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

六月底,欽差大臣徐之奎并二位皇子離開平丘啓程回京,修文送了又送,最後還是季堂将他攔下。前方車隊,官旗招展,而兩人神色凝重。

季堂他最想知道的,徐之奎臨走前也沒有再提起,真正是斷了他的念想,讓他安心在此。季堂嘆氣,負手而望,見沒了車影,才勸道:“殿下,回吧。”,修文點頭。

一路無言,季堂去了官衙,修文回了營裏。

今日文遠如官務在身,所以未曾前來送行,昨兒晚上已經在府裏設宴招待了恩師及兩位皇子,賓主盡歡。待散了席,無憂說想去再拜訪下李牧秋李夫子。文墨聽了,就說要一道去。這幾日牧秋告了病假,她不甚放心。

牧秋家不遠,三人一路走過去,小厮丫鬟緩緩跟在後頭。此時的平丘白日裏酷暑難耐,到了夜裏,街上人才多起來,熙熙攘攘,好不熱鬧。

兩位皇子難得出宮,此時更加流連,忽然聽長青咦了一聲,停在一婦人面前,那婦人面前擺着兩個籮筐,賣的是時下新鮮水靈的果子。

長青蹲下,指着筐中的杏,問道:“這是七月杏嗎?”

婦人搖頭,答道:“這位小哥兒,還未到時候,七月杏兒沒熟呢。”眼見這位露出失望的神色,婦人又道:“這是我自家種的,也可甜了,小哥兒嘗嘗?”那婦人拿了一個,用随身的布條擦了擦,遞給長青。

長青愣住那裏,并不伸手去接,文墨知他這人脾氣古怪,于是接過杏來,嘗了小口,贊道:“大娘,這杏兒好吃,我要一些。”

婦人聽了直樂:“這姑娘識貨,我給你便宜一些。”

無憂見狀,也撿起顆,在袖子上擦擦,三兩下吃完一個,不住點頭,直說很甜。待付了錢,文墨用手絹細細擦了一個,遞給長青,長青接過,這才咬了一口。

三人啃着杏,到了牧秋家。家門緊閉,待敲了半響的門,都以為沒人在家時,牧秋這才開了門。他穿一件薄衫,眼窩深陷,膚色越發蒼白。

文墨當下紅了眼眶,問道:“先生,這是怎地了?幾日不見,竟病成這樣?”不待回答,又問:“請了大夫嗎?”牧秋點頭,文墨詳問請的是哪家大夫,吃的什麽藥,牧秋一一答了,說話間不住咳嗽。文墨回身,就對跟着的旺兒說,去請寶春堂的周大夫來。

後頭跟着的小厮趕緊扶牧秋回房躺着,文墨去廚房轉了轉,坑灰竈冷,一時心酸,忍不住掉下淚來,又讓人趕緊生火燒些熱水,才轉身去卧房。

走到院中,見那棵梅樹已是郁郁蔥蔥,兩相對比,越發顯得屋中之人的凄涼了。

房裏,長青和無憂兩人對坐,牧秋半靠着床頭,說些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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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墨聽着先生氣若游絲,就有些不忍,說道:“先生,你別硬撐着說話了,好生歇着,我們在外頭坐會,等一會大夫來了給你瞧瞧。”

牧秋有些窘意,剛想要說不用,文墨就拉着另外二人去了堂屋。他嘆了口氣,閉上眼睛,暈暈乎乎的,睡了過去。

不一時,周大夫來了,問了病症,這才去裏屋給人號脈,完後又開出一味方子,文墨接過瞧了瞧,遞給旺兒,吩咐道:“去跟周大夫抓藥。”旺兒應了一聲,就跟着周大夫去了。

見牧秋雙眼緊閉,睡着的模樣,現下周大夫又看完了病,幾人也就不便打擾。

臨走前,文墨留下了身邊的丫頭和小厮,讓他們好生照顧着先生,不管是缺什麽東西,還是有什麽事,都回來知會一聲。兩人一一應下,他們這才出了門。

好麽,這下跟着文墨出府的三個人都不在了,長青和無憂只好又将她送回府去。

路上說起之前牧秋的景況,文墨又是好一陣子嘆氣,只說先生一人,孤苦伶仃,無人照料,愁得連眉頭都似要打了結。

無憂在一旁戲谑:“墨妹妹,瞧你你對夫子關懷至此,莫非?”聽了這話中之意,文墨惱道:“殿下,休得胡說!”

見她面紅耳赤,無憂還想說什麽逗她,長青搖頭示意別再鬧了,兩人這才不再鬥嘴,文墨卻生了一路悶氣。

待到了文府門口,無憂這才給文墨好好地賠起了罪,又作揖,又問她是否有什麽想要的物什,他以後找機會讓人從京裏給她稍帶過來。

文墨偏頭認真想了想,答道:“要不麻煩殿下替我尋一套萬象奇志來?”無憂答好,讓她只管放心等着。兩人會心一笑,這才消了氣。

見文墨進了府裏,兩兄弟才轉身離開,長青又特意繞道,去了那賣水果的婦人處。

婦人見他回來,笑道:“小哥兒,不是我自誇,整個金州城裏的杏兒都比不得我家的好吃。”長青一笑,将她剩下的大半筐杏兒一股腦都買了,只說留着明日上路吃。

果不其然,第二日他們上路,行李裏就多了這半筐子的杏兒。一路上,無憂牙齒酸了,胃口倒了,可長青還津津有味的吃着。

當然,這些都是兄弟二人回京路上的趣話了。

文墨回府後,徑直去了潘氏房裏,正好文芷也在。

文墨跟潘氏提了先生現下的情形,又一一說了今日裏她安排下的事情。潘氏聽着,不覺點頭,請人叫了安伯過來,讓他明日裏去李家再探探病。

安伯應下了,母女三人又說了會話,這才各自回房歇息。

臨睡前,想到先生枯瘦的模樣,文墨心中酸楚,默默地又掉了些淚,幾番折騰,更是睡不着了,索性坐起來,翻弄起枕邊那書。

書中夾雜的兩枚梅花瓣,已是枯黃,輕輕柔柔的飄在手中,沒有什麽分量。

且說李牧秋睡至半夜,醒了見屋裏亮着根蠟燭,還有一個人趴在床沿上睡了,不由奇怪,撐着身子坐起來,偏腦袋裏昏昏沉沉的,動作也不利索了。

這悉悉索索的動靜将趴着那人吵醒了,于是迷迷糊糊的擡起頭來,牧秋一看,竟是文府的旺兒。他不解道:“旺兒,你怎地在這?”

旺兒撓頭,扶牧秋坐好後,給他端了碗藥來,說道:“李先生,先把這藥給喝了。”說着又塞了個枕頭靠到牧秋身後,接着解釋道:“我家小姐見先生病得不輕,就讓我們留下伺候的。先生,你就安心養病吧。有什麽事招呼我一聲就行。”

聽了這話,他方回想起晚上的事情來,偏偏病得稀裏糊塗,竟連他們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曉。牧秋謝過旺兒,接過藥來喝了。

熱的藥喝下,發了一身汗,方才渾身舒服了一些。牧秋更了件衣,又睡了一覺,這一覺倒睡得極為安穩。

沒過幾日,文墨領着文芷、文硯又來先生家裏瞧過一次。

那天牧秋精神好了一些,能下得了床,正坐在院中那棵梅樹下納涼。見小姐他們來了,旺兒又去搬了些凳子來,文墨将帶來的杏仁茶給他,讓去熱好了端過來。

見妹妹弟弟兩人玩鬧歡樂,文墨自己坐下陪先生說話。喝着茶,聊着天,她忽然生出了種歲月靜好的感觸。

夏天的傷寒之症,纏纏綿綿,病去抽絲,到牧秋能回來給文墨幾個上課之際,已是七月中了。正是熱的最難受的時候,可是聽到夫子要回來上課,文墨他們三個都高興。

一大早吃過了飯,三人就在私塾中坐的端端正正,翹首以盼,待夫子進了屋,幾人規規矩矩的行了個大禮。

見這情形,牧秋難得展了笑顏,說道:“今日裏不教別的——”聽了這句,三人正想歡呼,就見他眼睛一眨,接着道:“只考考大家之前學的東西,看忘了沒忘。”屋裏一片哀嚎,牧秋偷笑。

“夫子何時學會了作弄人了?”文芷嘟囔了一句,這話被文墨聽進耳裏,倒覺得說的是一點不假。

她看着夫子,雖容顏清減了些,但今日心情似乎甚好,眼神透亮,連帶笑得都開心起來,沒了旁日裏那種疏離之感。

文芷、文硯二人考的是聽寫千字文,文墨的則是作詩,無題,随意。

靜悄悄的屋裏頭,那邊廂夫子說一句,芷、硯寫一句,文墨咬着筆杆,只覺得聲聲入耳,心中一動,寫下了四個短句。

收上文墨的文稿一瞧,牧秋就先奇道:“大小姐的字跡,倒是長進了許多。”這些日子先生沒來,文墨沒幹別的,就只剩練字了。

再仔細一看,牧秋笑着念道:“讀書北窗下,蟬鳴聲悠揚。随風吹落耳,卻是千字文。”文墨耳根一紅,說:“請先生批示。”牧秋提筆寫道:“有童趣。”

文墨一赧,拿了詩退下了。

這日,文府留牧秋吃飯。文遠如見牧秋果然消瘦許多,就不再勸他喝酒,只提了一事:“李夫子,我家旺兒就留在你跟前伺候吧。”這件事潘氏提過,墨丫頭提起過,連文芷和文硯兩個小子也在遠如他面前提過。

牧秋聽了,臉色一變,忙不疊推辭道:“大人,萬萬不可,牧秋受不起。”

遠如呵呵一笑,又勸道:“先生莫客氣,家中三子近一年來諸多變化,我是見得着的。這些都是先生之功勞,有何受不起的?如若再推辭,倒顯得見外了。旺兒呢,他人老實,以後工錢我們府裏出,人就在你那裏做活。也不說別的,病了有個人候着也是好的,是不是?”

話說至此,牧秋這才萬般無奈的應了下來,又好好的謝過了一番。忽感身世凋零,不免悲從中來,牧秋他站起,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,問道:“不知文大人能否為牧秋加冠?”

遠如一愣,仔細思量,這才想到眼前之人今年正值弱冠,遂也站起身,正色道:“牧秋,這等大事,你托付給了我,我必不推辭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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