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

這些日子,金州城裏都在說一件新鮮事,一件前所未有的事。這事的關鍵人物,是那位絲毫不近女色,更有傳言去做和尚的李牧秋。

李牧秋這人,性子清冷,不善與人來往,平日裏根本沒聽他與誰家走動的多,如今三天兩頭的往龐府去,自然是前所未有了。

若說他是想要攀龐闕的關系,可現今那龐闕已被聖上禁足,連何時複職都遙遙無期,他怎麽就挑這時去獻什麽殷勤?莫非,是想雪中送炭,表個衷情什麽……

再說,龐府不是到今年,才将将納了那麽一個妾麽?

人人說到這裏,皆是啧啧暧昧之色,大周雖不禁男風,但金州偏僻,民風保守,因此更是難得看到如此一場好戲。

且說這話七傳八傳的,就傳到了文府裏,府裏下人看牧秋的眼色自然就又變了一變。夫子膚白貌美,竟是連女人都要自愧不如,而他之前剛推了所有媒婆子,種種巧合,如今看來,還真是八|九分的可能。

一日文墨去私塾,經過西廂園子時,正好聽到幾個丫鬟對屋裏的先生指指點點,登時氣得雙眼圓睜,這種混賬話還了得?當下并不作聲,只偷偷叫人去喊安伯來,她自己悄麽聲息的躲在假山後頭,耐心聽着。

等安伯過來,那幾人起初還狡辯,待聽文墨原原本本一字不差的說了,才立馬哭喪着臉,只跪着求小姐開恩。

文墨也不說話,只靜靜看着,這下她們哭天搶地的動靜就更大了。

閑着無事的丫鬟小厮們尋着聲過來,本來以為是看熱鬧,沒想到是大小姐教訓奴才,被文墨挑眼一一掃過,那目光裏寒氣滲人,便齊齊戰戰兢兢地立在一旁。

文墨目光略過屋子時,看先生站在窗前,衣領上繡着朵朵紅梅,襯得臉色煞白,再看向底下跪着的幾人時,心中更是有口惡氣。

見人都站着,底下的人也不嚎了,文墨終于開口道:“大夥知道我不輕易發脾氣,也不随便罰人,但今兒被我聽着了,就得仔細你們的嘴,安伯,這幾個碎嘴之人交給你,好生打發了去。”

最後這句的好生二字,說的是格外婉轉,衆人忍不住一個哆嗦,安伯領會精神,忙命人将這幾個叉出了園子。

一旁圍着的衆丫鬟小厮,各個垂手而立不敢說話,心裏給自己加了一條規矩,萬萬不可說裏面那位先生的壞話。

文墨走進屋子時,牧秋還直愣愣站在窗前,盯着外頭,似沒晃過神來。她邁走上前,清咳一聲,道:“先生,有什麽好看的不成?”

牧秋這別過臉來,嘆道:“大小姐,你這是何必呢?歸之我早就習慣了,人言不足畏。”

Advertisement

“先生,你我相識已兩年光景,文墨心裏早就敬你如父兄一般,何來如此客套之言?先生超凡脫俗,自然是看不見旁人的閑言碎語。可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,想的,就是如何替先生好好出口惡氣。”她說這話時,有股不怒自威的架勢。

牧秋牽起嘴角一笑,這淺笑雲淡風輕,卻又讓文墨看呆了,他薄唇輕啓,說道:“若是——”

“沒有若是!”她搖頭,語氣堅定。

莫說文府,就連城北龐府裏也有人聽到這些風言風語。

待傳到夏桃耳裏,不知怎地,她心裏有些膈應。說起來,自老爺出了事到現在就一直沒碰過她,雖說之前老爺身子不大好,可已經幾個月了,如今将養的七七八八,他怎會一點都沒得想要的意思?

再看那李牧秋,其實只來過府裏三回的樣子,下人們都說他生的細皮嫩肉,模樣俊俏,他第一次來府裏,老爺就秉下廳內衆人,留他單獨說話,走時更是破天荒的親自送到府門口。據門房小厮說,那日老爺臉色竟似有些戀戀不舍之意,回來後胃口就好起來。後面那兩回,他們是在書房裏閑坐了半日,說話時照例把旁人都撇開。

如此這番,倒真叫人好奇起來。夏桃照着鏡子,看自己滿臉愁容,啐了一聲:“有何好心虛的,怕他作甚?不過是個不入流的東西罷了!”

雖是冬日,當晚夏桃還是命人備上熱水,好生梳洗一番,咬咬牙,又換了原先季堂最愛看她穿的那套鵝黃圓領盤扣薄衫,發間松散,只簪一枚珠釵,印着燭火,輕輕一笑,柔媚入骨。

聽人說老爺還在書房,便去了那裏。

季堂如今沒事做,在書房只是閑看書打發時間,看得還是西姜吳越的萬象奇志。

“初至莊子,迎面來一窈窕清秀佳人,勸飲似水非水清白之物,品酒千種,未見此類,芬芳撲鼻,入喉香甜,清冽爽口,待見佳人面若桃花,又連飲兩碗,飄飄然,只道是在仙境見了仙子,一路頭重腳輕。”

旁邊一行小字批注:沒寫何酒甚是可惜,誰知後面還接着個批注:胡鬧!季堂忍俊不禁,這批注自然是之前看書之人留下的,書中零零碎碎,不計其數,字跡或端正秀麗,或潇灑不羁,或是慘不忍睹。

那日李牧秋與文墨來時,曾提及些南疆傳聞,問他可是真的,可曾見過。

說到南疆之事,季堂滔滔不絕,末了,他不禁好奇,二人是如何得知的,李牧秋便提及了此書,文墨一旁幫腔,将這書惹起來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,待知道連三殿下無憂都有份參合時,惹得季堂越發想看了。

思及哥哥當時那滿臉憎惡模樣,文墨猶豫問道:“這書是西姜之人所寫,龐将軍心裏不會有何不快?”季堂笑道:“書罷了,所謂知己知彼,對我們兵家亦是極有益。”

文墨聽了,不由得對他的印象又好上了一分。

過了幾天,牧秋就攜了幾卷書上門,待季堂看完後,牧秋又拿了幾卷過來。

季堂正看得興起,忽聽有人叩門,門外嬌聲軟語:“老爺,夜涼了,我炖了蓮子羹,可要嘗嘗?”他翻了一頁,應道:“進來吧。”

夏桃托着個精致瓷盤進來,款款走至一旁的軟榻邊,将那蓮子羹輕輕放下,立在一旁,道:“老爺,趁熱喝了吧。”

陣陣幽香入鼻,季堂擡眼望去,眼前這人衣衫輕薄,不由皺眉:“怎穿如此少,別凍着了。”夏桃福了福身:“謝過老爺挂念。”

他合上書,繞到桌子跟前,這才上下打量了幾眼夏桃,白色披風下僅一件鵝黃單衣,越發顯得楚楚可憐。他有些不忍,伸手将那人摟入懷裏,季堂身子熱,懷中那人渾身冰涼,靠着他胸口,只覺得溫暖異常,安心異常,不由熨帖地說道:“老爺,我想你了。”

恍惚間,那一年,有一人,那樣嬌弱,那樣無助,她說,“季堂,我想你了”。

季堂的心一疼,手上擁得更緊了些,他低頭吻着那人額頭,喃喃道:“月華,我也想你了。”這句話,他藏在心底,兜兜轉轉,終于說出了口。

懷中之人身子一震,擡起頭,流着淚的臉上近似絕望,“老爺,我是夏桃啊,月華姐姐早就去了。”

如平地一聲驚雷,季堂怔忪,突然喉頭一甜,腥鹹的液體不受控制的從口中滴落。他伸手一擦,掌中鮮紅,心底裏最後那麽點渴望,就被掐滅得幹幹淨淨,季堂他面如死灰。

龐府大亂,連夜去請了常年跟随龐闕的孫軍醫,還有寶春堂最好的幾位大夫過府。

第二日,整個金州城都知道龐闕吐了第二口血,有好事之人,居然開始盯着李牧秋,看看他會有何。果不其然,李牧秋沒過幾日,帶了個小厮,去了龐府。這下無聊之人又得了許多談資,好一頓編排。

李牧秋他确實去了龐府,并且還帶着文墨。

得知龐将軍吐血的事情後,兩人不由得都憂心忡忡,上次見他時還好好的,怎麽會又抱恙了呢?于是,牧秋說要過府看看,文墨纏着也要去,牧秋說不過她,只好又随她胡鬧了。

因季堂仍卧床,兩人被領至後頭卧房內。文墨有些尴尬,但如果現在計較這些,倒是顯得忸怩了,低着頭,不敢亂看,只緊緊跟在先生身後。

季堂卧房比起他府裏的那些奢華來,倒是簡樸許多,只意思意思在外頭擺了個八寶瓷瓶。屋裏不知生了什麽香,淡淡的,沁人心脾。

聽聞李牧秋來了,季堂頗為高興,他這些日子躺得着實郁悶,偏偏孫軍醫說他急火攻心,需要靜心休養,于是就只能整天裏躺着。他剛披了件外套坐起來,就見到了跟在牧秋身後那人,卻是一愣,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。

季堂忽然想起那只包子,捏在手裏,軟軟的,熱熱的。

二人行了個禮,季堂讓人搬了兩個軟墩子來,便屏退了下人。

“墨小姐,恕季堂失禮了。”季堂緊了緊微敞的領口,有些尴尬,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子,跑到他房裏來,怎麽說都不合适,若是被旁人知道,不知該有多少閑言碎語了。

文墨指了指外頭,壓低聲道:“将軍莫洩露了我身份,稱我表字就好。” 見他手上動作,雖強裝鎮定,但臉上仍是一紅,像朵俏雲出岫。

牧秋斜睨一眼,拆臺道:“我怎不知大小姐何時有字?”

文墨憨憨笑道:“先生現拟一個,不就成了?”牧秋一時啞然,只好無奈嘆氣搖頭。

季堂擡眼看那說話之人,日頭西沉,屋裏稍有些暗,有些看不清楚模樣,但分明能真切地感受到她臉上的明媚笑顏,他不由得多看了幾眼。

那彎彎的眉眼,微翹的唇角,像是春天裏清新的生機,又似夏天裏潺潺的溪流,帶着少女身上的單純與美好,撲面而來,季堂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。

聽着屋子傳來季堂的笑聲,這些日子籠在府裏的愁苦和陰霾,剎那間消去不少。外頭候着的張伯,還有其他幾個丫鬟各懷心思。

夏桃得了消息,知道李牧秋又來了,還是和老爺在卧房單獨相見,相談甚歡,不由怒火中燒,這幾日老爺對着她,連個好臉色都沒有,這作死的一來就逗得老爺開心,巴巴的過來獻殷勤。

這些想着,夏桃越發不安,不行,她得去會會這個李牧秋。

待夏桃掀簾進了屋子,見有二人坐在季堂床邊,不知在說什麽。坐着的二人見她來了,一陣驚慌,忙站起來見了禮。

夏桃擡眼掃過,站在前頭那人,長身玉立,膚白剔透,姿容秀美,果然是生的一副好皮相,看久了更有股出塵的味道在裏頭,後頭跟着個粗布麻衣的小厮,只是低着頭,再看床上那人,一臉不快,夏桃暗哼,果真是擾了你們好事了。

文墨此刻已吓得冷汗涔涔,不敢擡頭,只垂手而立,怕一個不小心,露個破綻,就被眼前這位給認了出來,雖說只見過兩面,誰知道她記性有多好呢?

季堂瞥了一眼文墨,見她那副縮手縮腳的模樣,恨不得是想變成個蝦子,心裏暗暗發笑。他咳了咳,開口道:“歸之兄,今日不留了,請先回吧。”聽季堂咳嗽,夏桃趕緊過去,替他拍着胸口順氣。

牧秋低低一拜:“将軍好好養傷,歸之告辭了。”說着又朝夏桃拜了一拜,往外走去,文墨也胡亂拜了拜,低着頭跟上。

夏桃擡眼看了一眼牧秋,心裏又是一陣煎熬,待見後頭那小厮的側臉,忽然只覺得有些眼熟,可一時也想不起,到底是在哪兒見過。

待二人出了龐府,文墨才長長呼了口氣,吓道:“幸好幸好,身上出了一身冷汗,若是被認出,就麻煩了。”

牧秋亦慶幸不已:“下次萬萬不可再如此冒險,事關你女兒家的名聲,由不得再胡鬧了!”文墨點頭,保證再也沒有下次了。

這事,文墨果然是再也沒了下次,因為沒過多久,她就出事了。

長樂十六年,臨近年關,一道八百裏加急的折子從平丘發回京師,震驚朝野。

這個年,終究是沒有人能好過了。

同類推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