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
無憂與季堂商議後,在烏秦山腳設帳,稍作停留一日。
西姜前來迎接的,是名叫魏子嘯之人,他給案前的無憂行了禮,态度雖恭敬,但亦能看出忍耐之意:“此處距明華府約莫大半個月路程,還望皇子速速動身。”明華府是西姜首府。
無憂不接他話,擡手道:“不忙,先給魏将軍介紹,這位是我大周安國公柱國将軍龐闕。”他手指的正是站在一旁的季堂。
季堂朝魏子嘯作了個揖,登時見魏子嘯雙目發紅,伸手在腰上摸索,似下一刻就會拔出個軟劍或暗器來。他正是先前被季堂殺了的魏天元之子,如今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。
季堂見狀鳳目上挑,笑道:“魏将軍,有何恩怨,待到明華府再與我龐某說道也不遲,何必急于一時?”
那魏子嘯憤憤不平地咽下口氣,冷面如霜:“明日辰時三刻出發,請皇子務必守時,過時不候!”說完,頭也不回地出了大帳,季堂只覺得好笑,這人脾氣倒大。
這次來,怕是會遇到不少人,恨不得将他誅之而後快,想到這,他自覺無趣,于是向無憂告辭,出了營帳。
烏秦山腳遍地野花,粉的,黃的,雜糅在翠綠的嫩草中間,格外打眼。
過了烏秦山,連天氣都不似平丘那麽灼熱,這裏青山綿綿,涼風習習,季堂抑郁頓掃,他營帳位于左側,便信步走去。
文墨與妙陽二人結伴出來,正好遇到回營帳的季堂,季堂不敢多看公主之顏,匆匆見了禮,便往回走去,忽又想到什麽,頓住腳步,回身叮囑道:“公主,墨小姐,此行多有不便,替二位報的身份是随侍,不到萬不得已,切勿暴露女子身份,尤其是公主殿下,還望多加小心。”
妙陽不以為意:“我穿了男裝,還怕什麽。”
文墨卻恭敬拱手應道:“多謝國公提醒,也請國公莫再稱呼什麽公主小姐之類的了。”
季堂啞然,妙陽拍掌附和:“傳令下去,就叫我公子好了。”
“随侍用公子二字稱呼,怕不大合适……”季堂想了想,還是說了自己的看法。妙陽不悅,擺手道:“那随便,我們快走。”
文墨滿頭黑線,正要被妙陽拉着離開,不想季堂開口問:“那墨小姐呢?”她想了想,道:“表字臨夏。”
第二日,按約定時間上路,無憂與季堂也改坐了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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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是出使,不便多帶兵馬,如今無憂一行只有聖上派的十個侍衛,季堂親挑的精兵五十人,其餘的就是大臣和随侍。
無憂坐在車裏,看兩側均是西姜軍隊,他們被圍在中間,走在前面那人盔甲閃閃發光,不免面露憂色,愁眉深鎖。
季堂見了,寬慰道:“殿下莫擔心,我已交代,如有任何不妥,即刻送殿下與公主歸國。何況,若是敢有其他心思,我第一個就不饒了他們!”
無憂點點頭:“安國公的本事,我自信得過的,要不這樣,父皇也不會派國公親自陪我走這一趟,以保萬全之策。”
這個車上愁雲慘霧,妙陽的車輿則是完全不同的景象。兩人仰望窗外,眼見着這番天地遼闊的情景,心境越發悠遠,竟異口同聲得感慨真美。
妙陽側過身,有些怔忪,突兀地問道:“墨姐姐,你可有想過,以後做些什麽?”
文墨一愣,神色淡然地笑答:“還未,也許是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嫁個門當戶對之人相夫教子吧。公主,你呢?”說這話時,她竟然想到了個人的身影,心尖一顫。
妙陽複又回頭看向車外,神情沒落,連臉上的笑容都發了白:“我只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歡外頭,比皇宮裏有意思多了,墨姐姐,我是一丁點都不想回去。”
文墨低低地應了一聲:“公主,願你心想事成。”
一路過來,未做什麽停留,直往明華府去。
沿路風土人情皆與大周不同,這裏人眼窩凹陷,發色偏黃,不論男女,體格都比大周人士要高的多。更匪夷所思的是,這裏是辰時日出,而日落則要到戌時,越往西走,更會到亥時,文墨咋舌驚嘆。
世界之大,真是無奇不有,原先的她就像是籠中之鳥,現今出來,才知天地之廣。
她随身帶着紙筆,待到了晚上,便将今日一天所見記錄下來,只待回去之後能整理成冊,也算是留個念想。
一行人馬不停歇,終于在六月中到了西姜京師——明華府,入眼黑磚白瓦城門約九丈高,站在底下,竟覺得壓迫非常,氣勢非凡。
早有相迎的官吏在城門處候着,魏子嘯上前叽裏咕嚕一通,說的是西姜方言,也不知說了什麽,周圍殺氣頓盛。
随侍的鴻鹄寺卿擦擦汗,他看了看前頭的安國公,見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,面色如常。
那迎接的人倒是說一口道地的大周官話,見了禮,道:“三殿下,諸位,此行路途遙遠,煞是辛苦,請暫且先去驿館休息。”
妙陽和文墨也下了車,未免洩露身份,他們這兩個随侍,自然要裝裝樣子。
圍觀的西姜人,見車上下來二人細皮嫩肉,嗤之以鼻,語出嘲諷,無非是大周男子原來就這麽個文弱模樣,雖好看但不中用之類的話,更有大膽者,直接指着二人嬉皮笑臉起來。
護在周圍的侍衛按着兵器,劍拔弩張,氣氛陡然緊張。
這時,走在前頭的季堂停下腳步,擡頭看看這九丈城牆,似心生感慨:“一晃七年,此次故地重游,還真是別有一番風味。”
此話意欲明顯,大周衆人聽了,只覺異常解氣,皆哈哈大笑,連文墨都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一絲笑,而西姜人的臉色就沒那麽好看了。
是夜,姜皇于在宮中設宴款待使臣一行,随侍沒法入宮,只好待在驿館裏歇息,但也備了上好的酒菜,供他們享用。
妙陽與文墨一桌,她自得其樂:“皇宮那破地方,要我去,我還不去呢,臨夏,出去逛逛如何?”
文墨搖頭,壓低聲道:“公子,如今殿下、将軍還有幾位大臣都進了宮,咱們身邊人手本就不多,又人生地不熟,還是謹慎為妙。”
妙陽嗤之以鼻,還是堅持要去,文墨勸了半天,才說服她等殿下回了驿館再說,妙陽只得悶悶不樂轉身回房,也不再吃飯。文墨見她這幅模樣,知她生氣了,也不和她再去置氣,便回了自己房裏。
他們入住的這間驿館是西姜建了特意招待外國使臣之用,自然是極盡奢華之能,雕梁畫棟,巧奪天工,館內大大小小房間竟不下百個,連文墨這種随侍都一人得了間上房。
回屋後,文墨鋪開紙筆,正在記錄今日所見所聞,忽一侍衛顧不得其他,直接推門而入,語氣焦灼:“公主帶人偷偷溜了出去,殿下他們還未回,這該如何?”
文墨忙放下筆,跟着他去大堂,邊走邊問:“誰跟着去了?咱們現在還剩多少人?”
那人一一答來,文墨聽了眼皮直跳,這個公主居然只帶一人就只身出了門去:“你把剩下所有人分二人一撥,散去各處,速速去找,對了,再派一人去皇宮那邊,看看能不能往裏頭給殿下或者國公遞個消息。”
當下情形緊急,衆人領了命令,四下散去,留文墨一人在驿館堂內,坐立不安。
好巧不巧,只剩文墨一人急得在館內團團轉時,有人就尋上了門。
為首之人穿着華貴,手執一柄折扇,扇墜是通透的白玉,看着價值不菲,走路搖搖晃晃,露出不堪醉态,他身後拱着幾個随從,五大三粗,兇神惡煞的模樣。文墨心頭一驚,仍正色上前,見了禮。
那人挑眉,看了看這寂靜無聲的驿館,再上下打量,忽然笑道:“你不就是今日那嬌滴滴的小倌麽?”他用折扇挑起文墨的下巴,舉止輕佻,一副浪蕩子的模樣。
一陣涼意竄起,文墨忙後退一步,斂色道:“公子有禮!”
那人跟着上前一步,語氣暧昧:“你叫什麽名字?不如從了本大爺,可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——”他身後的那些随從聽了如此浪蕩形骸的話,紛紛大笑。
文墨再退一步,冷汗涔涔:“公子休得無禮,深夜前來,不知為何?”
那人步步緊逼,反問道:“何叫無禮,何叫有禮?是這樣麽,還是怎樣?”他這回直接伸手往文墨下巴勾去,逼得她與自己對視。
他見文墨怒目圓睜,筆挺得如一顆勁松,越發俊俏,氣度不凡,不由得心神一蕩。
這人正是魏天元的另一個兒子,魏子敏,他今日喝了些酒,便被不安好意的人撺掇着來找龐闕麻煩,誰知道一進門,就見到了文墨,他那丢魂的老毛病就犯了。
文墨皺眉,只覺得那碰她的手越發惡心,忍住想啐他的沖動,攥着手,偏過頭去,冷冷說道:“此處驿館重地,還望公子自重。”
“哈,這小倌有意思,你伺候誰的,我找他要過來,你便跟着我就罷了。”
“他伺候我的,怎麽,這位公子有何指教?”一道渾厚低啞的聲音從門口傳來,怒氣隐忍勃發。
文墨被逼得退無可退之時,這句救命的話宛如天籁,她身子恨不得一軟癱坐在地,擡頭望去,季堂冷面跨門而入,衣抉翻飛,他随手解下披風,似有不快道:“臨夏,還不過來拿着?”
她一溜小跑,雙手恭敬地接過披風,就低頭站在一側。
季堂見她垂着頭,眼底一片陰影,看不清具體臉色,但那披風底下的雙手仍死命攥着,身子似在瑟瑟發抖,他的心底忽然就不高興了。
他回過頭來,掃了衆人一眼,最後落在為首那人身上,問:“你是誰?”聲音不怒自威,殺氣頓生。
那魏子敏不認得龐闕,叫嚣道:“你去明華府打聽打聽,誰人不知道我魏家二公子?”
“哦,魏家的?魏子嘯是你何人?”季堂挑眉,負手而立。
魏子敏以為他心有害怕,忍不住誇道:“他是我大哥,如今我們西姜的大将軍。”
季堂哈哈大笑,胸腔也跟着震動起來,像是遇見了個天大的喜事:“原來是魏天元家的小子,可惜啊,你父親和你大哥都算得上是個人才,獨獨你——”他上下打量了魏子敏一眼,嫌棄道:“是個蠢才!”
魏子敏用折扇指着季堂,氣的竟連一個字都罵不出來,身後的随從倒是躍躍欲試,可被季堂餘光一掃,竟一個個戰戰兢兢不敢動彈。
季堂走上前,用手擋開那扇子,那魏子敏竟沒站穩,一個趔趄,丢盡了顏面,他憤憤道:“你究竟何人?”
季堂眯着眼,勾起嘴角,似笑非笑:“在下不才,正是龐闕!”
那魏子敏一愣,酒也醒了一半,知道自己今天栽了跟頭,也不敢真的與他争執,罵了幾句,領着那幾個随從走了,臨走前,他惡狠狠地盯着文墨:“臨夏是吧?”
文墨身子一震,季堂整了整衣擺,慢條斯理的說道:“魏公子,你若動她一根汗毛,我勢必會叫你百倍奉還。”
那魏子敏咬咬牙,這才扭頭走了。
季堂走到文墨跟前,從她手上将披風接下來,文墨還保持着那個姿勢,像是吓壞了一般,一動不動。眼前燈火明滅,她低着頭,簌簌發抖,無助極了。
哎,也才是個十幾歲的丫頭罷了,季堂這樣想着,伸手将她摟入懷中,輕輕拍着她的背,柔聲安慰道:“臨夏,別怕了。”
這句話宛如魔咒,文墨靠在他的胸膛,眨眨眼睛,那一直僵着的雙手,像是找到了最可靠的彼岸,她忍不住嚎啕大哭,淚水決堤。
兩人在這無人的堂內也不知擁了多久,直到文墨止了淚,變小聲啜泣時,才反應過來此時的情形,她的淚沁濕了他的衣襟,她的雙手還死死摟在那人結實的腰上,不由一怔,忙松開手,掙脫開來。
季堂見此也放開了她,兩人面面相觑,尴尬萬分。文墨面色已經紅的似血,她低着頭,不知該說什麽。
季堂先開了口:“你先回房吧。”
文墨這才想起來,說:“公主,她——”
季堂點頭:“我都知道了,就是為這回來的,你先去休息,這裏我來等消息就好。”
文墨卻固執搖頭:“不行,我也要等。”
燈火通明的堂內,兩人隔着桌子對坐,百無聊賴,忽然想到方才那事,那人的胸膛和腰際,還有燙人的心跳聲,這一切都讓文墨芳心大亂。
她忍不住又擡頭去那人,他正低着頭,抿唇不知在想什麽,是個很好看的弧度。
季堂擡起頭來,像是将她抓個正着,鳳目舒展,笑道:“臨夏,在看什麽呢?”聲音低沉悅耳,有着最致命的吸引力。
文墨偏頭,想了想,似下定了決心,問道:“國公,你之前的提親,真心還是假意?”
季堂見她雖紮了男子發髻,但那張側臉在燭火映照之下,顯得異常柔美,露出的白皙脖頸,更是泛出微微紅色,他走到文墨身邊,俯下身來,臉湊到她近旁。
文墨回過頭來看他,兩人難得靠的如此之近,連他眼角的細紋都看的清清楚楚。
他說:“臨夏,你對我,是特別的一個。”溫柔缱绻,纏綿似水。
饒是文墨鼓足了勇氣,卻也承受不了這樣的甜言蜜語,她不敢再看,只低頭盯着自己的衣擺。
季堂伸手擡起她的下颚,拇指摩挲着她的臉頰,入手溫潤滑膩,四目相接,他低下頭,在她的唇角輕啄一口,帶着少女的清冽,軟的不可思議。
文墨瞪大雙目,還在震驚之中,季堂一笑,他的心此刻無比熨帖,一股暢快之意快要沖破胸腔。他伸手揉了揉文墨的發髻,說道:“臨夏,等你大了,我便來娶你。”無限的柔情蜜意。
文墨眼角一濕,撫上他的眼角,留下兩行淚來,她看着這個男子,心底第一次出現了安定的意味。
那日夜裏,妙陽被侍衛給提溜回來,無憂便下令她不準再如此莽撞,只讓她以後跟在自己身邊,季堂也說了今日魏子敏之事,商量之下,就讓文墨跟着季堂身邊做個随侍。
而文墨在房裏,一個字都沒寫出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