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過了除夕,便到十五。往年過節這天的元宵都是潘氏親手做的,今年亦不例外,她早早地就在廚房裏忙起來。
文氏姊妹兄弟四人圍着竈臺,就等着吃上一碗香噴噴熱騰騰的的元宵。
一口竈上熬着桂花酒釀,酒香熏人,混着陳年桂花蜜的甘甜,芬香撲鼻,如若不經意,怕是會惹人醉。
另一邊則是備的各色餡料,核桃碎得嫩白,紅豆蒸得糯口,芝麻磨得油黑,肉餡更是分量十足,四子越看越愛,終于忍不住偷偷的嘗了,再小心翼翼地将餡料回複最初模樣。
待元宵們或下鍋煮或上屜蒸,香氣更是四溢,四人眼巴巴的苦等半日,好容易分吃了一碗,這才心滿意足的抹了抹嘴。
看着屜籠裏各色元宵,文墨在心裏打定個主意,于是跟母親提道想送幾個去給李夫子。潘氏原本就存着這樣的心思,未曾料到女兒倒是和自己想到了一處,心下甚感寬慰。
這對話落在芷硯耳中,兩人圍着潘氏,說什麽都要自己親自去,潘氏耐不得孩子們鬧騰,只讓他們去書房找遠如。
文遠如亦不同意兩丫頭出門,熟料文墨搬出今兒個是上元節,人人都能上街,無論男女老幼,連當今的皇帝按祖制都得出宮與民同樂,更何況家裏頭還有人跟着,豈會出事?
這番話說得遠如啞口無言,只得答應下來,又讓人備下馬車,命兩個小厮丫鬟跟着,這才允幾人出門。
潘氏讓人預備下兩個食盒,各色元宵皆裝了些,一個給了文墨,說是給李牧秋李夫子,一個則遞予文筆,交代要送的是龐闕龐将軍。
四子看着食盒,都有些不解,龐将軍府裏會缺這幾個不起眼的元宵?
街上熙熙攘攘,笑聲此起彼伏,熱鬧不凡。文筆牽着小硯兒下了車,文墨姊妹倆坐在車裏頭,看着窗外,心動不已,最後兩個人也一齊下來,四人說笑着,往先生家裏去。
雖是下午,還未及夜,可大多宅子門口卻都是點起了燈,街頭也已挂滿各類花燈,亮起了點點星火,走在其中,擡頭仰望,像個仙境一般。
到了牧秋家裏,只見門敞着,入眼處有一株梅花,幽香沁人,院落裏是掃的幹幹淨淨,簸箕笤帚水桶之類的家什東西,整整齊齊列在牆角,靠廚房一側,還有一小片田地,只不過天氣冷,泥地雖翻過了,卻未沒種什麽東西。
聽着動靜,牧秋從屋出來時,就見文氏四兄妹圍着那株梅樹指指點點。
文芷見了先生,小跑過去,拉住他棉白的袍子,問道:“先生,梅花好香,能給芷兒摘一朵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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牧秋點頭,給她摘了一朵,文芷握住手裏靠在鼻尖,直說好香,于是獻寶似地給每個人聞。
文墨靠過去清嗅,真香啊,她轉頭看向夫子,眼睛透亮。牧秋頓了頓,伸手又摘下一朵,骨節分明,素手白淨,襯得手心裏那朵黃花越發嬌嫩。
文墨看了一眼輕輕接過,低頭別在發間,完了手指輕輕觸碰,花瓣小小軟軟,連指尖都留下清幽的梅香,她歡喜輕笑,眉眼彎成道新月。
牧秋接過食盒,又将四人并小厮丫鬟迎至堂屋。
屋裏生了個暖爐,幾人在外頭都凍紅了臉,現在方覺得有些緩過來,趁牧秋去外間廚房之時,四下轉轉。
房間裏頭和外面一樣,收拾的幹淨利落,書房桌上擺着文房四寶,鋪開的紙上還寫了半句詩——一株梅花萬千朵,墨跡半幹,和平日裏夫子端正秀美的楷書不一樣,這幾個字顯得頗為潦草。
桌後面是個簡易的櫃子,放着好些書,文墨抽出一本萬象奇志,随手翻了翻,裏面圈圈點點,塗塗改改,看過了好幾回的模樣。
這時牧秋拿了些吃食來,衆人圍了過去,七嘴八舌的聊起來。這屋子裏一改平日裏的冷清,牧秋一人住久了,竟覺得有些不習慣屋裏如此熱鬧,安靜的坐在一旁,只是聽着。
文墨手裏還握着那本萬象奇志,不由好奇:“先生,這書是誰之作?”牧秋笑答道:“西姜,吳越。”
聽是西姜的人所作,衆人紛紛奇怪,大周與西姜雖已議和,但第一想的依然是前幾年那場昏天黑地的戰争,文筆更是對此嗤之以鼻。
牧秋淡淡一笑,接着道:“吳越是西姜人士,一生游歷各國,終成此書,只可惜我只此一冊,還是我父親留下的,寫的是東海外的各島國趣事。”他接過書,翻了幾頁,爐火映在臉上明滅不定。
文墨央道:“先生,此書我看極為有趣,用朱大家的大周游志與你交換如何?”牧秋定定看她,似有不解,文墨眨眼,俏皮道:“我是全套,先生你不虧。”
衆人樂起來,又坐了會,才告辭。臨走前,文墨想了想,便慫恿小硯兒去找先生,約他晚上一齊逛花燈,硯兒自然樂得開心,拍手稱好,于是屁颠颠的去說了,牧秋微些躊躇,最後卻也答應下來。
待屋子裏又冷清下來,牧秋轉到書桌前,紙上還留着幾個字,這是他之前卡着的半句詩。
從窗戶裏正好看到外面那棵梅樹,他站了會,想起剛才那場景,鵝黃軟襖,雪白帽子,烏發鬓間一點,心中一熱,寫出了下半句。
且說文家馬車往城北趕,四人累了,老老實實坐在車裏,牧秋又送了他們好些吃食,一路吃個不停,文墨捧着那本萬象奇志,已經慢條斯理看了起來。
文筆不解,嗤聲道:“李夫子會不會是有什麽通敵賣國的想法?”
此話惹得芷硯二人不快,皆背了過去,不想理他,在他二人心中,李夫子是谪仙般得人,長得俊美,待他們又溫柔可親,若他們做錯了事,也不會像以前的老夫子那樣一板一眼的責罰,只會笑着說他們聽得懂的道理,稱得上是世間極好的人了。
文墨聽了亦是不悅,卷起書,道:“哥哥,你莫不是迂腐得成了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?”
文筆自是不服:“我大周與西姜大仇不共戴天,多少好兒郎皆是命喪他們之手,不少才我這般年紀。你未瞧見我師父還有那些官兵身上傷痕無數。如今但凡聽了西姜二字我已是不悅,何況還看那些污穢之書!”
兩人越說越氣,互相不看對方,車裏靜至了極點。
到了龐府,幾人還是臉上有氣,下人們領着幾人進府時,文筆已熟了內裏情況一人走在前頭,文墨三人第一次來慢了幾步,落在身後,待到游廊,見那金箔蓮花并翠珠兒,也是暗自稱奇。
龐闕坐在廳中,四人恭敬地行了禮,後頭跟着的丫鬟遞了食盒,文筆道明來意,龐闕笑着,讓人拿出些小玩意,說是過年時就備好的東西,可還未來得及送去他們府上,今日一并拿了。
文筆是一把利劍,文墨是一把普通女兒家用的湘妃竹團扇,芷硯二人是兩道金鎖,四人又道了謝,這才依次坐下。
龐府不比夫子家中,龐闕今日雖着了普通蓮色棉襖,與一般人無異,可那雙眼一挑,淩厲肅殺之氣便隐隐漸起。
四人皆不敢造次,只眼觀鼻鼻觀心的盯着眼前,問一句,才答一句,比如正學些什麽,日常看什麽書。
季堂見這四個娃娃,最靠近他的文筆,這幾個月長高不少,眉眼均長開了,而那位文府大小姐,正一手摩挲着茶碗,一手半托着腮,不知在想什麽,鬓間一朵淡黃,綴在發間,倒是頗有小女兒嬌俏的情态,還有兩個小兒穿得喜氣洋洋,臉上正正經經,可眉中隐有一絲忍耐之意,努力讓自己坐的更為端正。
季堂心裏亦好笑,于是讓張伯找人帶他們幾個去後頭園子裏逛逛,文墨并芷硯三人跟着去了。
園裏頭有個人工挖鑿成的新月半彎池子,引了活水進園。池邊種了些樹,如今葉子掉光,只剩枝桠。
繞過池子,後頭有座假山,三人拾級而上,居然還有個小涼亭,從亭子裏俯看,能看到大半個金州城景。
此時天色稍暗,許是因為花燈們都點亮了起來,流光溢彩,萬千繁華。文墨看得移不開眼,這些星星點點的光,像是一盞盞佛前的明燈,彙聚成人世萬象,美不勝收。
這種俯瞰衆生的感覺,卻又十分可怕,仿佛自己已不屬于這個世間一般,文墨打了個寒顫,這才發現又開始下雪了。
從龐府出來,四人徑直回了家,一家人又吃了頓團圓飯。
文遠如自然要帶潘氏及幾個孩兒出門,誰知文墨說要自顧去找芳清,文硯也說約定了李夫子,文芷聽了自然要跟着去找夫子,只有文筆一人無妨。
一家人只好又分開,文筆帶着弟妹們,跟着兩個小厮,遠如又交代了好一番話,才放心讓他們單獨出去。
幾人先去了孫府,說了意圖,芳清也被允了跟他們出門。
又來到牧秋家中,牧秋剛吃了晚飯,還在打水洗碗。他見這麽浩浩蕩蕩一行人,不覺一愣,尤其還有個不知名的姑娘。
牧秋聽介紹是孫府的清姐姐,再見文墨雙眼狡黠,隐了笑意,忽然想起那天的藏頭詩,臉色一紅,因着夜色,倒未被人發現,他低低拜了,才迎他們進屋。
芷丫頭和小硯兒都在院子裏鬧,文筆陪着他們,圍在李牧秋身邊,文墨陪芳清進了堂屋。
芳清略有些澀意,坐着喝些茶,文墨因下午剛來,倒顯得熟門熟路了些,在書房裏轉了轉,看到了下午那半句詩的旁邊,居然已經補了下一句。
她不由定睛一看,默念了幾遍,忽然有些不自在,摸了摸鬓間的那朵梅花,耳朵慢慢燒了起來。
一行人打打鬧鬧終于是出了門,芷硯二人拉着李夫子走在最前頭,東瞧瞧西看看,逛花燈,猜燈謎,不亦樂乎,文筆綴在後頭,買了些好玩的東西,文墨和芳清挽着胳膊,走在中間,看着前頭那人清瘦的身影,兩人懷了各樣的心思,一時沒人說話。
那日睡前,荷香替她摘下鬓間梅花,花已敗了,只餘了兩個瓣,香味已經極其的淡,文墨小心的将它壓在枕邊書中,捧着仔細端詳。
她想了想,又跑到書房裏,将萦繞整晚的那句詩終究提筆寫了下來,“一株梅樹萬千朵,最幽偏在發間藏”。
她第一次,覺得有些異樣,似是歡喜,似是期待,又似有些不安。
可過了幾日,到新的一年正式開課之時,文墨見了夫子,他待她毫無異處,仍是謙謙君子模樣,還有一樣的疏離之意,這才讓她定下心來,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多慮。
她又想起十五那日約定,複将全套大周游志給了李牧秋。
相安無事,四月裏,平丘來了幾位不速之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