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

年關上的那道加急折子,報的是西姜于烏秦一帶集結十萬兵馬,蠢蠢欲動。

九月裏,姜貴妃突然開始嘔血不止,太醫院上上下下皆找不出病因,連個下手診治之法都沒有。貴妃她沒挺過幾日,便香消玉殒在這紅牆綠瓦的皇宮之中。

公主辭世的消息傳回西姜,姜皇當朝痛哭,又見個中緣由說得是含含糊糊,便遣使臣來周,抗議再抗議,督查再督查,但這案子拖了幾個月,還是沒個頭緒,不了了之。

此舉惹得西姜群情激奮,誓要為死去的公主讨個說法,再加上探子報大周君臣嫌隙,遂促成了這樁戰事。

當今聖上震怒,連夜下旨複龐闕軍職,欽定其任此次統帥,大皇子修文為副将,密州總兵徐維率兩萬大軍先行開拔平丘,再點龍虎将軍楊玄方緊急調五萬兵馬支援。

這場大戰,一觸即發。

龐闕複職的旨意一下來,來請他回營的将領便齊齊聚到了龐府,可左等右等,也遲遲不見其人。人人面前一杯好茶,但飲之無味,許多人已是神色不寧。

前方急報西姜于深夜偷襲雅衛,城中守軍被攻個措手不及,現下已是失守,雅衛的知州戰死以殉國。

附近駐營的陸承望,這幾日正與西姜大軍膠着,但還是節節落敗,如今更是退到了天越附近,修文得了消息已親自前去督戰。

若是天越再丢,那可是連失兩州,衆人這樣想着,更加心焦,再也按捺不住,吵着要見将軍。

此時龐府後院,季堂一身雪白窄袖中衣,黑發未束,散于身後,被風吹起,猶如振翅欲飛的雄鷹。

他單手持劍,屏氣凝神,在片片飛揚的雪花之間,像是一幅絕美的潑墨之作。

剎那間,飛劍出鞘,身随劍走,劍由心至,行雲流水,宛如游龍。所有動作一氣呵成,劍芒星星點點,密密麻麻,直看得人眼花缭亂,忍不住喝彩。

待他收劍,早有人候着為他披上大氅,奉上熱茶。

季堂端詳手中這柄劍,劍尖上還落着一枚未融化的白色雪片,他鳳目上挑,随手又舞出個劍花來,洋洋灑灑,說不出來的恣意灑脫。

待季堂大踏步跨入前廳,争吵中的衆人紛紛圍上來,當前一人正要說些什麽,他一擺手,厲聲喝道:“那陸承望怎地如此不濟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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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人敢應,他臉色愈寒,不悅地撩起衣擺,徑直往外頭走去,衆人跟在身後,都松了口氣。

打仗二字,對平丘百姓而言,其實不過才過去了六年。眼見着又要卷土重來,整個平丘府人心惶惶,舉家避難的更是不計其數。

這一日,下着鵝毛大雪,街上行人并不多,只見十幾匹高頭駿馬疾馳而過。有人定睛一看,那一馬當先得正是被禁足小半年之久的龐闕,見他一身銀色胄甲,威風凜凜,絲毫不見病容,一時欣喜不已,忍不住高聲疾呼:“龐将軍,是龐将軍!”

這一聲吶喊,在白茫茫的天地間,猶如一道驚雷,迅速傳遍全城,衆人心裏皆都安定下來。

龐闕,這個名字,就是一顆最大的定心丸。

長樂十七年正月,天寒地凍,大周連丢雅衛、天越兩州,西姜大軍過烏秦山,士氣高漲,一路高歌猛進,直指金州。

金州城外三十裏處,大周兵馬紮營。

統帥帳中燈火通明,衆将成兩列,修文站首位,他看着案前那人,已轉身對着地圖,盯了半響。他想到前幾日在天越的激戰,想到死在手下的那些人,不由心悸,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殺人。

季堂忽轉過身,眼掃衆人:“冬日作戰我軍将士不如西姜,他們挑了個便宜時候。如今對方氣勢如虹,若我們再輸,可一路誘敵至築文關。此處關隘山勢險峻,易伏擊,徐維、玄方二位帶兵埋伏在此。”

楊玄方不解:“将軍,對方統帥魏天元心機老辣,怕是不會輕易上當。”

“不錯!”季堂點點頭,“當年我與他交手,勝在的是年輕氣盛、出其不意這八字上,所以下一戰,由大殿下領兵。”他轉頭看向修文,解釋道:“如若他知曉殿下身份,必然會想立功。那,我就給他這個機會!殿下,如何?”

修文點頭,眼神堅定。

季堂笑道:“如此,甚好,就由殿下領兵,且戰且退。為絕後患,我會親率精兵,趕去其後。屆時,形三處合圍之勢,便殺他個措手不及。”

一旁有人驚呼:“将軍,你大病初愈,萬不可以身犯險,還是交給屬下吧。”說話之人原先便是龐闕手下一員副将。

季堂搖頭,心中暗嘆,若是初冬在,這事交他最為合适,可如今,他環視營帳,底下衆多猛員,卻沒有一個可以勝任之人。

何況,這場仗,聖上要的,并不是他立勞什子戰功!

“興言,你生猛但心不細,留下來輔助殿下,如何佯裝戰敗,亦是一門學問。”

再做詳細安排,衆人領命皆去準備,季堂最後喊住修文,交代道:“殿下,此次務必多保重。我走後,殿下暫管一切軍務。”

修文一愣,抱拳道:“将軍,自己千萬小心。”

是夜,季堂只點一千精兵,連夜啓程。

因平丘西北兩側為山,東南兩面環沙,為免打草驚蛇,季堂心下早有打算,擇南面而行。此處戈壁茫茫,望不及天際,雖一馬平川,但極易辨不清方向。西姜軍隊不熟平丘地形,魏天元心思細膩,必然不會貿然踏足這片未知之地。

季堂這些年對平丘地形早已爛熟于心,挑的這些精兵,亦是常年在戈壁沙漠中訓練。如斯,便正好給了他們機會。

為趕在二月初二這一約定之日,衆将士跟着季堂,披星戴月,一路挺進。

正如之前所測,待聽修文陣前叫嚣,魏天元果然心動,便下令如活捉修文者加官進爵有重賞。交手數次,心中認定他不過是個逞能的黃口小兒,根本不足為據,便一路追趕。

二月初二這日,修文又在陣前叫嚣,魏天元遂傾全軍之力,一路追至築文關。

如此,便正中埋伏。

待魏天元反應過來,心中雖驚,但不愧是大将,仍鎮定自若,發號施令,指揮有序撤退,硬是殺出條血,強行突圍。

返營途中,只見前方來幾百騎,臉色俱是驚恐,口中都在大呼“将軍,不好了,周軍從後邊殺來了”,聽了這話,西姜軍心大動,這是前後都有追兵。

魏天元氣急,正要下令,三枚小箭迎面而來,他執刀一檔,去了兩支,還剩一支,直射入面門,魏天元怒目圓睜,倒地身亡。

西姜軍隊大亂。

原來那幾百騎正是龐闕等人佯裝,今日西姜大軍傾巢而出,他們便趁此良機,突襲駐地軍營,龐闕手中精兵個個都能以一敵十,殺聲震天,吓得留守之人皆以為是大周主力到了,屁滾尿流四處逃竄。

待取了西姜大營,一把火燒了他們糧草,龐闕等人便又換了西姜軍服,來一出偷梁換柱。

那龐闕便是躲在馬下,雙腿愣是反夾住馬匹,趁馬上之人上前向魏天元通報消息之時,射出三枚劇毒小箭。

這一場敗仗後,西姜退回烏秦山後,大周乘勝追擊,一舉拿下西姜魯津、宜山兩府,後于宜山一帶膠着戰事。

到了三月,姜皇獻降書,兩國停戰。大周皇帝自然不肯如此輕易說和,一心希望西姜成為附屬國。西姜又怎肯,他們這次是賠了夫人又折兵,兩國為此開始互相出使。

且說修文回京師複命,龐闕便領兵回金州,沿途各州百姓皆夾道歡迎。

待至金州那日,全城百姓更是早早出城,只為了親眼目睹一眼龐将軍,這個親自殺了西姜統帥,又保了天下太平的人。

結果金州外面的官道上,沒片刻便已是裏三層外三層的人,個個都想有好位置,文遠如不得不安排衙役,以免人多生亂。

季堂今日金冠束發,一身銀色盔甲熠熠發光,坐在馬上,聽着周圍的叽叽喳喳,只抿唇皺眉,不時還有人指指點點,說什麽龐将軍果然好生俊俏之類的話。

他鳳目一瞥,那片人群吓得立刻噤了聲,不敢再肆意評論,聽說這位将軍脾氣不太好。然後,季堂他就在人群裏看到了文墨。

她今日一身竹青色交領長衫的男裝打扮,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,季堂原先倒沒曾在意,如今忍不住又看了一眼,這人眉清目秀,渾身上下有股說不出的風流姿容來。

文墨站在稍遠些的一輛馬車前,一手牽了一個,因為人多,便只能踮起腳尖伸着脖子。見龐闕看了過來,她彎起嘴角,淺淺一笑。

季堂一愣,好似偷窺的浪蕩子被人抓個現行,他微微颔首,待馬慢慢踱過後,他才偷偷偏頭瞧去,那人已往後看,留給他的那張側顏,笑容越發燦爛,她伸手不知在朝誰揮着,被渲染上一層薄薄的光。

不知怎地,季堂想起那日房中她的明媚笑顏,忽然意識到,其實,那也不是屬于他一個人的,他似乎,從來都不曾真正擁有過什麽。

待龐闕過後,大軍才到,人潮湧了上去,有認親的,有送東西的。

文家三子混在其中,在後頭衆将士中找到了大哥。文筆這次也是立了戰功,三人激動不已,所以才按捺不住想第一時間見到大哥,潘氏便準了。

幾人迎了文筆,歡歡喜喜回府,終于好好地吃上一頓團圓飯。

這次論功行賞,聖上大筆封龐闕為安國公,雖龐闕再三推辭,奈何聖意已決,龐家一時榮耀無限,城北那座冷清了半年的府邸,如今日日車水馬龍,往來不絕。

可奇怪的很,居然沒人能見到龐闕本人。龐府對外一致說的是将軍舊傷未愈,待傷好後,自會請諸位過府一敘。

其實季堂只不過是厭煩了這一切虛以委蛇,他懶得再與這些人多做糾纏。衆人也猜到了此處,只讪讪笑着,留下禮,打道回府。

季堂一門心思只等李牧秋他們兩個,可等來等去,也不見二人來訪,他放下手中的萬象奇志,再也按捺不住,于是找了個日子,自己上門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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