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

聽有人敲門,旺兒忙一溜小跑去應門。

門口停一頂寶藍小轎,轎前站一公子,丁香色寬袖收腰綢衫,檀色回字紋滾邊,黑發用木簪束着,一手執扇,另一胳膊彎裏夾着幾本書。

旺兒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了,滿臉不可思議,又欣喜若狂,緊張地連說話都打結:“可,可是龐将軍?”最後那個尾聲,已經無法抑制,瞬間提高好幾度。

季堂笑着點頭,回身吩咐幾句,兩人便擡着轎子走了。

剛剛旺兒這一聲龐将軍,引得那些嗑瓜子閑聊的、打醬油的、路過的紛紛抻着脖子,打眼往李家門口瞧去,個個恨不得眼冒精光。啧啧,看将軍他身長八尺,寬肩窄腰,鼻梁高挺,一雙鳳目上揚,真真是個模樣俊朗的佳公子。

嫁的捶胸頓足,感慨自己嫁的早,沒趕上好時候,沒嫁的面若桃花,一顆心就往他身上招了過去。

可衆人再轉念一想,龐将軍他居然屈尊親自來此,這李牧秋到底有什麽法子?

季堂問道:“請問李先生在家麽?”旺兒點頭,将他迎進院子裏,又關上門,堵上那些恨不得扒進院子的眼神,心中暗爽,“先生在的,将軍請随我來。”

庭院中收拾的幹淨利落,一株梅樹油綠青翠,樹下躺着一只貓兒,黃白暖色,毛茸茸的,正四腳朝天的自顧自玩耍,一派靜谧之色。

牧秋已經聽見動靜,忙從裏屋出來,似有些措手不及,“龐将軍,這——”,季堂抖開扇子:“路過,路過。”

旺兒趁上茶的功夫,又忍不住打量,得意不已,以後也能在別人面前說道說道,我可是跟龐将軍搭過話的人了。

季堂呵呵一笑,端起茶,抿了一口,雖然不是什麽好茶,但有股淡淡的梅香,沁人心扉,不由好奇,牧秋解釋道:“這茶是去年的落梅花瓣,風幹後存壇取用。”

“歸之好雅致啊!”季堂不住點頭贊道,他戎馬倥偬十幾載,雖自小吃穿用度都是極好的,但從未有如此閑情逸致,會想到擺弄這些。

兩人又閑聊幾句,他才繞到此次來的目的上:“歸之,過些日子正是愚兄壽辰,會請人熱鬧一番,遂今日特意登門,想請歸之屆時過府一敘,略表謝意。”

牧秋忙搖頭,一臉難色:“将軍有所不知,歸之我并不擅與人交往,最怕的就是觥籌交錯之事。這回如非墨小姐提議,以我的性子,是斷不會貿貿然前去府上叨擾,所以,請将軍見諒,歸之當日無法到府恭賀。”

季堂聽了也不勉強:“既然如此,那今日便由為兄做個東道,提前請歸之喝上一杯,聊表謝意,如何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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牧秋原先推辭,但覺得剛才推了一個,如今再推辭,倒不好意思了,想了想,便答應下來。

那邊廂,到了午膳時分,夏桃特意下廚做了幾個小菜,端去書房,卻沒見着龐闕身影。一問才知道他早上匆忙坐了轎子出府,接着再問去那兒,下人都搖頭,說老爺沒交代。

前幾日,龐闕因推辭不過安國公的爵位,便又上了一道折子,先是好好誇了一番大殿下,又訴這些年身子因常年行軍打仗之故已是不大好,最後便提了說要主動交出兵權。

這道折子,群臣大喜,兵權啊兵權,上頭要得就是這個好東西,可不知為何聖上卻沒準,将它壓了下來,還特地開恩,給了他幾個月的假,只讓他好好養着身體。

這些日子龐闕也不去處理公務,大部分時間一直窩在書房裏,也不見他說要見誰,也沒聽他提起說要出門的事。

夏桃一個人吃了會,心裏悶悶不樂。

自龐闕回府後,哪怕是打了天大的勝仗,得了如此厚的聖恩,可他整日裏還是冷着一張臉,愁眉不展的,更加不會主動再去她房裏。

其實自去年冬夜第二次吐血後,便是如此了,他們,像是這個府裏最陌生的兩個,見無可見。

原先他還願意寵着她,憐着她,遷就她,只要她一皺眉一落淚,他就會抱着她,親吻她,可現在,他卻慢慢地疏離,仿佛避之不及。

唯有一次,夜裏去他房,龐闕正換衣服,見他身上又多了幾處傷痕,夏桃便心疼得落了淚。他摟她在懷裏,好生安慰。夏桃主動要替他弄上一回,可往下的手被他一把抓住,像是隐忍,像是痛苦,像是決絕,他搖頭,說,別這樣。

她悄悄去過龐闕書房裏,那卷他視之為珍寶的畫像已被收起來,不知放去了哪裏。她雖高興,但亦害怕。她本就奢望的不多,可是這做夢似得輕飄飄的一切,果真是快要到頭了麽,她真的要抓不住了麽?

因為他對過去已經徹底死心,所以,她就再也沒辦法了?所以,她這張臉帶給他的,只有痛苦了?

想到這兒,夏桃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。

四月十六之日,龐闕壽誕。府裏已提前給各位官員、将領還有鄉紳們發了請帖,今兒個是大開宴席。

文家自然在邀請之列,請的是文氏夫婦及四子。一家人拿着帖子,互相看看,想到之前那次關于龐闕的争吵,默契都沒有再沒說什麽,只讓安伯去備些禮。

文墨心裏一百個不願意去,她只要一想到那日在龐闕房中的情景,想到夏氏最後那個打量探究的眼神,就會渾身不自在。雖可以說完全的問心無愧,但若被人識破,就算說了前後原因,可會有人信麽?

就這樣糾結着,到十六那日,她還是灰溜溜的跟着去了,只盼逃過這一劫。

待聽聞文遠如到了,龐闕竟親自迎接,他今日一身石青色絲綢長袍,腰束海棠紅帶,頭戴金冠,襯得人越發颀長英挺。

遠如拱手,只說不敢當,又讓四子見禮。

文筆上前怯怯喊了一聲師父,又低低拜了一拜,眼眶竟有些濡濕。季堂心底百感交集,不知該說什麽,只嗯了一聲,點點頭,便略眼去看後面那人。

她今日穿了一身白底紅花對襟褙子,底下是雪白紗裙,顯得輕盈纖瘦。季堂見慣了她不着邊際的男裝打扮,如今這副正經模樣,倒有些不太習慣。

文墨見禮完擡起頭,見龐将軍在看她,視線相及,那人黑眸明亮清透,不知怎地,她竟忽然想起那日他緊了緊衣襟的動作,文墨臉上一紅,緩緩低頭垂下了眼眸。入眼,是龐闕長袍的衣擺,被風陣陣吹起,像只靈巧翻飛的燕子,惹得她的心,像是要跟着一道飛起來。

一旁文遠如還在和龐闕寒暄,文墨鼓起勇氣,又擡起頭,她想知道心底裏這陣慌亂到底是什麽。

面前這人長她許多,容顏雖清隽,卻也留下了經年風霜的印跡,更多的應該是種英武之氣,原先覺得他氣勢過于淩厲,現在倒是覺得與他這番年紀正好相配。

文墨還在偷偷打量,季堂似是感應,他側過臉來,恰巧又看了她一眼,似有些狐疑之色。

兩人一怔,文墨偏過頭去,不再看他,心裏居然會有種被抓包的竊喜之意,她的嘴角彎起,露出清淺的一抹笑。

婦人們便被領進了後頭花廳,遠如攜兩子進了前廳。

因前段時間金州局勢緊張,文墨和幾家小姐們很久沒見了,如今聚在一起更是閑坐不住,便結伴去了花園。

龐府園子裏,半彎的池子邊柳樹已經成蔭,池中水光盈盈,如今還養了些紅鯉,正巧有下人在喂食。幾人走上前,接過漆盒,靠在欄杆上,一人丢了幾粒下去,立刻引來一群魚,惹得一陣歡笑。後廳裏那些大人聽了這些笑聲,也說要出來看熱鬧,夏氏便引了他們出來。

過了池子,開着幾株雍容華貴牡丹花,平丘此地幹旱,牡丹不易成活,這單單幾株,倒顯得名貴了些。走近一嗅,芳香沁脾,或粉色,或白色,或紫色。正巧有只黑色彩蝶飛來,停在一株上頭。

文墨蹑手蹑腳得走過去,低頭伸手去攏,大人們出來,正好看見這一幕小女兒情态。

夏桃卻一怔,那張側臉,不正是日日在她夢裏晃蕩的麽,一起出現的,還有那個叫李牧秋的男人?再看那雙微攏的雙手,白淨素潔,不正是靠着府裏一瓶瓶上好的膏藥還有珍珠粉養起來的麽?

這一切,她忽然覺得有些刺眼。

文墨幾人結伴,拾級上了假山,站在亭中,遠山之色美不勝收,衆人皆醉,一時竟沒人說話。

一丫鬟過來,福了福,湊文墨耳邊道:“墨小姐,我家老爺房中有請。”文墨一怔,剛要開口問是何事,那丫鬟扭身就跑,也不說其他,更不指引。

好端端的請她做什麽?還是去他房裏?文墨心下不明,莫不是要說什麽緊要地事?她想到剛才兩人的對視,忽然生出些期待,還有些害怕來。

見四下無人注意,文墨下了假山,繞出花園,憑記憶,一路往後頭走去。說來也奇怪,一路走來,偌大的府裏竟四下無人,莫非他把人都支開了?

房門虛掩着,門口并無候着的丫鬟,她敲了敲門,無人應答,于是想了想,便輕輕推開門,并未立刻走進去,只站在門口。那股淡雅的清香飄來,入眼還是那個八寶如意瓶,上頭插了幾株新摘的白海棠。她探了探身,隔着卧室的那道珠簾,一動不動的垂着,連絲風都沒有,裏面看不清楚。

她又試着喚了幾聲,心中一滞,方覺不妙,若是被人看見,這才是真叫說不清楚了,于是忙轉身離去。沒想到怕什麽就遇見什麽,穿過抄手游廊,竟迎面遇上幾個龐府的丫頭。

她避無可避,那丫鬟們也是一愣。這條道,通往的,只有一個地方,那個盡頭的房門敞着,衆人皆是尴尬。

文墨故作鎮定,說自己瞎逛,誰知就走錯了路。她又問去花園的路在哪兒,這幾人雖狐疑,但還是派人領她去了。

見花園裏還是她走的時候那副熱鬧模樣,文墨不禁心裏松了口氣,她心中存了疑,于是擡頭看向夏氏那邊,她今日環佩珠釵,一身俏麗,正與旁人說着什麽,一臉笑容。

文墨心裏盤算,不禁一凜,又返去亭中找其他人。

這事過了沒多久,正當文墨都快忘了時,一日荷香滿臉難色,吞吞吐吐之下,終于說:“小姐,你可聽說了?”文墨搖頭,自教訓過幾個嚼舌根的丫頭之後,再也沒人敢在她面前說什麽。

她心下一頓:“什麽事,說吧?”荷香想了想,撿了要緊的說。

說的就是文墨與龐闕的事,如今金州城裏都在傳,說文家的大小姐還未及笄,便想着與龐将軍怎樣怎樣,還偷偷跑去将軍房裏……

荷香說到這裏,見小姐臉色黑沉,便不敢再說了。文墨大怒,她自然可以想象外面傳成了什麽不堪的模樣,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子,如今毀得連名聲就快都沒了。

文墨能知道,文氏夫婦自然也聽說了事,當下勃然大怒,叫她過來,仔細盤問。文墨想了想,便将早就想好的說辭拿出來,将那日有人鬼鬼祟祟請她去龐闕房裏的事情和盤托出,卻隐了她和夫子偷去的事情,末了義憤填膺的補了句,不知是誰要害她呢。

文遠如将信将疑,還是讓人拿了戒尺過來,又将她痛打了一頓。

如此一來,文墨只好又開始養傷了。

文府能知道這些閑言碎語,龐府自然也會。

季堂坐在案前,聽着底下人一字一句的複述着,眉頭微蹙,手指在案上輕叩,心下立時有了計算。

他喚張伯進來,吩咐幾句,張伯一愣,竟猜不到他想做什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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