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徐之奎奉皇命巡西北道,自二月裏一路過來,到平丘已是最後一站。誰的心裏明白,之前的不過都是走個過場,重頭的戲還都在這平丘府裏。
自那日到了金州,只歇了一晚,徐之奎便帶着長青、無憂兩位皇子,一身便衣,馬不停蹄地去了平丘其餘九郡,查防務、軍事、水利等一切公事,留修文一人在這金州城中。
對着桌上那道聖上下的密旨,季堂擰眉,他又怎敢真的管束?
年前季堂收到消息,知道上頭必會有所動作,所以才先發制人,請了欽差,只可惜沒猜到皇帝會順水推舟來此一招,明目張膽的将個皇子放在自己身邊,也不知是真心,還是假意……
季堂思量許久,才與修文商議,他的原意本想将這位皇子留在身邊,以免出什麽岔子,又好做做樣子應付了事。
沒想修文有自己的主意,堅持說要去營中鍛煉些時日,話已至此,季堂也沒再說什麽,就讓底下的人去安排下去了。
修文去的是今年的新兵營裏,衆人皆不知他真實身份,只曉此人叫做林修文,晚來了幾日。初覺得這人頗有些傲慢,話少得很,又長得細皮嫩肉,以為是哪家公子哥兒為了好玩來混個幾日就罷。
誰知一段日子下來,見修文練得最為勤快,起早貪黑,更是毫不叫苦,與他們同吃同住,一點沒有驕奢之氣,這才慢慢的相熟起來。
且說徐之奎一行從沙北返到金州之時,修文已經在軍營一月有餘。
這日正好是逢十荀假,修文一早便回了龐府,見兩位弟弟歸來,不由大喜。這些日子他曬得黝黑,站在長青身旁,黑白分明,衆人皆樂了。
文府派人送來請帖,邀幾位皇子及龐将軍中午過府一聚。修文幾個都沒甚意見,龐闕接了請帖,又吩咐張伯去備下禮來。
文家那頭,因為想着要招待那些貴人,潘氏親自帶人一一預備下東西。
四子在西廂花園之中,因文筆難得回來,幾個弟弟妹妹纏着,讓他說些趣事。文筆只好連比帶劃,說起軍中練習時的情景,惹得芷硯二人一驚一乍,文墨掩面而笑,好不熱鬧。
徐之奎和文遠如在書房裏正說着話,玩鬧之聲隐約傳來,徐老撚須而笑,道:“遠如,你真是好福氣啊。”
徐老一生學生無數,膝下卻僅有一兒,身體還有些微恙。遠如正想要寬慰老師幾句,徐老接着嘆道:“仔細想想,我有你們這些個好學生,亦是好福氣啊。”
正說着,前頭小厮來書房,說是客人到了,兩人忙往前廳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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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人見了禮,依次坐下,丫鬟們奉了茶又上完點心,這才悄聲退了出去。
主人剛拱手道:“府上簡陋,沒什麽規矩,若有不周之處,還望諸位多海涵。”就聽花廳外嬉笑之聲,糯糯軟軟的兒音中間,夾雜着少女銀鈴般得笑聲,登時顯得沒了大家宅的規矩,遠如一汗,衆人莞爾,花廳裏進來了四個人。
走前頭兩個男孩,一高一矮,穿一色的水清綢緞長袍,大的袖口繡回字紋,小的則是繡了些梅花樣。後面跟着兩個女孩,大一些的着白底黃花褙子,水綠色百褶裙,手拿團扇,長挑身材,兩道彎彎柳葉眉,一雙顧盼神飛眸,小的那個身量未足,藕色小衫,白色襦裙,梳着雙髻,嬌俏可愛。
正是筆墨紙硯四子,遠如一一介紹,四人低身拜過,再回了末位上。
文墨坐定,匆匆掃了一眼上座的幾位賓客,有個大概印象,一人黑些,一人清瘦,還有個稍顯圓潤。到底不好意思久看,複又垂首把玩起那刺繡團扇來,湘妃竹的扇柄被她來來回回地摩梭個遍。
起初文家四子都還有些拘束,畢竟自小就沒見過什麽京裏來的大官們,父親平日裏對他們又沒多少規矩,閑散慣了,上次去見龐闕已是非常難熬,如今再加上幾位皇宮貴族,難免越發束手束腳來。
待說到文筆拜了龐闕為師,如今也是在新兵營中,還做了什長,修文倒是立馬起了興趣,問了些他近況。兩人一核,發現湊巧就住在隔壁間,這一下子熱絡起來。到底小孩心性,旋即湊做一堆,聚到龐闕身邊,就聊了起來。
另一邊,無憂聽聞文墨三人的教書先生是李牧秋李夫子時,登時有了興致,惹得芷硯得意洋洋,還獻寶似地背了首先生新做之詩。無憂聽了,更是嚷着趕緊寫下來,免得忘了,一邊又問,還有沒有別的。
小硯兒撓撓頭,指着一旁,讪笑道:“我不記得了,不過還有一些,都被我姐給記了下來。”
無憂走至文墨身邊,對着她,深深作了個揖,央道:“不知墨姑娘肯能否借來一觀?”
文墨見眼前這人,正是那有些圓潤的三皇子,目若朗星,溫文爾雅,自有一股風流之意,此刻盯着她的眼睛裏,一派澄明。
她微有赧意,忙站起福了福身,道:“三皇子客氣,文墨這就讓人去取。”于是就讓荷香去書房,轉身想了想,又抱歉道:“文墨的字不甚好,獻醜了。”
無憂哪還管這些,只是開心,一時沒留心到文墨此刻的窘意,拉着她一道站着,問起平日裏還看些什麽書。
待聽到文墨提及萬象奇志,表示聞所未聞,文墨只好又解釋了一番來龍去脈,惹得無憂對這位李牧秋更加好奇起來。
不一時荷香取來詩冊,其實不過就五六首,文墨将其一一謄在空白冊子裏頭,想到時便會随手看看。
無憂忙接了過去,喜不自勝:“二哥,快來瞧瞧,這可是李牧秋的新作,如若父皇知曉了,可有的高興。”他自小喜研讀詩詞歌賦,時有佳作,聖上對其稱贊有加,常對人道三子之聰慧。
一直坐着與徐老遠如說話的長青這才站起來,走到無憂身邊,定睛一看,這字——,果然不假。
長青看了眼一旁那人,她雙手輕輕搭着團扇,指若青蔥,身形姣好,無憂問一句,她就答一句,柔聲細語,此刻顯得愈發溫婉安靜。不由淺笑,這字和人,還真是不怎地般配。
似是察覺到打量的目光,文墨不期擡頭,兩人視線相及,皆一怔,又都緩緩垂下眼眸。
剛才這人目光探究,嘴角勾起似有嘲弄,她心裏隐隐不悅,知他取笑字跡,心中更加氣惱,這簡直就是戳她軟肋。
待翻至最後一首,無憂疑道:“怎地只有半首?”
文墨心想不妙,這正是十五那日,在先生書房偷瞧到的兩句。世間只怕除了她和先生兩人,還無人知曉,可想起當時情景,若是說漏了嘴,只怕又頗為尴尬。
她強裝作鎮定,壓低聲音道:“這兩句,先生尚未做完,是文墨一時偷窺得來,還請兩位皇子務必不能外傳。如若說了出去,文墨只怕就無顏去見先生了。”見她神情憂慮,又言辭懇切,無憂點點頭,一派了然之色。
這兩句像情詩又不甚明朗,長青目光在文墨身上轉了一圈,心下雖有疑惑,面上還是點了點頭。
文墨松口氣,福了福身,笑道:“多謝二位。”
一時衆人又問起怎地今兒個李先生沒來,遠如只好解釋道:“今日荀假,牧秋他按例也給幾個小兒放了假休息,所以不在。”衆人不免都有些遺憾,忽的無憂拍腦袋,開口道:“徐老,明兒個,我能否告個假?無憂想明日來這裏,會會這位李夫子。”
徐老笑道:“三皇子自便。”于是就這麽定了下來。
文墨不讨厭無憂這人,甚少有人在聽到那本萬象奇志來自西姜之後,不僅不亵渎不嗤笑,還對其有興趣,說想着要借去一看,想來他必是個真正愛書之人,再見他對夫子頗為有心,文墨擡眼看了看身旁的無憂,無憂頑皮得眨眨眼,似是回應,兩人一齊笑了。
第二日,無憂早早就到了文府,滿懷期待,終于是見到了李牧秋,果然不負期望,此人風姿卓越,潇灑脫塵,自有一股文人氣度在,雖自己也一直是端地風流倜傥之意,相比之下倒有些自慚形穢了。
牧秋見多了一個人還頗為驚訝,文墨在中間作了介紹,牧秋一愣,正要下拜,不料無憂先行一步,虛扶住他,誠懇說道:“李夫子,父皇與我皆仰慕先生之文采,早就期望能一睹先生之風流。今日無憂我也只是一名學生,你若行禮倒叫我擔不起了。李夫子,且先受學生一拜。”說着,無憂盈盈拜了一拜。
大周向來尊師重道,極其推崇文人,更遑論李牧秋這種年少成名,卻又家中疾苦之人呢?
牧秋一怔,旋即正色,拱手道:“多謝公子!”
待牧秋轉去芷硯二人處時,無憂悄悄咋舌:“牧秋先生,真是好看。”文墨輕笑,只低頭臨帖,又聽無憂一旁八卦問道:“墨妹妹,先生有沒有婚配?”無憂自來熟的已經和文筆一樣,叫起她妹妹來。
文墨聽了,手中一滞,瞬即紙上烏了一團,登時便不敢再動。
她想到了清姐姐,她已經年方二八,家裏似乎已經替她定下了一段門當戶對的姻緣,可就前些日子衆姐妹聚會的時候,她還是在淡淡的思慕着夫子,文墨又能做什麽呢?她想到先生日常之種種,無不是淡漠,疏離,心思一瞬間百轉千回,終于還是搖搖頭,點去了那個墨漬。
無憂嘿嘿一笑,道:“回宮之後,我就讓父皇将先生招至京裏,好給我那些個姐姐妹妹做驸馬,如何?”
聽了這話,文墨眉頭微蹙,驸馬?這兩個詞配在先生身上,有千般不合适,他就是他,萬千才情于一身,放眼天地間唯他一人,又怎麽能是任何人的附屬呢?
她搖了搖頭,道:“三皇子,先生品性高潔,終身大事想必他自有主意,這般胡話在他面前可不能提。”
無憂有些了然,也就不再逗她。
那天文墨後來都沒怎麽聽,腦海裏揮之不去的是之前無憂的那句玩笑話。是了,夫子就算礙于家境,不能娶孫家姐姐,自然還有其他的女子嫁予他,可是什麽的姑娘才能配上谪仙般的夫子呢?文墨想了一日,糾結了一日,當下有些郁郁寡歡。
那邊廂的無憂倒是興高采烈,回了龐府,又忍不住将牧秋誇贊了一通,恨不得說得只天上有地上無,倒引得長青好奇連連,只說明日和他一道去文府裏。
季堂聽了,想起那日偶遇之人,一身青衣布衫,在周遭之人中,茕茕孑立形影相吊,別有一股風雅,倒不負無憂這番誇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