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

這段時日,兩國僵持不下,各不退讓,官員們鬥智鬥勇,寸土必争,睚眦必報,從雞毛蒜皮些小事,到稱藩納貢此等大事,均吵得個天翻地覆,争得是面紅耳赤。

粗魯些的已撩起官袍,直接拍着桌子罵娘,而大多數文臣皆自诩是讀書之人,看不上如此低劣的吵架之法,他們講究的,是如何漂亮地指桑罵槐,或極盡尖酸刻薄明褒暗貶之能事。

嘴皮子上的功夫,耍起來,真真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,讓人看了,都不由要為之拍手叫絕。

季堂不像無憂為正使,現今他不過是來替大周撐撐場面,每日在衆人面前坐個大半時辰,看幾場熱鬧,就退回驿館去。西姜那些文臣武将雖看他目光不善,各個恨得咬牙切齒,倒也不敢在明面上招惹他。

這日午後,他照例看完一場罵戰回驿館,就有人上門送了張上好的镂空燙金帖。

下帖之人是西姜現大将軍魏子嘯,上書其弟子敏一時莽撞唐突,想請他與那位被沖撞的小哥過府,聊表歉意。

帖上一派忱摯之意,他冷哼一聲,又問堂內一人:“邵源,臨夏在哪兒,今日可出過門?”

這人是季堂親兵,初冬下落不明後,季堂身邊剩下的心腹,其實也就這邵源和方興言了。魏子敏那事後,季堂便派他去護着文墨,更命其無論發生何事,也不能離其左右。

邵源初有不解,在他看來,将軍其實更險,明華府表面看着風平浪靜,但底下要害他的人恐怕早已洪水滔天。可再聯想曾聽過的二人傳聞,眼見将軍這等的呵護體貼,每每提起那位小姐時的春風和睦,心中不言而喻。

邵源不是個多話之人,他指指後頭:“上午她和公子去了趟城南的坤湖,剛回來沒多久。”

季堂也不去換常服,直接踱步去了,待到房門前時,才略微有些踟蹰,便順手整了整衣袖,方輕輕敲門。

只聽裏頭有人問:“哪位?”帶着點濃濃鼻音,季堂抿唇淺笑:“臨夏,是我。”

房內悉悉索索了好一陣,才有人過來将門開了。

約莫是在小憩,文墨只不過粗粗攏了個發髻,身上挂了件寬松靛藍長衫,露出裏頭雪白的中衣衣襟。“國公,何事?”許是被吵醒的緣故,她臉上微有些愠怒,連帶着說話口吻也有些沖撞。

季堂不以為意,徑直走進房內,坐到案前,給自己倒了杯水,一口飲了,才道:“今晚上魏府請我和你,去還是不去?”

文墨皺眉:“那個浪蕩子家?”見他點頭,憤憤然道:“八成沒安什麽好心,我才不去,免得見着那人,又惡心到自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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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堂知她氣惱不過,便點頭應道:“好,都依你,別想着給他們什麽好臉色看。”

文墨正惱着,聽了這話,倒有些意外,噗嗤一笑,解了氣。

“自古強龍不壓地頭蛇,罷了,不讓你難做,我這個随侍,也只好勉為其難跟着去一趟。順便,看看他們打什麽主意。”她眨眨眼,一副你承了我情的模樣。

看她如此嬌憨,季堂只覺越發好笑,見案上攤着紙筆,知她每日裏寫東西,便又問道:“今年手上的新傷可好透了?”

她舉起青蔥十指,看了又看,似有不滿:“啧啧,我這雙手,可是為了國公爺受了兩次罰,居然如今才想着來過問?”說着,又怨念地剜了他一眼。

季堂啞口無言,卻又滿心歡喜,他雖能上陣殺敵,卻敵不過這人的伶牙俐齒,輸得是心甘情願。

當夜,季堂只帶文墨、邵源二人,去了魏府,文墨随他坐在車裏,邵源在車外。為了避嫌,文墨縮手縮腳,離那人恨不得八丈遠。季堂不由得好笑,問道:“怎麽,你還怕我?”

文墨一愣:“原先是,現在……”

“現在如何?”這話反勾起他的好奇之意。

文墨狡黠偷笑:“自然是——要你怕我。”季堂越發無奈,自己靠了過去,将她擁在懷裏。

魏府門口是魏子嘯親自迎接,寒暄幾句,便将幾人迎了進府。

宴席設在花園中,正中間有一汪清澈水榭,亭臺樓閣,重巒疊嶂,一剎那竟以為到了煙雨江南。季堂稱道“魏府好景致啊”,那邊廂只說客氣客氣。

幕天席地,衆人臨水而座,魏子嘯首座,季堂左手上座,文墨、邵源立于他身後。魏子敏坐季堂對面,想到那日文墨倔強的模樣,勾得他心癢難耐,一雙眼睛直愣愣的往她身上看去。

魏子嘯見弟弟那樣子,雖有不悅,但仍面色如常,吩咐道:“快給龐将軍的二位随侍看座,莫怠慢了。”

季堂也不客氣,示意二人徑自坐下。

席間,魏子敏向文墨敬酒,季堂忙替她攔下,喝了一杯酒,可那魏子敏端個酒盅,呆呆傻傻的,竟然直接湊到文墨身邊,季堂鳳目微挑,正要發難,見文墨擺手,示意無事,便暫壓下心中憤憤之氣。

文墨心中雖惡寒,但見他如此伏小做低,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,又有那魏子嘯幫襯着替他說話,她更是不願季堂難做,也就含混過去,喝了那杯酒。

席罷,魏家兄弟更是親自送他們出了府,一派賓主盡歡之意。

回驿館路上,邵源仍在外頭,留二人獨處。文墨坐季堂身邊,伸手扶着他,見他臉色蒼白,不禁嘆氣:“何不少喝些?”

這話說完,她便癡癡一愣,忽然想到初到金州時,在府上的那場醉酒。那一日,她在前院東廂房裏,第一次見到了他。原來真有所謂緣分在,這樣想着,心中愈發愉悅了,她勾起嘴角,淺淺笑起,偏過頭認真看他。

季堂閉着眼,呼吸清淺,這幅安靜的模樣,令他少了那股子淩厲,連臉上棱角都不那麽分明,柔和許多,只有眉頭微蹙,他這樣子,眼角便起了細紋。

她伸手撫了上去,指尖清冷,輕輕滑過,心中喟嘆。

猝不及防,那只手被季堂一把握住。他喝過酒後,手心熱熱的,似嫌棄道:“真涼。”

文墨氣急,便欲抽手,誰知道他握得更緊,兩人你來我往,倒像是在逗趣了,文墨認輸,只能由他牽着。

季堂還是閉着眼,想了想,嘆了口氣,道“臨夏,可是覺得我老了?”語氣酸澀,似在自嘲。

文墨沒有接話,一時只聽車輪咿咿呀呀之聲,不知過了多久,季堂已靠在她肩上,昏昏欲睡,她這才低聲應道:“沒有,不知為何,我只是忽然有些心疼你,這些都是你的過去。”

季堂身子微顫,心中一怔,壓在心底久遠的記憶撲面而來。這輩子到現在,只有母親曾抱着他,開口對他說過:“闕兒,娘親心疼你。”那時,他從南蠻回來,雖帶了一身傷,卻還是龐府四公子。

如今,一晃這些年,他失去了父親、兄長,也再找不到娘親。

這句輕嘆,宛如首哀歌,落在他心尖上,慢慢滲進心頭,蕩起化不開漣漪。他閉着眼睛,靠上那人肩頭,聞着熟悉的氣息,任憑思緒翻飛,只感受着這片刻的安寧。

文墨另一只手覆上他的眼睛,他睜開雙眸,眼前漆黑,眨眼之際,睫毛滑過手心,癢癢的,她柔聲道:“你別睜眼,聽我說。”

季堂複又閉上雙眼,握着她的手,只聽她娓娓道來。

“你之前不是問我,怕不怕你?”

她頓了頓,自顧自接着道:“原先我們家幾個可是都怕極了你,更是在背後偷偷喚你冷面煞星!”文墨自己說完,都忍不住笑了,季堂便捏了捏她的手,似是回應。

“季堂,我自小都愛看些渾書,那些書裏寫得最殘忍的,莫過于是英雄末路。”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喊他。

“去年夏日你吐血之後,我曾遇見過一次額……你夫人,聽聞你身子不大好,忽然覺着,你其實也不過是個普通之人,也有這樣落魄一刻,我心裏便有些難受,就覺着心酸了。”

後來,你也知道的,我與先生偷去看你,也不知怎地,便會将你放在心裏,也會慢慢地就想到你。”

文墨聲音越說越低,最後那句只有她一人聽見,車上一時靜谧。

季堂心中無比熨帖,他握住覆在眼眸的那只手,放在唇邊輕吻:“臨夏,就算我真到了末路,也會留着一條命來娶你。”

這句話,是他這輩子用命做的誓言,只留給了她。

一個溫軟的唇印在他眼睛,又落在他唇邊,兩人唇齒相接,季堂身上有着淡淡的酒香,熏得二人皆醉。

待那輛車行遠了,魏子嘯才回身往府裏走去,見他那弟弟還魂不守舍的看着,心下鄙夷,冷笑道:“我看你魂兒都沒了,既然那麽想那小厮,還不趁手得來?”

魏子敏戀戀不舍的回過頭來,嘆道:“哥哥,你是不知,龐闕對此人極為看重,更是放了話,若是傷那小倌一根汗毛,就得百倍奉還呢。”

這句有意思的話,盤亘在魏子嘯耳裏,品着有了另一番滋味。他扭過頭,臉上神色值得玩味:“這兒是西姜,我們的地方,你不去試試,又怎麽知道呢?”他轉身便回書房,找來親信,交代了下去。

若是龐闕在此處發狂,倒給了一個治他的絕好理由!

魏子敏聽了這話,倒是真傻不愣登的去候文墨,沒料,真讓他逮到個機會。

那日,妙陽發現驿館外頭有人賣藝,好不熱鬧,便拉着文墨去看,人着實很多,擠着擠着兩人就散開了。

平日裏自然無事,但那魏子敏等了許久,終于見她出來,如今又落了單,豈肯放過,忙使了個眼色,命人将文墨敲暈帶走。

不一時,他就屁滾尿流的來找他哥,一臉驚色,結結巴巴的連句話都說不完整,惹得魏子嘯更是不滿,“何事如此慌張?”

“哥,哥,那小倌竟是個女的!她,她還說自己是公主!”魏子敏手抖着,指指外頭。

魏子嘯一愣,放下手中密信:“可當真?”他正好收到探子回報,說得便是大周公主貪玩,此次正混在出使隊伍裏。

“哪兒假的了,我還未動手,她就醒了,然後劈頭蓋臉的将我罵了一頓,說自己是大周朝公主,千金之軀。她牙尖嘴利,我是毫無還口之力啊。”

“如今她人呢?”

“敲暈了,就在你前廳裏頭呢,她說想見你!”

“蠢貨!”魏子嘯不由氣急,“你帶她去哪兒不好,偏偏來我這兒,不是等人來抓麽?快走!”

二人正說着話,魏府管家來報,說周國皇子鬧着來找公主,如今已闖進來了。宅子外頭也被他們人圍着,如今怕是連個蒼蠅都飛不出去。

魏子嘯一愣,暗嘆大不妙,這事未免也太湊巧了些。

只怕着了他們順水推舟的計中計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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