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
短短幾個月,文筆又被擢升成大都統,轄新兵千人。他年紀輕,資歷淺,旁人自然不肯輕易信服于他,背地裏更有人說道是因為大殿下的關系,因此他自然又比一般人花上更多的精力,忙得着不了家。

等文筆回府時,金州城裏已經下了好幾場雪,一家人難得圍着暖爐,閑着說話。

文遠如與潘氏對弈,文筆湊在一旁,時不時指指點點,惹得潘氏說了好幾回觀棋不語真君子。文墨拿出描好的花樣子,認真繡起來,她要送給芳清孩兒的香包,進展甚慢,能趕上明年開春送出去,就不錯了。剩下兩個小的,則是在剝了一地的瓜子花生殼,互相丢着玩。

上次文芷鬧脾氣說了那些胡話後,文墨總擔心妹妹又生出什麽事來,恨不得一天到晚的盯着她。誰知她再也沒自己跑出去,見了先生也跟平常一個模樣,也沒再說什麽出格的話來,學得更是比先前用心了,這才讓她放心許多。

至于先生娶妻一事,倒是聽旺兒提過,那次事後先生就狠狠回絕了所有上門的媒婆子,只讓他們別再叨擾,否則就再沒得好脾氣好臉色來招待她們。

如今,金州城這樁懸案就更懸了些,都說李牧秋這人清心寡欲,怕是想不開,要去當和尚了。

一局作罷,潘氏忽然想起那日上香之事,回頭問道:“筆兒,你最近可去過龐府?”文筆搖頭:“自夏天裏師父被暫停了職,就未曾去過。”

一旁繡花的文墨哼的一聲,笑道:“哥哥,那可是你師父,他如今身子不好,都吐了血,你這徒弟當得可夠稱職的,竟跟旁人一個模樣。”

文遠如正和潘氏收拾棋盤,聽了這話,說道:“墨丫頭,你不明白,官場講究的是明哲保身四個字,筆兒如此做,也不算得錯。”文筆點頭:“其實我也想去看師父,就怕……”

文墨心裏更是不快:“就怕什麽?原先龐将軍風光之時,誰不想攀幾個關系,現在他還沒怎麽樣呢,一個個都扒高踩低,跟紅頂白。哥哥,你忘了曾跟我說過的話?說你的師父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,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,大豪傑。如今,就算他真的有何對不起聖上,可他有什麽地方對不住你了?”

這番牙尖嘴利咄咄逼人之話,說得文筆尴尬到無言以對,文遠如更是盛怒,拍着桌子,大聲厲喝:“胡鬧,你個女兒家懂什麽,平日裏都在學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,竟越發沒大沒小了?”

棋子被震得掉下了桌,滴溜溜滾了一地。文遠如難得會有如此大火氣的時候,吓得芷、硯二人忙停住打鬧,不解的看着幾人,剛剛還好好地,怎麽吵起來了?

文墨騰地一聲站起道:“爹爹,哥哥,我是不懂,你們這些官場污濁之事,我也不想懂!”說完負氣便跑回了後院去。

氣得文遠如直拍胸口,潘氏勸道:“她一個小姑娘,你和她計較什麽?何況,老爺你也說過,幾個孩子裏,墨丫頭最為重情,龐将軍平日裏對我們亦不差,她看得、想得自然不如老爺通透,也不知其中利害。”

第二日,文墨還是無精打采,上着課,就連連唉聲嘆氣。牧秋見她眉頭都打成了結,問是何事,她就原原本本将昨日與父兄争論那事說了,請先生評評理。

牧秋聽了,搖頭勸道:“大小姐,明哲保身之法,是種中庸之道,官場之中本就是非多,若是行錯一步,很有可能就是掉腦袋的事。我與你,都不在其中,不解內情,自然無法憑自己之思來下論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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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墨疑道:“話雖如此,可那不就人情淡薄了?從何而談真情真義呢?”

牧秋一滞:“世事本就常如此,更何況是官場之上?龐将軍他浸淫官場十幾載,只怕早就看開了。”

想了想,牧秋接着說道:“世人千萬,各自想法,哪怕是天下大同,所思所想亦不一樣。所以,這事,歸之認為無人對錯,只是各執一詞各有一念罷了。大小姐,你若不贊同文大人之說,只需堅持己見即可,何必争吵呢?”

這番話讓文墨心服口服:“先生教訓得是,我明白了,可如今又惹得爹爹生氣,真是該死。”

“這有何難?大小姐只需親自去賠禮道歉便是了,文大人又豈會真的與你鬥氣?不過——,歸之倒是頗為同意大小姐,亦深感欽佩。這世間,錦上添花之人多,但雪中送炭的人之又少,大小姐有此心思,真真難得。”

文墨一赧,掩面道:“先生過獎。”忽而眼睛滴溜溜轉起來,問道:“今兒,旺兒可跟着來了?”

牧秋以為她問這個做什麽,等上午之學結束後,文墨只讓先生在院子裏等着,又讓荷香趕緊去找套幹淨的小厮衣服,她匆匆回屋換上,又盤了個男子發髻,戴上四方平定巾,冬日裏衣服厚實,文墨本就身形長挑,照着鏡子,如不細瞧,還真是個清秀的少年模樣。

這幅模樣牧秋見了可是大驚失色,隐約猜到她想做什麽,忙說不可胡鬧。文墨狡黠一笑:“先生,如今不可亦是可了。”于是就跟他混出了府,旁人倒沒多疑。

事已至此,牧秋也就作罷,只好随她去了,可終究不放心她一個女子在外頭,所以還是跟着。

沒想文墨倒是領着牧秋,一路小跑去了他家附近的那家張記包子,可到了鋪子跟前,她才攤手抱歉道:“先生,我沒帶銀子,能否先借則個?”

看鋪子的是個年輕姑娘,見牧秋來了,不由面上一紅,急忙用紙包了幾個遞他,轉身回了裏屋,竟連錢都不要了。

文墨眨眼偷笑:“咦,先生,這可是要說媒給你的那張家姑娘?模樣倒還真是不錯,手腳還麻利。若是先生娶了她,只怕我們這些做學生的,日日都有便宜包子吃。”

牧秋臉上浮現紅暈,連說幾個胡鬧,把包子丢給文墨,自顧往前走去,文墨笑着跟上了。

兩人說說笑笑,一路走到城北龐府,見占了半條街的龐府門口,竟連個人影都沒有,冷冷清清。

牧秋到門房說了一聲,裏面那人搓着手,只讓他們先等着就進去通傳,過了片刻又出來,作了個揖,恭敬道:“李夫子,我家老爺請。”牧秋二人相視一眼,一前一後,跨進龐府。

進門那道影照,文墨記着原先應是缺了一角,如今已換成一塊完整的白色松紋石壁,廊下的翠珠子倒還在叮叮咚咚作響。院子裏的積雪被清到角落裏,堆成了幾座小雪丘。

季堂今日着藍底竹文錦緞長袍,頭發用同色束帶綁着,顯得容顏清隽,見人進了前廳,便起身相迎。其實他聽到李牧秋來時就頗為奇怪,之前與這李夫子只在文府見過一次,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,怎會今日突然上門拜訪,還是挑這種旁人避而不及的時候?

二人上前行了禮,季堂讓丫鬟看了茶,才問道:“不知李夫子今日造訪,所謂何事?”

牧秋坐好,拱手道:“今日是受人所托。”說着,拿眼瞟了瞟旁邊立着的那個小厮。季堂這才注意那後頭的跟班,身形較瘦,眉眼彎彎,不禁覺得有些面熟,似是在哪兒見過。

不知是不是因為龐将軍生病的緣故,文墨覺得他今日不僅身形消瘦許多,連原來那股子迫人的氣勢,也跑的是無影無蹤,倒沒那麽怕他了。如今見龐闕擡眼打量自己,文墨上前落落大方的作了個揖,拜道:“見過将軍。”。

聽這聲音,季堂一怔,仔細端詳,終于将眼前之人和記憶裏那個丫頭重疊起來,略覺意外,所謂女大十八變,這只不過大半年不見,看着又面生了些,尤其換上這套小厮打扮,舉手投足間有了些男子英氣。

季堂擺擺手道:“都先退下吧。”待廳裏候着的下人應聲皆魚貫而出後,他才問:“墨小姐今日登門拜訪,敢問何事?是否來找內子?”

文墨搖頭:“不是,聽聞将軍身體抱恙,我哥哥他很是記挂,偏偏又忙得很,抽不開身,便讓我替他過來看看。”

這個謊,文墨說的臉不紅心不跳,牧秋心下了然,只在旁邊喝茶不語,季堂聽了淺淺一笑,并不接她的話,又問道:“墨小姐,你的手如何了?”

文墨看了看雙手,答道:“謝将軍挂念,還有府裏那麽多的藥,都全好了。不知将軍身子如何了?”

季堂點頭:“還不錯,讓你哥哥莫挂念了,墨小姐,請坐。”豈料文墨拿出個油乎乎的紙包,遞過來,笑道:“将軍,這是我與先生今日來的一點見面禮,不成敬意,請笑納。”

他還從未收過如此随意之禮,接來一看,卻是幾個冒着熱氣的包子,擠作一堆,季堂微微一愣,忽然想到那時偶遇之事,不由笑道:“是張記家的麽?”他這回笑的是眉眼舒展,連臉上病容都減了許多。

文墨答道:“是了,今兒個特意去買的,幸好一下了課就趕去,張記家還有的賣,又借了我家先生的面子,沒收銀子,将軍嘗嘗吧。”

聽了這話,牧秋有些明白過來,為什麽要先去買包子了。

季堂自吐出那口血之後,甚少吃這些油膩的東西,看眼前這人滿臉期待之色,他撿起一個,三兩下吃了,又将紙包遞回文墨跟前:“味道不錯,你可嘗過了?”

文墨搖頭,低頭拿了一個,吃上一口,忍不住點頭,回頭對牧秋笑道:“先生,難怪菜包那麽愛吃,味道真不賴,待會回府前再去買些。”

幾人又說了些話,牧秋和文墨方才告辭,季堂難得的送客至門口:“今日之事,季堂心裏記下了。李夫子日後如有空,可常來府裏坐坐,只是墨小姐萬萬不可再私自出府。如非堅持,定然是要派人送墨小姐歸去的。”

文墨忙擺手:“別,可別麻煩将軍,我現在還沒露餡,若是送了,興師動衆的,那才真要被我爹娘知曉呢。”說着得意得看向牧秋,牧秋亦瞪了她一眼。

兩人回去的路上,果然又拐到張記鋪子裏,這回換成了張老爹,見牧秋過來,沒得什麽好臉色,兩人讪讪一笑,買完趕緊走了。

牧秋送文墨回了府,見沒人發現,這才自己歸了家去。

荷香見大小姐回來了,拍着胸口道:“阿彌陀佛,小姐,以後莫再做這種冒險之事,若是被老爺夫人知道,可饒不了我。”文墨邊換衣服,邊道:“好荷香,放心吧,沒下次了。對了,給你帶了好吃的包子,嘗嘗?”

她獻寶似地拿出那包子,兩人分着吃了,這日竟連中飯都少吃了不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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