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
史書記載,長樂十七年,六月,有匿人告發,言安國公并柱國将軍龐闕叛國,有其親筆蓋章信函作證。八月,龐于西姜歸途被擒,即被押送回京,發三法司共審。
大周上下震驚!
八月的京城,中午時分,流金铄石,酷暑難耐,連走街串巷的小販都找地方躲了起來,往日裏熱鬧非凡的西市,此刻見不到一個人影,只有茶寮裏人頭攢動。
因日頭着實炎熱的厲害,金光門前的兵丁們都躲在城門樓裏,偶爾有幾個人經過,他們亦懶得上前盤查。
正樂得清閑之時,只聽哨口大喝:“一匹快馬直奔而來。”守門士卒不敢懈怠,拿起兵器正要上前盤問,馬上之人高舉令牌,金光閃閃,于日光下,越發奪目刺眼。
守門卒們皆愣,那是陛下欽賜的禦前守衛金牌,總共沒幾道。他們在這皇城根底下,地位雖低,可目光卻不淺,這人,是皇帝身邊的人。
馬蹄蕭蕭,塵土飛揚,未有人敢阻。
那人一路至含光門下馬,再出令牌入皇城,經含光門街,過鴻鹄寺、親兵都尉府,一路向北,入永安門。
永安門旁,一小黃門早早就在這兒候着。他躲在牆角底下,身上已被汗濕,見人來了,忙再往裏頭引,守門侍衛見了令牌,亦不攔他們。
二人莫不做聲,只低頭快走,又過了幾個門,曲曲折折,來到內廷靠北側的千秋殿。這是陛下日常午後小憩的地方。
此時殿門口候着的,是皇帝身邊的趙福喜,見他們來了,忙舒了口氣,臉色一緩,他作了個揖:“武大人,陛下已是問過好幾回了。”
也不等他通報,那人拱手:“有勞趙公公了。”便徑直入殿。
趙福喜看了眼旁邊愣着的小黃門,壓着聲音,非常不悅:“還不快走,這點事兒讓你辦,都不利索。早就說了,接不到人便回來通報一聲,免得皇上着急,誰讓你一直杵在永安門了?還在這礙眼做什麽,滾啊!”那小黃門向他見了禮,俯身慢慢退下。
武易安是陛下的心腹,手裏掌着親兵的左右二衛,還有那傳說中的暗衛,他自惹不起,可這個小太監,他個大內總管還是能呼來喝去的罵上幾句。
饒是殿外極熱,進了這千秋殿,瞬間一股涼氣撲面而來,武易安經不住這刺骨的涼意,忍不住打了個寒顫。
殿門在身後輕輕關上,正殿前面空無一人,只聽得右側有聲傳來:“可是易安回來了?”這句話氣若游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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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易安正色,朝右邊行了個叩拜之禮,道:“易安參見陛下。”
“免禮,事情如何?”伴着一陣清咳,聲音依然淡淡的,聽不出什麽情緒。
武易安起身,他面前豎着一道屏風,屏風後的軟榻上斜靠着一個人,正是當今大周天子林雲山。
這些年,皇帝身子一向不大好,每日藥不能斷,加上四年前九王爺謀逆之事,心身交瘁,自去年開春起,便愈發差了,再遇到年關上的西姜那檔子事,竟一時受不住刺激,咳出了好大一攤血,之後就長期卧床。
武易安不敢耽擱:“陛下,已成,現正與三殿下一路,往京師來,還算順遂。不過——”他面有猶豫,眉頭緊擰,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。
知他心有顧慮,雲山擺手道:“但說無妨。”
“陛下,這次派出去的,皆是挑出來的一等一良才,熟料那夜,仍是一番苦戰,還傷了好幾個,如今易安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麽?”林雲山輕笑:“季堂這人我懂,他後顧之憂多着呢。”說着,他用手輕攏在唇邊,又是一陣咳嗽。
“易安,朕知你心中有困惑,但朕這一生行事,求的不過是光明磊落這四個字,比如老九,比如這次……”話未完,又是一陣止不住的短促清咳。
“請陛下保重龍體,切勿操勞過度。”武易安滿臉憂色,聖上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,若不是如此,又怎會如此着急和倉促?
“不操勞還能如何?朕心裏頭,終究舍不下這一切!”就算時日無多,他也得留下個安定的江山來,否則就算去了,也不安寧。
衣服窸窸窣窣,林雲山起身,飲了口茶,問道:“其他的,可都還妥當?”
武易安點頭應道:“陛下放心,消息差不多都散了出去,朝廷內外雖嘩然一片,但龐家本就沒什麽勢力,加上證據确鑿,還在觀望的居多;金州大營裏,有大殿下在那兒鎮着,也不會出兵變。至于,那兩個,也已回來,還等着陛下發落。”
“哦?”這些日子,林雲山總覺得有些跟不上別人的話了,他想了想,方明白指的是什麽,又覺得有些累,遂吩咐道:“你先下去歇着吧,此事再議。”
武易安行了禮,正要退下之際,卻聽那人又道:“易安,朕還在東宮之時,你便跟在朕身邊,替朕辦了許多事,一晃二十多年,朕果然還是最信得過你啊!”
最後那聲嘆,晃晃悠悠,讓人心驚膽寒,武易安心頭一震,忙又跪下叩首:“陛下,都是臣應當的。”
林雲山頓了頓,長嘆一聲,道:“朕這些日子乏了,找個時間再與你敘舊。對了,無憂他們到哪兒了?”
“三殿下一行,如今怕是要在密州渡水了,陛下可寬心些。”武易安回曰。林雲山放眼望去,殿內空空蕩蕩,又嘆了一聲:“你下去吧,讓福喜進來。”
趙福喜複又進殿,走到屏風後頭,見聖上披了件龍袍,臉色蒼白,不由擔憂道:“陛下——”
林雲山點點頭,又咳了幾聲,笑道:“哎,朕這身子越發差了。”
“陛下,您可是萬歲呢。”趙福喜趕緊說道。
“朕的身子朕最清楚,伺候筆墨吧。”他看着桌上徐之奎的奏折,更加頭痛。
皇宮東側的崇嘉殿內,一片寂靜,只有幾個宮女在外面悉悉索索。
長青一席單衣卧着,外頭蟬鳴陣陣,他睜開眼,盯着窗外那株郁郁梧桐,只覺得心頭更加煩悶,便又翻了個身,只對着床裏頭。
“二殿下,我有事要報。”一直伺候長青的小平子見他翻來覆去的,才敢上前喚一聲。自茗玉姐姐去了之後,這位殿下的脾氣,他們就摸不準了。
長青仍閉着眼,背過身,嗯道:“何事?”聲音略有些嘶啞。
小平子湊到他近旁,将要禀之事一一道來,長青睜開雙眸,床裏稍暗,卻卻依然能看到他眼波微動:“哦?可是真的?”
“絕對假不了,剛剛才進的宮。”小平子保證道。
長青抿起唇,不經意間,露出兩個淺而長的酒窩:“走,去請皇祖母安去。”
他病了好些日子,如今臉頰瘦削,身形清癯,薄薄一件長衫穿他身上,晃晃悠悠。
長青帶着小平子正要出門,殿裏進來位宮女,提着個食盒,福了福身,道:“殿下,張府又送吃的來了,今兒個好像是張小姐親手坐的糕點呢,你可嘗嘗?”
這位張小姐,正是開篇那位戶部尚書張翼深之女,閨名慕青。也不知是否因此名所故,她一直對長青是青眼有加,他這病了大半年,她也堅持了大半年,每日裏總會送些東西來,有吃的,有玩的,還有自己寫的字畫什麽。
長青蹙眉搖頭:“你們分着吃吧。”
待他走了,另一宮女悄聲道:“姐姐,可別提那位張小姐了,她對二殿下可真像着了魔怔似的,聽說天天在家捂着心肝,胡言亂語呢。要我說啊,還是淩丞相家的那位好,與殿下青梅竹馬,生得又美,人又體貼,對咱們更是極好的。這些日子,多虧了她來,殿下也才開懷些,不是?”
一小宮女附和道:“是了是了,咱們殿下見着誰不是冷冷的,唯獨對着那位淩小姐,還能看見個笑臉。”
衆宮女想到此處,不約而同地點點頭。
太後喜靜,住的雅韻齋,在整個皇宮中間的最北側,由長青的崇嘉殿出來,過了幾個宮殿,才算到了。
她此時正在大佛堂裏,一聽是長青來了,忙讓進來,口中喚道:“好孫兒,今兒個怎麽起來了?可好些了?”
長青母妃容貴人去了之後,他便一直跟在太後身邊長大,如今長青一病大半年,太後便心疼極了,免了他來這兒請安的規矩,這回,可是這些日子的頭一遭。
長青上前扶起太後,赧笑道:“讓皇祖母擔憂,孫兒該死。”一旁的李嬷嬷聽了,忙呸呸呸幾聲:“殿下也不知忌口。”
“說說罷了,有何關系?”長青仍是笑。
太後拉着他的手坐下,瞧着他病容清減的模樣,又是一陣心疼:“長青,你原本就瘦,現在可好了,越發沒個形了!”說着,她又讓人将炖好的補品端上。
長青忙擺手,只說還有事,太後不由奇道:“身子剛好,還有何事?”
他撿了一顆案上的梅子,道:“回皇祖母的話,聽聞父皇身子不大好,長青正要去千秋殿,順便就來請皇祖母安。”
“哎,哀家正是在為皇上的身子祈福呢。正好,一道去瞧瞧吧。”太後與林雲山并非親身母子,雲山的母妃去得早,後來他登基後追封了個太後谥號,如今的太後是當年先皇的正宮皇後,只有一女。
此時,無憂一行近千人,浩浩蕩蕩,馬不停蹄,過了平丘府,剛至密州城下。
密州總兵、知府等人皆在城外相迎,無憂下了車輿,衆人見禮,說要将他迎進城休息幾日,再行上路。
無憂擺手,只說時間倉促,就不再停歇,命人領着直接至洛水渡口,渡口前早有備好的幾十條官船,一行人下車,換船一路複向東去。
隊伍中間的一輛車輿,由數十人跟着,壓得近似密不透風,此時亦下來一人,他一身素衣,面色如常。
密州總兵徐維此刻心下一驚,雖那些消息已經到處都是,但如今親眼見到龐闕雙手被縛,才真正止不住地發涼。
季堂也不在意,随人上了一條船。若是不知真情的人,只怕覺得他此刻的臨船遠眺,更像是出游散心罷了。
江風吹起他的衣袍,有股說不出的潇灑恣意在,待船行遠望不見渡口之時,季堂才轉身進入了船艙。
無憂登上最前的那條官船時,看了旁邊船上的龐闕一眼,此人被擒之後,聽聞那些歷歷罪狀後,竟不曾開口辯駁過,着實鎮定的可怕。
無憂心下倒有些佩服起這人來。
平丘金州,一反常态,天陰沉沉的,像是要下一場大雨。
牧秋收拾完東西,又多帶了把傘,這才去文府。結果剛出門,就聽街旁幾人竊竊私語:“知道了麽,龐家徹底倒啦。”
“是啊,如今都被查封了,府裏人都被押着呢。”
“哎,我聽說,是他那兩個哥哥投奔南蠻去了,連帶着拖累了龐将軍。”
“我怎麽聽說是府裏那小妾告的密,如今不見蹤影,有說是被滅口殺了。”
牧秋腳下一頓,已經好些天了,傳聞越說越離譜,有說龐闕通敵,有說他叛國,還有說在龐府裏找出了通敵賣國的罪狀,是他的親筆書函,還蓋着他的印章,一封接一封,觸目驚心的可怕。言之鑿鑿,讓人似乎不得不信。
牧秋斂了斂心神,繼續往前走去。
文府西廂園子裏還是一如既往,他匆匆走了進去,忽然愣住,喃喃道:“臨夏?”
窗下正坐着一人,螺髻高聳,一身玉色襦裙,側顏蕭索,正是文墨。她聽見聲音,回過神來,緩緩一笑,眉目似月,口中喚道“先生”,複又偏過頭,望着窗外。
牧秋走了過來,站她身後,窗外是幾株開得正盛的桂花,香氣馥郁,沁人心脾。
“臨夏,你說是要休息些時日,怎麽今兒個來了?”文墨從西姜回府後,便一直在後頭院內,避而不出。今天,這也是他這些日子,第一次見到她。
文墨嘆道:“閑來反正無事,不如出來見見先生,當做散心罷了。”忽想起一事,她轉身起來遞上幾本書:“先生,我這裏有幾冊西姜吳越先生最後寫的書,請先生一觀。”
牧秋不肯接:“太過貴重,倒是不合适了,臨夏該自己留着。”
文墨搖頭:“先生過于客氣,書贈有緣人。人生苦短,浮生若夢,你我師徒二人,何苦還在意這些,執着于此?”她的笑容轉瞬即逝,滿臉怔忪。
牧秋一滞,原先她從不會說如此悲戚之話,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。
這時,文芷文硯二人進了私塾,見到文墨也在,異常高興,“姐姐,你身子可好了?”
文墨擁着二人,笑道:“姐姐很好,放心吧。”淚水隐隐,她閉上眼睛,手腕上那處冰涼,讓她安心。
她想了這些日子,終于明白,自己能做的,只有好好的,等他回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