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
魏府前廳,除魏天元喪事那次的陛下親臨,還真從未如此熱鬧過。
正中間,一人眉眼緊閉,披頭散發,反手被綁,額角凝血。衆人圍着,皆露怒色,無憂快步上前扶起她,口中急喚道:“妙陽!”
無憂此時蹲下身子,正擁着那人哭天搶地。他平日裏最講究風流做派,如今卻絲毫不顧及自己皇子身份,哭得是鼻涕共眼淚齊飛。
季堂随手抽出一人佩刀,手起刀落,斬斷那果縛在纖細手腕的繩索。因綁的時間過久,白皙手腕上,已留下明顯的紅色印痕。
暈着那人仍閉着眼睛,臉色蒼白,額角的那枚血跡,像是紅梅,觸目驚心。他不禁皺眉,嘴角緊抿,冷面如霜,緩緩閉上眼睛,呼吸深遠而漫長,胸膛随之起伏上下,再睜眼,已是目露寒光。季堂看向身邊衆人,那些部下跟随他已久,立刻就知道了他的示意。
魏氏兄弟甫一踏進前廳,還未來得及辯解,季堂便橫眉冷對,微微颔首,身旁衆人躍起,幾把長刀瞬間架在二人脖上,速度極快,整齊劃一,魏子嘯還未反應,便無了還手之力。
魏府家将見主人被擒,紛紛湧入前廳,複又将大周衆人團團圍住。一時間,雙方怒目相向,劍拔弩張。
季堂唇角勾起一絲冷笑:“邵源,去卸了那蠢貨的髒手。”邵源得令,抽刀上前,那魏子敏吓得癱軟在地。
魏子嘯怒吼一聲“龐将軍”,他道:“其中必有所誤會,待魏某詳查,定給一個交代!何況,就憑那女子一句話,怎可認定就是公主?”
此時,無憂止住哭嚎,慢慢站起。他個子雖不及魏子嘯,卻自有一股迫人的天生貴氣,一字一頓道:“魏将軍,如今我皇妹清白有損,身子抱恙,豈是就能信口開河、随便胡謅的?這筆賬,恐怕得好好算一算,還是——魏将軍想戰場上見?那我們大周自然樂意奉陪到底。”
年初一仗,西姜損兵折将,民不聊生,已是再經不起第二次了。魏子嘯心下一凜,只覺得寒氣頓生,他惡狠狠的蹬了魏子敏一眼,啐了一聲:“既然如此,魏某百口莫辯,便由我親自動手給個結果。”
季堂示意衆人收刀,且看他如何做。
魏子嘯拔劍,不做任何停頓,也不看弟弟臉色,直接斬下了魏子敏的右手,剎那間鮮血直射,噴了他一臉,濺得四處都是。那魏子敏大聲哀嚎一聲,昏死過去,魏子嘯點頭示意,便有人将他拖了下去。
這事,他終是要給出個交代!
無憂面色一緩,道:“魏将軍如此大義,無憂好生佩服,只怕這筆賬還沒完呢。龐将軍,這裏交給你,皇妹之事,絕不輕饒。”說完,便抱起地上暈倒那人,往府外走去。
季堂應聲,看向無憂懷中那人,垂下的一只手,飄飄蕩蕩,像是真的去了一般,若不是來之前無憂對他有所交代,這場戲,他真會被蒙在鼓裏,說不定會親自殺了那魏子敏!
Advertisement
無憂抱着人上了車輿,命速速回驿館。等離遠後,他又四下看了又看,待确認安全之時,一直繃着的臉才松弛下來,悄悄道:“墨妹妹,快醒醒,沒人了。”
一旁躺屍狀那人,幽幽睜開眼睛,一雙眸子滴溜溜的轉了轉,這才撐着坐起來,呼了一口氣:“殿下,可還滿意?”
二人對視,在車上無聲大笑。
原來他們早就發現魏子敏在驿館外偷偷摸摸,不死心地還是企圖對文墨下手。無憂便偷偷找來文墨,說服她合演了這場好戲。
如此一來,魏國欲對周國公主企圖不軌,現今的姜皇又最重視禮儀倫常之事,自然會覺理虧,便可逼得西姜處于下風,以便大周得利。
但二人只笑了片刻,文墨就浮現憂色:“殿下,這回用的是公主名號,不知會不會對公主名聲有虧?”
無憂面上一沉:“墨妹妹,你不在皇家,不知我們的身不由己。其實,”他頓了頓,嘆道:“在出使前,父皇便暗示我,若是不順遂,便安排妙陽遇險。現在,我們少布了一個局,順水推舟罷了,倒是委屈你了。”
文墨記起妙陽提及皇宮時臉上的那份落寞,她一怔之下,只覺得渾身冰涼。為了家國利益,親身父親也會至自己的女兒于不顧,這是什麽吃人的地方?
再轉而一想,先前未怕洩漏風聲,她還從未知會過妙陽與季堂,不知他二人如今會所做何想,文墨心底便隐隐有些擔憂。
回了驿館,妙陽便已知曉此事,她臉上笑容清淺飄渺,見文墨束手無策又惴惴不安,反倒寬慰起她來:“墨姐姐,不必擔憂,不過是名聲罷了,我堂堂大周公主,誰又真的敢說我半分?”
文墨只覺得越發過意不去,妙陽卻道:“姐姐,他們必然還會對你身份有所懷疑,百般試探,我說些自己的事情給你,免得露餡。”文墨點點頭,任由她慢慢道來,并一一記下。
待得知龐闕回到驿館,文墨心中躊躇萬分,不知該如何面對,深怕他責罵。她正在屋中來回徘徊之際,卻聽他來尋自己,文墨心下一喜,忙開了門。
如今她換回了女裝,是無憂提前讓人備下的,季堂一愣,面露訝色,複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,也不進屋,只開口道:“如今多有不便,我只說一句,你假冒公主之事,若是被西姜發現,便是死罪,自己多提防些。”
眼見着季堂風塵仆仆,卻還惦念自己,文墨心中無比熨帖,她扶着門框,點頭道:“你自己也小心些。”
季堂“嗯”了一聲,正欲轉身離開,她忙輕喚問道:“季堂,你不惱我?”
那人停下身子,笑道:“是惱,以後不準再冒險了,我會擔心。”這句話,沁到文墨心裏,甜如蜜。
翌日,無憂在西姜君臣面前怒斥,慷慨陳詞,激昂不已,他說到公主失蹤,深陷安危之際,捶胸頓足,悲憤難耐,而說到幸得及時解救,又長嘆一聲,神色方緩。
這番話,讓西姜衆臣毫無還手之力,顏面盡掃,姜皇更是臉色煞白,朝魏子嘯瞪了好幾眼。
接下來的兩國商談,西姜自覺理虧,落在下風,大周一路披靡,順遂不已,最後姜皇下國書,甘願稱藩。
最後一日,姜皇于宮中設宴,招待大周皇子、公主并諸位大臣。
臨去前,文墨去看妙陽。
妙陽這幾日郁郁寡歡,像丢了魂似的,此刻卻仍強作歡笑。文墨心下一疼,她是大周的二公主,降生時天現祥瑞,是最得聖寵的妙陽,可說到底,她也不過是個比自己小的丫頭罷了。
文墨腦中有了思量,她促狹眨眼問道:“公主,今日我要為你将名聲贏回來,讓你成為這世間男子仰慕之人,你怕不怕?”
妙陽目光輕閃,笑道:“臨夏,就算不是為了我,為得這天下的女子争口氣!”
西姜皇宮燈火通明,姜皇将宴席擺在殿外,周圍拱着碩大的幾十顆夜明珠,透着明光,美得耀眼,此刻涼風習習,繁星點點,不甚美景,令人心曠神怡。
無憂、文墨、龐闕等人見完禮,依次坐下。
因這回兩國交戰,西姜完全處于下風,所以衆人憋着勁地,想要找他們麻煩。
果然,他們墊子還未做熱,那邊果然就有人開始發難:“周國還真是禮儀淪喪,堂堂公主竟能抛頭露面,笑話笑話,天大笑話。”
說話之人,是個白發常服老人,撚着胡須,悠悠哉哉,正是西姜太保範淵行,在朝中威望極高。
姜皇正要出來和個稀泥,熟料文墨笑意盈盈,道:“老先生此言差矣,妙陽行得正,坐得端,有何所懼?倒是貴國雖號稱禮儀之邦,可依妙陽淺見,心術不正、為老不尊者可大有人在。”
範淵行氣急:“黃口小兒,胡言亂語。”
文墨笑答道:“耄耋老人,口不擇言。”
範淵行氣得登時拍桌,欲要離席。文墨似意識到失言,以扇掩面,露出彎彎眉眼,似笑非笑,微微福身,道:“陛下,妙陽一時失言,望莫見怪,玩笑罷了。”
她今日着了條翡翠色長裙,清新明亮,頭上那柄珠釵流動,于明珠映襯之下,格外動人。
西姜其餘人有心找回顏面,又有一着绛紫官袍人起身作揖道:“敢問妙陽公主,師承哪位?”
見他彬彬有禮,文墨亦收斂許多:“天地君親師,皆承。”
“那最為推崇當世哪位大家?”那人追問。
文墨掩面輕笑,這點上她當然要自賣自誇:“自然是大周李牧秋。此人品性高潔,詩書文采俱佳,胸有丘壑,他日定當不凡。”
堂上衆人面色皆變了一變,那人亦是,他原本以為會說朱廣略,也已準備了無數回擊貶低之語,如今卻殺出這個人來,從未聽過,他啞口無言,當下搖頭:“名不見經傳,不過了了。”
文墨也不怒,只覺得好笑:“所謂莫欺少年窮,爾等如此目光狹隘,自然不知我朝歸之先生之妙了。”
那人倒也不服輸:“如此說來,公主竟似知曉我國文人雅士之名?”
文墨莞爾一笑,眉似新月:“妙陽不敢菲薄,只讀過貴國吳越萬象奇志一書。”她看了眼無憂,兩人默契挑眉。
那人這才大驚,臉色恭敬起來:“竟不知妙陽公主拜讀過吳先生之作,在下唐突了。”文墨驚覺此人态度變化,不由疑道:“不知大人與吳先生有何緣故?”
他朝天拱了拱手,正色道:“在下師承吳先生。” 兩人相視,互見了禮,誤打誤撞,又驚險過了一關。
口幹舌燥,文墨端起茶盞正欲飲,對面又有一人站起,是個緋色官袍的人,他滿面笑容,道:“既然妙陽公主如此有才,能否當庭作詩一首?也好讓我等粗鄙之人見識見識。”
想讓她難堪?只怕還差着遠呢!文墨心裏發笑,她落落大方地站起道:“有何不可?陛下,那妙陽獻醜了。”
姜皇點頭,不一時便在中央擺一白色絲絹屏風,一案筆墨并硯臺。筆是上好的烏木長鋒羊毫,柔軟且長,墨是一丸松煙墨錠,早有宮女在旁候着,替她磨墨。
文墨向上盈盈一拜:“陛下,妙陽有個不情之請。”
“哦,公主何請之有?”姜皇不解。
“妙陽此前從未在衆人面前作過詩,心有戚戚焉,能否請那位老人家親自替我研墨?”她妙手一指,正是剛才那範淵行。
季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,他知她牙尖嘴利,但今日才真真見識到了她的厲害之處!
知她故意尋釁,範淵行登時氣得急火攻心,他堂堂一國太保,何時曾替人硯過墨,如今被一丫頭耍的團團作弄,不由越發生氣。
姜皇亦是一愣,剛要再和稀泥,那範淵行一撩衣擺,伸手道:“公主,請吧!”他單手執墨錠,一手撩袖袍,神色已平靜如常,不愧是官場中人,變色極快。
待一切就緒,文墨微微沉吟,便在那屏風上落筆。月光傾瀉之下,她裙擺翻飛,動作行雲流水,宛如一場無聲的舞蹈,衆人屏氣凝神,只是看她。
羊毫太軟,但文墨此次偏寫行書,筆鋒剛健有力,在絲絹上不見拖泥帶水,一氣呵成。寫完後她收筆回硯,複又上下端詳一番,才舒了口氣,露出笑臉,福身道:“打油詩一首,妙陽獻醜了,謝過老先生研墨之情。”
有人踱步上前,圍觀此詩,更有人搖頭晃腦,念了出來。
烏秦雪後起風寒,達達馬蹄行路難。
待到來年春日上,途中風光我自賞。
衆人鑒于她之前已自謙為打油詩,現在倒不好真的挑刺,否則顯得自己沒了風度,這樣下來,還真難她沒辦法。
西姜對文墨的發難,這才止了。
那邊廂,魏子嘯心有不甘,酒過三巡,他提議道:“聖上,子嘯早已仰慕周國龐闕将軍之威名,如今想與之比試一番,也助聖上酒興。”
姜皇當然知他的心意,他父親、兄弟皆遭龐闕毒手,只怕如今恨得是牙癢癢,但仍裝模作樣問道:“龐将軍,意下如何?”
季堂站起,拱手道:“自然可以,只是禦前舞刀弄劍,怕沖撞陛下。”姜皇大手一揮:“無妨無妨,兩位都是個中高手,自然能點到即止。”
一時場間無人開口,這一局怕的就是生死局。
魏子嘯先行發難,直奔季堂面門,劍光淩厲,劍聲呼嘯。季堂執劍一擋,魏子嘯鉚勁直直向前,不留後招,逼得季堂後退幾步。
西姜衆人叫好,文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。
季堂身子後仰,卸下劍上之力,步伐輕移,挪至左側。魏子嘯連忙轉身,繼續出招,他出手極快,但都被季堂或橫或豎,一一擋下。兩人過了幾十招,未分勝負。
魏子嘯一心要取龐闕性命,見他仍只守不攻,不由心急,使出的招式越發狠毒刁鑽。兩人越戰越烈,衆人都有些看不清招式花樣,只聽雙劍相劈、衣袖翻飛之聲。
魏子嘯連連進攻之下,看準龐闕正面露出空門,便順勢一躍,右手一翻,淩利劍招便向他胸口攻來。
這回衆人看得皆清,文墨心口砰砰直跳,更是忍不住要叫出聲來。
堪堪一寸時,季堂突然側身,腳下輕點,躲過那劍。魏子嘯此招用力甚猛,只能順勢往前栽去,眼見着要磕到欄杆,季堂回身,伸手一拉,将魏子嘯身形頓住,他收劍,拱手道:“魏兄,承讓。”
衆人忍不住喝彩,文墨揪着的雙手這才松了下來,渾身冷汗淋淋!
魏子嘯面色冷峻,雖有不甘,但亦抱拳道:“将軍,承認。”
這一夜,妙陽公主的聲名大噪,有傳聞她姿容絕佳,堪比月中仙子,還有傳聞她膽色過人,能舌戰群儒而色不變,更有傳聞她滿腹經綸,西姜太保甘願為她研磨。
總而言之,一戰成名,是奇女子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