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

來的人,是文遠如恩師——徐之奎,三朝元老,如今挂了個太師之名。

二月裏,聖上發了道聖旨,撤平丘行都司指揮使,一概事務并柱國将軍龐闕統籌。朝廷上下雖已習慣了每年來一次這樣的動蕩,可這回卻着着實實将衆人驚到,自古兵、衛分家,以前龐闕名義上只能管着底下兩萬的兵,如今連平丘所有的屯兵衛所一并管了,可是要坐實他西北道的軍務大權啊!

龐闕是誰,雖是大周柱國将軍,可他依然是板上釘釘的罪人之子,皇上去年剛殺了他父親大哥,山高水遠,大權在握,他能安分守己?

大周史上第一次出現了全體朝臣聯名上書,奏請皇上務必三司,收回成命。可鬧出那麽大動靜,人人都等着下文,這件事卻像是丁點大的石子進了大海,連水花都漂不起來。

未過幾日,龐闕自平丘府一連發回三道折子,第一道上表忠君愛國之心,第二道奏請收回成命,第三道請派欽差。皇帝當朝議定下第三道旨意,遣徐之奎徐老為欽差,巡西北道,這件事方才算揭了過去。

看見官道上遠遠來得打官家旗號的車隊時,文遠如還是紅了眼眶,自接到消息那日起,日盼夜盼,終将恩師盼到了平丘金州。

如今與遠如一同在官道上候着的,有也僅有龐闕一人。

他今日未騎馬,改坐了車,現今站在大路中央,負手而立,極目遠眺,待望見來人時,季堂看了眼文遠如,那人正神色激動,嘴角微顫。他複又轉過頭來,看着前方,整了整身上官服。

徐老由小厮攙着,踏下車來,多日趕路匆忙,再加上年事已高,面露疲倦之色。

季堂雖與徐之奎同為一品,但對方身為欽差,他還是行了叩拜之禮。舊日兩家在京師頗有些往來,徐老伸手虛扶,有些哽咽:“闕兒,一別數年,沒想到在此見了。”許是想到了過去之事,季堂身形一滞,又低身拜了下去。

文遠如跟在其後,亦向老師行了個大禮,徐老撚須而笑,一派了然。

車上跟着陸續下來三個後生。

走在最前一人,年紀稍長,着绛紫色寬袖交領長袍,碧玉腰帶,顯得肩寬身壯,雖年輕但已有琅琅英武之氣。

跟在他身後那人,一身墨灰直綴,金州此地太陽毒辣,許是曬着難受,他微微眯起了眼,臉色一直繃着,形相清癯,皎如玉樹。

走在最後的小子,則用手搭了個涼棚,身上舉手之間,天資自然,配着月白銀色團花絲綢長袍,風度翩翩,倒有股倜傥出塵之意。

季堂一怔,忙跪下道:“臣叩見三位殿下。”眼前的,正是奉了皇帝密令出京的三位皇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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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京五年了,該來的總會來,一切都由不得他!

文遠如大驚,不敢再盯着看,跟着身旁衆人忙一道跪下,口中稱拜。前幾日,他收到老師的信件,對此只字未提,蠻得個嚴嚴實實。不過,再細想來三位皇子同時離京,當然不敢有任何疏忽,哪能随便走漏風聲?

遠如瞟了眼前頭跪着那人,再做品味,這後頭的深意,似乎更是多起來。

走在最前的那位,開口說道免禮,季堂等人這才起身,又一一問了安,迎了三位皇子及徐老至金州城裏,一路無話。

大周皇族林氏,當今天子後宮單薄,膝下只五子三女,先皇後早逝,不曾留有嫡子,此後陛下念及皇後情深,故一直未再立新後。後宮現由太後執掌鳳印,與淑、瑜、姜三位貴妃共理內事。

大皇子修文,年滿十五,淑貴妃所出,自小愛的就是舞刀弄槍,一心想上陣殺敵,有同胞妹妹,原樂公主。

二皇子長青,一十有三,容貴人所出。容貴人産後一直身子抱恙,纏綿病榻,沒過幾個月就因病去了,後一直歸由太後撫養。

三皇子無憂,比長青僅小四月,寧妃所出,自小聰明伶俐,熟讀典史,精通道理,深得陛下寵愛。寧妃還有一女,喚作妙陽公主。

四皇子雨白,将滿十歲,昭妃所出,有雙生子姐姐,寶華公主。

五皇子孝瑜,年紀最小,剛三歲,母妃就是西姜百合,如今被冊封了的姜貴妃。

因着前年九王爺犯亂的事,原以為聖上會早日定下東宮之人,誰知過了一年竟還是沒有動靜。朝臣們雖心焦,卻不敢随意站隊,怕一不留神觸了天子黴頭,被打上個拉幫結派的頭銜。所以,立太子之事自然無人敢提,一直就被擱了下來。

這也成了大周現今最大的一樁懸案。

自二月撤了行都司指揮使後,季堂就從原先的營帳搬至指揮衙門裏辦公,和知府衙門就隔了半條街,如今自是先迎了他們去指揮衙門歇腳。

文遠如這才一一對上各皇子名號,稍長的是修文,墨灰直綴的是長青,那拿手搭涼棚的則是三皇子無憂了。

修文與長青坐主位,無憂則自顧讓人領着在衙門裏閑逛,徐老、龐闕、遠如依次坐下,說些沿途風土人情,特別是密州往西那黃土屋子,更嘆百姓之生活不易。

無憂逛了一圈,跑回堂內,直喊渴,下人奉了茶,喝下一大口,才嘟囔道:“金州此地日頭烈得很吶,口幹舌燥,有些不适。”

徐老笑道:“三殿下臨行前必也看了出平丘記,朱夫子寫平丘之地兩面環沙,想必極其幹苦。待會就讓禦醫給瞧瞧。”

季堂一旁點頭,道:“不錯,平丘此地風沙大,太陽毒,如今雖是四月裏,但已經熱了起來。當地人愛吃青梅杏脯,生津止渴,各位皇子可以試試。”正說着,預備好得各色水果點心等一齊端了上來。

長青一直未說話,此時撚了一顆杏脯,靠近鼻尖聞了一聞,這才咬了小口,不覺點頭贊道:“香沁肺腑,清潤甘甜,甚是不錯,若是新鮮杏子,應是汁甜如蜜。”又有些疑惑:“長青之前從未嘗過,請問龐将軍,這是?”

季堂笑答:“回二殿下,此杏人稱七月杏,引自西姜一帶。顧名思義,一年之中七月所成,但亦只有那時才得,過了七月就再也沒法嘗到。平丘距京千餘裏,一去幾十天,若是專門為此派快馬進京,又有些勞民傷財,恐聖上不喜,故從未能送入京。”

衆人點頭,徐老這才拿出道欽差密旨來,接旨的自是季堂,聖上親筆一句話:“季堂,修文托汝,代朕好生管教。”

季堂心下一凜,臉上卻仍不動聲色,接了旨,又朝修文叩道:“大殿下,臣日後多有得罪,還望見諒。”

修文忙扶起他:“龐将軍,說笑了。修文在宮中日日求着父皇,要去軍中歷練幾年。父皇想來想去,還是只放心把我交給龐将軍管束。長樂四年,父皇送将軍征戰,那日我跟在身邊,見将軍英姿飒爽,早已心生向往。”

那日,一人着銀色戰袍,于萬人中間大喝一聲,将士們沖天怒吼,蕭蕭兮,天地蒼茫。

因貴人們身份特殊,夜裏龐府設宴,只請諸位皇子、徐之奎、文遠如幾人,席間喝得是平丘當地所産之酒,各類菜肴也自是當地特産吃食。

修文在軍中摸爬滾打過些時日,本就沒有那麽多忌諱,他一口氣喝下好幾杯,忍不住連連誇贊,豪邁之情頓生,由龐闕陪着又飲下幾杯來。

那邊廂,長青抿了一口,微微皺眉,季堂見狀,忙命人給他換了一壺。長青握着酒盞湊到唇邊,一陣杏香撲鼻,他擡頭看了眼過去,季堂此時正舉杯,兩人遙遙示意,敬了手中這杯酒。

無憂也端起一盞,僅聞了聞,就笑道:“清冽甘醇,當是好酒。”他先呷了一口,似是慢慢品着,這才喝光了手中之酒,臉色升起些緋紅:“唇齒留香,美酒啊。”

諸皇子宴後宿龐府,雖身邊有大內侍衛,季堂仍特意調來了重兵,又命張伯帶人好生收拾出幾間幹淨廂房,安排下幾個利落的丫鬟們候着,這才送他們依次住下。

徐老只說想去文府,知他們師徒二人十幾年未見,必定有許多話講,他亦不勉強。

臨行前,季堂趁扶徐老上車之際,終于低聲問了句:“徐老,我家母親妹妹們可都還安好?”

徐之奎一怔,待坐進了車裏,才輕嘆道:“闕兒,你是你,他是他,才最為安好。”

夜色清涼如水,聽着這番話,季堂怔忪,緩緩步入府去。

迎了徐老進府,遠如攜潘氏結結實實地給他磕了個頭。徐老眼眶泛淚,掩面道:“遠如,一別數十年,老師未曾料到還有相見一面。”

接下來輪到四個孩子依次給徐老見禮。

年初見到招募新兵的告示,文筆自己就去報了名,也不提與龐闕的關系,還當了個什長。如今住在軍中,甚少歸家,這次亦是告了假出來。不過幾日未見,他身量又長高許多,臉曬得更黑了,可整個人越發精神。徐老拉着文筆,看了又看,最後拍着他肩膀道:“好小子!”

又見文墨落落大方,于是問了些在學什麽,平日裏愛讀什麽,待聽文墨一一應來,甚是乖巧伶俐,徐老會心一笑,又問她師父是誰,文墨福身答曰李牧秋。

徐老撚須,對一旁的遠如道:“有空我真想見見這位李牧秋,現如今連到皇上看了他那本集冊,愛不釋手呢。”

聽了這話,文硯喜不自勝:“我家先生人真真是極好的。”文芷一旁亦點頭附和。

徐老見二兒可愛嬌憨,不由一樂:“那我更該趕緊見見了,不然芷丫頭和小硯兒可不饒我。”

文遠如摻恩師回到廂房,徐老這才露了些難色,嘆氣道:“遠如,這些年辛苦你了。平丘之事過了,我看你也就能回京。”

遠如一驚,又聽徐老緩緩道:“如今上意難測。要出京前,為師方接到旨意,說讓那三位一塊兒,還點了大的留下。從京裏頭到平丘府,以前的事現在看來,只怕都過了,他看的到底還是以後。”

徐老頓了頓,又接着道:“不過,咱們做臣子的,顧好本分就是了。你家那位小子,如今這樣,也不知是福是禍,怕都是命吧。”

文遠如點點頭,嘆了口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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