨日與文墨約好之事一五一十道來,季堂聽此緣故,好言寬慰徒弟幾句,又通情達理地說放他兩日的假,文筆忙稱謝,樂憨憨地行了禮,出了龐府,這就邀約人去。
眼見徒弟那副喜上眉梢的模樣,季堂心裏不知怎地生出了些缱绻之意,倘若當年月華未出事,只怕這府裏也早就有了孩子,不至于冷冷清清空空蕩蕩至此。
季堂愣愣站了會,整整衣袖,随口問道:“張伯,今日幾時了?”
“少爺,今兒個十五了。”張伯是從京師龐府過來的老人,私下無人時還是習慣稱呼他少爺。
季堂不由感慨:“還有半個月又該過年了。”張伯附和稱是,兩人又說了些府裏年貨準備之事,方才要出門。
自游廊穿過,院子裏下人皆忙忙碌碌,果真是一派過年之景。
待走至門口,看見那道影壁的殘破之處,季堂一時頓住,出了神,只怔怔負手而立,像棵天際間的勁松。十二月裏的風,烈得像把刀子,随從們不敢催他,只好陪着直打哆嗦。
最後他終于開口:“今兒個不去了,沒得興致,你們去打些野兔野豬什麽的回來,本将軍請喝酒。”衆人稱好,自是散去。
回了書房,季堂側身靠在軟榻之上,撐起半個身子,看了會閑書,最後閉起眼,偷得浮生半日閑,做起白日夢來。
恍惚都是當年之事,父親,哥哥,中意的女子,殺戮的戰場,畫面交替,最後一封王家發來急報,說是月華去了。臨走時他應承了月華,這次回來定會娶她,可她未能等他從南疆回來,就因病去了。那日他平生第一次殺紅了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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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堂緩緩睜開眼,鳳目迷離,他扶額坐起,喘了口氣,走至書桌前抽出卷畫來,畫裏一名妙齡黃衣女子臨湖遠眺,笑得明媚。
月華,不知何時就能去陪你了,千萬得等着我,季堂這樣想着,雙目溫柔似水。
到了晚上,竟真有人送了頭幾百斤重的野豬來,季堂也不客氣,留那幾人在府裏喝酒,直醉得不省人事,睡到日上三竿方醒。
他醉酒後臉色煞白,張伯好說歹說,勸他喝了兩碗粥方肯罷休。桌上連夜腌好的野豬肉,季堂嘗了贊不絕口,就命人去割些上好的肉來。
道是有何用?季堂打馬去了文府。
文府內一幫小子正在前院裏鬧得開心,聽聞龐将軍來了,烏泱泱地一齊湧了出去,圍着季堂一個個請起安來。
文筆未料到今日裏師傅會親自上門來,父親今日正好去省裏頭辦事,于是忙将他迎進了府,奉到上座。
那些野豬肉安伯接了過來,文筆又是好一頓謝,季堂只是笑:“反正無事,閑來走走罷了。”
在座的,不過都是金州城裏有頭有臉人家的公子哥兒,那些人一個個擠在龐闕跟前,恨不得攀上什麽關系。
唯獨一個青衣男子,手邊牽着個粉白小人兒,站在人群外頭,臉色淡然,季堂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幾眼。
文筆招呼那幫人坐下,又一一做個介紹,季堂小口抿着茶,也不說話,只是聽着。
那青衣男子自然就是李牧秋,手上牽着的,則是文硯。李夫子的名號,季堂還是聽過的,他雖擅長領兵打仗,但平日裏也愛讀些詩文,早就知道平丘府裏有這麽位才子,只可惜家道不好。今日一見,倒真有些文人之氣來。
牧秋遙遙一拜,算是見了個禮。
文硯對于哥哥口中的大英雄也已仰慕許久,他只道是個胡須飄飄的老人家,誰知龐闕竟如此年輕,遂脫口而出:“龐将軍,你真是一點點都也不老。”奶身奶氣,聲音糯軟,季堂心下一軟,伸手抱起小硯兒,逗弄起來。
說笑着,不多時就來了個丫鬟,将一沓詩稿遞至牧秋跟前,恭敬道:“先生,這是大小姐送來讓您過目的。”
牧秋接了過去,問道:“你家小姐怎麽說?”那丫鬟又拿了張絲帛給他,上面單寫一個“春”字,牧秋點頭,應道:“我若好了待會再麻煩你。”
衆人好奇,文筆解釋後,才知道後院的女子們在鬥詩,請的自然就是李牧秋李夫子當判官。
這會兒後院女子們聽到龐将軍來了,個個更是激動不已,但礙于禮數,自然是不敢随意去瞧別的男子的,只好猜測着這位将軍究竟什麽模樣,七嘴八舌,議論個不停。
這時李府的二小姐玉芮漏嘴說自己見過,于是大家圍了上去,只讓她快說。
玉芮卻又不肯,女孩們追逐嬉鬧了一陣子,玉芮告饒,這才老實地說起來:“将軍剛到金州時,我家爹爹和将軍有些來往,忽然有一日,聽說将軍來府裏了,我就躲在廳外偷偷的瞧,這才見了一眼。”
“将軍怎樣?”衆人催促着。
玉芮回想起那日,将軍來府婉拒了父親托人說的媒,她和姐姐躲在廳外,姐姐聽完臉色煞白轉身就跑,她偷偷看了一眼,就記住了這個傷姐姐心的人了。
“極為好看,極為冷漠。”玉芮心裏嘆氣,那日之後,姐姐郁郁寡歡,家裏很快又給她尋了門婚事,匆匆嫁了。
衆人聽了這話,都是啞然,一時安靜下來。
文墨想起那兩次見面,要說龐将軍好看,她頭一個反對,他沒有夫子生得那般俊,若說他冷漠,她倒贊成,那日街上遇見,将軍身上自是有股威嚴殺戮之氣,讓人不寒而栗,也讓她害怕。
大家散開,三三兩兩吃着零嘴,說着閑話。
芳清拉着文墨,問她夫子如何,文墨努努嘴,指指前頭,寬慰她,說不定待會能找機會與先生見上一面。兩人笑着,又說了些其他話。
今日鬥詩以春為題,十幾歲的女孩們想到的無非寫春景嘆春~色,可芳清寫了首春情,所以她一顆心七上八下,早就飛到了前院裏。
李牧秋自是看到了這首,還是首藏頭詩,清心可待,十四五歲女子的心思細細密密,婉轉清揚,所謂的少女懷春就是如此吧,單純又不失美好。
沒想到下一首拿起來看,還是首藏頭,牧秋認得這是文墨的字跡,這詩以冬之安靜比春之生機,可奈何硬要湊藏頭——清心可鑒,立顯矯揉拗口,頓失了意境。
牧秋正要氣惱,眼角瞥到之前那張,立時明白過來,說來說去,都是為了這位清姑娘吧,他的好弟子正幫人做嫁衣呢,不亦樂乎。
這詩确實正是文墨知道芳清所作之後,改動得來的。她今天和荷香約好了,讓她趁添茶倒水的時候,将芳清的詩記着,她好随機應對。芳清雖然是寫首藏頭,可依然含含糊糊,那她自然再點得更透一些。
座位旁有備好的筆墨,牧秋微微一思,提筆在這張上頭改了幾字。
衆公子哥兒早聽過牧秋文采之名,卻因他家道貧困,而為人偏偏極是清高,所以今日故意冷落他。
再者,他們從未真見了他作詩寫文,只道他不過徒有虛名罷了,今日難得見牧秋動筆,倒是起了興致。
待牧秋改動之後,四下傳閱開來,衆人這才信服,紛紛贊他改得好,看向牧秋的眼神自是不一樣了。
傳至季堂手上,他讀了幾遍,又擡眼看了回李牧秋,那人絲毫不受周圍影響,自顧已在看下一首詩稿。
季堂自然知道廳裏諸人對李牧秋的态度變化,倒是生了幾分佩服。再見詩稿上原先被塗的幾字,季堂發笑,清心可鑒?
文筆接過一瞧,卻是一愣,忙走到李牧秋身邊,行了個禮,牧秋不知說了什麽,他臉上這才緩過來。
這些落在季堂眼裏,自是極為有趣。又歇了會,這才告辭離去。
待丫鬟拿回詩稿,得了第一的自是難掩歡愉之色,衆人拱着,又約好了年後再聚的日子。
文墨那張上,夫子換了藏頭四字,其中三字和她最初拟得一樣,還有一字卻比之前的更為恰當。夫子懂了她想說的話,文墨偷樂,可轉頭看想芳清,她神色卻恍恍惚惚。
文墨見芳清紙上夫子未留一字,正想說些什麽,芳清擡頭一笑,這笑容之間還是多了份酸楚之味。
這一日,終究是沒找到機會,讓芳清見到李夫子,文墨挫敗的很。
送走諸人,文筆這才盤問起那詩的事情,文墨沒了心情,只簡單說了幾句。
夢裏皆是芳清那一笑,文墨睡不安穩,嘆口氣,醒過來,讓人點了盞燈,又從床頭将夫子的文集摸了出來。
她如今睡不安穩之際,便會時常看看先生的文字,內裏雖大氣磅礴,可對她來說,卻有股安寧的意味。
過了二十七,大周朝廷上下開始放年假,皇帝要休息,賣命的大臣們更是想休息,這一年戰戰兢兢,希望下個年頭更好些吧。
在這之前,文遠如出了趟遠門,去省裏頭拜見兩位布政使,回來剛好二十七,又先到衙門查看,再坐轎回府,見了一家人,這心裏才安下來。
這一年,終是要過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