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
牧秋的冠禮定在他生辰這日,八月初九,黃歷上說這是個吉日。
按大周禮制,此等大事需由父兄領着方可完成。可怎奈牧秋他的父母早逝,家中又沒有什麽來往親戚。如若不是那日在文遠如面前的一時感懷,恐怕這事他也只會草草作罷。
既托了文大人加冠,牧秋又特地請了範儒生和左右鄰裏,前來做個熱鬧。他原本性子極為淡漠,沒什麽交好的人,日常也只與這些人打交道稍多些。
文芷在府裏鬧了好幾日,文墨也陪着說破嘴皮子,可這回,文氏夫婦說什麽都不準他倆去湊這個熱鬧,壞了規矩。
到了初九這日,潘氏只怕旺兒他年紀小,不懂事,會有什麽不夠周到的地方,于是又派了安伯過來瞧着。
旺兒他早早起了,聽安伯的吩咐,在堂屋內擺弄祭祀要用的香燭等東西。
牧秋聽見外頭的動靜,也再睡不着了,起身從櫃子裏取出件月白綢衫來,衣裳領口處繡着上好的絲線。這件衣服是他父親留下的,牧秋對其極為珍視。
雖說這幾日旺兒已經找裁縫,替他做好了幾套新的喜慶衣裳,可牧秋思來想去,仍堅持要穿這一身。
換上這件綢衫,稍微有些寬了,牧秋自己整了整袖口,又系上一枚腰帶,旺兒進來替他理了理後頭的衣褶,情不自禁誇道:“先生,這一身打扮,真好看,顯得貴氣。”
牧秋微微一笑,對着鏡子将頭發束起,在頭頂盤成個妥帖的髻,英武許多。
禮初,旺兒在門口點了兩對炮仗,響徹天地,一旁的文硯更是被震得捂上了耳朵。在這巨響聲中,遠如在院裏敬了天地一杯酒,正灑在那株梅樹下。
走回屋中,見堂上座椅空空如也,只有一對高燭随風搖曳,牧秋一滞,深吸口氣,方正色跪下,重重磕了三個響頭,算做祭拜父母。
見此模樣,一旁的人不禁都眼眶泛淚,範儒生更是偷偷地用衣袖抹起淚來。
那年李家夫婦二人初到金州,他算得上是最早與他們結識的人了,當年置辦下這座宅子時,李家還請他來吃酒,後來生了牧秋,滿月酒那日,李父就是穿着這件綢衫。
看着今日的牧秋,範儒生仿若又看到了李父當年的身影,真真是物是人非,不由得好一通傷心。
禮記有雲,士戴冠,庶人束巾。文遠如走上前,浸了手,用帕子擦淨,方親自替牧秋束上儒巾。牧秋站起來,朝衆人一一作了揖。遠如問道:“牧秋,可定了表字?”牧秋點頭:“定了,父親仙逝前,留下歸之二字。”一并人聽後,又是一陣嘆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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既定下了字,這禮就算是成了,安伯于是過來請諸人入席。文硯拉着牧秋衣袍,不解道:“夫子,以後可是要稱你為歸之夫子嗎?”牧秋一樂:“都可。”遂抱起文硯,也入了席。
待送走賓客,收拾完屋子,牧秋自己攜了東西出門去,留旺兒在家中。
牧秋去的,自然是父母墳上。寒食節後,他自己又生了一場大病,已是許久不曾來過了。兩個并排立着的墳頭上,覆滿了翠綠的嫩草,生機盎然,這讓牧秋倒不忍除了它們,于是只拔去了墳間的幾棵碎草。
兩側供品擺放妥當,牧秋分別磕了幾個頭,又燒了幾刀紙,待只剩下一堆灰燼,方站起身來束手而立,風吹動衣襟,沙沙作響。
最後他複又蹲下身子,低聲道:“爹,娘,牧秋如今真的是大了……”
如泣如訴,兩行清淚,終究是忍不住落了下來。
第二日八月初十,荀假,牧秋沒來上課,文墨幾個放假在家,卻不開心。
文筆回府的時候,就看見文芷正追着文硯,逼着他将昨兒個情形,仔仔細細完完整整地再講一遍,小硯兒不住哀嚎:“好姐姐,我都全告訴你了,還說什麽?可求你,快快繞了我吧!”見文筆回來了,他又大叫“哥哥救命”,一下子竄到哥哥身後,文芷這才停下來,氣喘籲籲。
文筆疑問:“這是怎地了,鬧成這樣?”聽文硯原原本本說了經過,文筆倒覺得可笑至極,指着一旁掩面偷樂的文墨道:“妹妹,你也該管管他倆。”
文墨笑道:“我可管不了,哥哥,你問問,如今這兩人誰聽我的呀?特別是芷丫頭,牙尖嘴利,比我都更厲害。”聽了這話,四人都樂了。
正巧潘氏跟前的周媽媽過來,請他們幾個過去太太屋裏用飯。
四人到潘氏房裏時,已經擺放好了各色精致小菜。文筆請了安,潘氏摟着他疼道:“瞧瞧,又給曬黑了。何苦來哉?”文筆憨憨一笑,答說:“回母親,一點不苦,倒是極為有趣。”
吃過了飯,文筆又要出去,潘氏問道:“這是去哪兒,好容易回來一趟?”
文筆回道:“去師父府上看看,好久沒見了,還和修文,哦,殿下約了要比劃比劃,也請師父指點個一二。”修文與文筆說好了不得在營中透露他的身份,只管稱呼名字就好,他叫順嘴了就成了這個習慣。
潘氏點了頭,文筆這才興高采烈的出門而去,另一邊文硯卻抱怨道:“如今哥哥倒不怎麽和我們玩了!”,文芷亦滿臉不樂意,只有文墨想着自己的心思。
過了這日,終是見着了夫子本人了。
牧秋今日用黑色小巾束在發髻之上,後垂的兩根巾帶随風飄散,他長身而立,襯得人越發出塵了,幾個人又化作了呆頭鵝。
趁芷硯二人休息時候出去打鬧,文墨拿出一方盒子,挪到牧秋身邊,道:“先生大事,做弟子的送份賀禮,略表心意,請先生笑納。”牧秋并不接去,只是肅色問:“是什麽?”
文墨咧嘴一笑:“玉簪。”眼看着先生的眉頭微皺,似要開口推辭,又忙拿出之前想好的話,解釋道:“平丘産玉,所謂暖玉配君子。先生為人品性高潔,又恰逢弱冠之禮,送先生玉簪最為合适不過。”
見牧秋眉頭還是擰着,文墨只好說道:“文墨不敢妄自亵渎先生,望明鑒。”她低下頭,将盒子直直遞到牧秋眼前。
最後這句話說得就重了,牧秋一愣,這才接過方盒,無奈道:“大小姐,下次莫再如此了。”
文墨點頭,內心暗笑。這只玉簪,是她瞞着父母偷跑出府買的,挑來挑去,挑花了眼,直到最後見到它,她才舒了口氣,直直的一根,玉質通透,一眼見了就很配先生的風度,文墨認定了它,用自己藏得銀子買了回來。
牧秋回到家中,打出方盒,裏面橫着一柄晶瑩剔透的玉簪子,在夜裏盈盈發光。他嘆了口氣,又收了起來。這只玉簪,牧秋一生,只戴過兩回。
九月裏文府收到一張請帖,丫鬟送到潘氏跟前的時候,文墨也在一旁,她湊過去一看,不由大驚失色,孫家姐姐要成親了!
這幾個月裏,平丘天熱的很,衆府上的小姐們都懶得走動,聚的次數本就不多,再加上文墨心中有愧,故意想着要避讓,自那日院中之後,竟與芳清連一次面都沒見上,怎地如此突然,說什麽就要成親了?她不敢相信,再看看日子,十月初八,好快!
到芳清成親這日,文氏一家攜了禮均去道賀。下了車,潘氏就領着文墨兩姊妹,徑直去了孫家後院,一路上只見紅綢纏繞,紅燈高挂,窗棂上,屋檐底下,牆壁上,到處貼着紅彤彤的囍字,一派熱鬧非凡。
潘氏與孫家夫人說着話,文墨請了安,就往芳清屋裏去。
屋裏此刻已站着有很多人了,都圍着中間的新娘子。芳清裝扮整齊,穿一身大紅嫁衣,描眉點唇,格外動人,見文墨來了,拉着她的手,感慨道:“墨妹妹,許久不見了。”
文墨走過去,湊她耳邊,悄聲道:“清姐姐,我都打聽過了,秦家二公子人品樣貌都是出挑的。姐姐,你放心嫁吧。”
芳清點頭:“謝妹妹挂念。”文墨眼眶一紅,旁邊的嬷嬷見着忙叫:“大喜日子,姑娘可不得掉淚啊。”她抽了抽鼻子,坐在一旁。
衆人說着恭喜賀喜之類的話,可文墨總覺得芳清臉上有那麽點淡淡的寂寞之意,她心中難受,又想到自己做的混賬事情,更加自責。
這時孫家夫人由一位老嬷嬷陪着過來,老嬷嬷說道:“丫頭們都出去玩去吧,屋裏還有其他事呢,別耽擱了好時辰。”
聽了這話,文墨擡眼瞧芳清,正巧芳清也在看她,兩人視線一及,文墨趕緊忍住淚,拉着芳清的手,道:“好姐姐,我舍不得你,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呢。”
芳清嗯了一聲,臉被繃着,只能拍拍她的手,寬慰道:“我都知道,好妹妹,以後若想我了,來秦府裏,仍是一樣的。”。
沒過多久就聽前頭院子裏人聲鼎沸,有人過來賀道:“新郎官來了,迎新娘子喽!”
衆人圍了上去,文墨被人推搡着站在其中,見丫鬟們左右分別攙着芳清走了出來。她的頭上蒙着一方大紅喜帕,看不見臉色。新娘被扶去前廳,給父母磕了頭,再由人背着上了轎。一路吹吹打打,往秦府過去。
眼前這一切,對文墨而言,宛如一場華麗的夢,她還是不敢相信,芳清就這麽嫁了,她的好姐姐,嫁給了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,可是這世道不就是如此麽?
這樣的認知,讓她害怕起來,不敢再想。
芳清成親後文墨總是恹恹的,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心裏壓着,總是提不起什麽精神,連帶其他府裏小姐們的聚會邀約都推了好幾次,只說身子不舒服。
平日上課時,她無精打采,悶悶不樂,最後連牧秋都好奇問道:“大小姐,你這是怎麽了?”
文墨呆呆一愣,才答道:“先生,許是因為傷春悲秋之故吧。”瞧着外頭,果然又開始下雪了。
這樣的情形直到長樂十六年開了春,有個生意人來文府造訪,方才好了。
這人捎來一箱東西,說是京裏有人托他務必要帶給平丘文府墨小姐的。文墨頗感意外,打開一看,箱子裏是整整齊齊擺着一套簇新的萬象奇志。
她拿起一冊,翻了翻,書香沁人,心下一暖,不禁感慨:“無憂,你答應我的,果然,都辦到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