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

洛水兩岸青山連綿,風景秀美,偏偏河中水流湍急,暗石林立,險灘密布,在此行船,可謂是大周的一險,卻亦是一景。

岸上隐約傳來船工們的號子聲,整齊劃一,豪氣沖天,季堂好奇之下,便推艙門而出。門前立兩個黑衣侍衛,見此便同時出手,他也不做勉強,複又退了回去。

這些天,無憂已是破例給了他船上行走自由,但以現在這個戴罪之身,哪兒又能是真正的行動自如呢?

想到此處,季堂面色一暗,擡頭看向船板,一盞油燈照着,昏昏沉沉,印出一道道水紋,一浪接一浪,讓他心緒難寧。

兩個哥哥流放南蠻,母親妹妹被困京師,而文墨和張伯他們又在金州,不知再自己發生這些事後,可曾受到什麽牽連。

他閉上眼睛,不想再看,可只要合上雙眸,那個肅殺的夜晚,又會撲面而來,在腦中盤亘不去。

邵源為了自己,腰腹已中致命幾劍,此刻血流不止,精疲力盡,倒地不起,可湧上的人潮只多不少,季堂他上前抵擋,劍勢如風,劍花如雨,只求護下最後這個心腹一命。

伴着風聲與劍嘯,耳旁不知是誰,在碎碎念着那一條條莫須有的罪名,那一瞬間,他心底泛起的,是無限的悲戚和絕望。

年少時,他熱血沖動,一門心思要拜高将軍為師,父親攔都攔不住,問他初衷,答得也不過是想縱橫疆場,為國盡忠。

可這些年,他窮盡全部,傷了身體,失去家人,與愛人分離,到底又得到了什麽?

看看這些人,聽聽這些罪,他最終得到的,只是,一個又一個赤~裸裸的背叛罷了。

哼,什麽狗屁的親筆蓋章書函!

這世間,有一人能完完全全地仿出自己的字,仿出自己的說話語氣,他對那人了解有多深,那人對他,就會有多同樣的熟悉——初冬……

那晚被救後的了無蹤跡,兵營着火時的內應,他書房中的印章,還有那三分像月華的夏桃……

一切一切串起來,就是個絕妙諷刺啊,他收劍抱起邵源,仰頭長嘯,束手就擒。

季堂睜開雙眸,嘴角抿起,現出一絲冷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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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局之人将他徹徹底底的玩弄于股掌之間,扣住他所有的弱點,驕傲,自負,輕狂,甚至,連月華都算計了在內。

從十幾年前開始落下棋子,苦心經營,一步步誘着他鑽入局內,掙脫不開,然後,到現在收網,何等的心思,何等的計謀,他都忍不住要為那人叫聲好了。

這天下,只怕也就當今聖上能如此沉得住氣。聖上要他死,而且是死得身敗名裂,聖上求得不過是個殺人的好借口。

這場博弈,季堂自問,到現在為止,他輸得是一塌糊塗,又心服口服。

如今,只剩最後一局,他孤注一擲,賭自己能全身而退,亦賭這天命。

大周最大的懸案,随着當今天子身體的每況愈下,漸漸浮出水面,勒住衆人的脖子,也牽動着這個國家的命脈。

自徐之奎上了那道請立太子的奏折之後,接二連三的,如雪片般,折子多得已是數不清了,聰明的是勸皇上盡快立的,那些笨的,被拿來當槍使的,則是指名道姓的說該立誰。

林雲山看過之後,冷笑連連,自己這還沒死呢,那幫人就開始想着拉幫結派,未免太過糊塗啊——皇權二字,是永遠沒法挑戰的山巅!

他今兒個精神不錯,遂難得上了早朝,還不等趙福喜按慣例開口,林雲山自己就先說道:“衆位愛卿,今日要議的,便是先前鬧得沸沸揚揚得立太子一事。不知愛卿們有何高見,今次,也沒得什麽規矩,各位就盡管暢述己見罷。”

衆臣子已是許久未見到皇帝本人,一個個憋了口氣,此時聽到這番話,不由得更加摩拳擦掌,精神奕奕。

因先皇後未曾留下嫡子,所以現在辯得,無非是立長,還是立賢。底下朝臣各執己見,一時喋喋不休,争執不下。

擁護皇長子修文的,自認需遵長幼有序,才能名正言順,再加上年初對西姜那一戰中,他居功至偉,因此便以武将居多。

擁護皇三子無憂的,是以文官居多,言必誇其人聰慧,文采俱佳,難得是宅心仁厚,現又添成功出使西姜之功,如何不能破例立賢,以繼承大統?

兩幫人争得是面紅耳赤,林雲山在上面卻是心頭發笑,他瞥了眼趙福喜,趙福喜立馬會意,清清嗓子道:“衆大人請肅靜!”那些擄着袖子吵架之人,這才收斂些垂手而立,鬧哄哄的大殿一下子肅靜下來。

“淩相,這事,你怎麽看?”淩仕誠是當朝丞相,是他一手提拔上來抗衡龐家的人,竟然能冷眼白白看這麽久的熱鬧,林雲山心中有些不痛快,第一個便點了他。

淩仕誠整整官袍,出列拱手道:“回陛下,依微臣所見,若是立修文殿下,自然是合無嫡立長的祖制;若是立無憂殿下呢,殿下文采翩翩,待人寬厚,是入主東宮的好人選;若是——”

聽他話鋒一轉,衆人看了他一眼,淩仕誠接着道:“若是立長青殿下,殿下他性子沉穩,心思細密,也是百姓之福。”

林雲山聽了出來,這個老狐貍,就是個來打醬油的,這幾個适齡的兒子一個都沒拉下,真是會做人啊。他又望向另一側,問道:“徐老,你是三朝重臣,朕想聽聽你的意見。”

關于此事,徐之奎已是考慮許久,如今不假思索答道:“啓禀聖上,老臣覺得,應當立大皇子。”文官中擁立修文的人,倒真不多。

“理由呢,說來聽聽。”林雲山滿臉笑意,不知在想什麽。

徐之奎道:“之前淩相也說了,無嫡立長乃是大周自古傳下的規矩,皇上,祖上規矩萬萬不可破,有一便有二,那以後談何立國之本?”話音一落,朝上之人臉色皆變了變,目光在淩仕誠與徐之奎之間轉了轉。

淩仕誠偏頭看向說話之人,啧啧嘆道,這人,是狡猾又古板啊,老了老了,可別翻船!他感覺到上頭那人掃了自己一眼,忙低下頭,緘默不語。這種事,只要站錯一次隊,日後,就怕不好過了。

林雲山見淩仕誠不接招,他用手攏唇輕咳,再看着底下那些人,忽然就覺得累了,複又嘆道:“罷了,今兒個就退朝吧,此事明日再議。易安,你随朕來。”

武易安自上次單獨面聖之後,心中便一直忐忑不安,像有口氣提着,七上八下。他知道的太多,總不是件好事。

那一年,他被選為東宮伴讀,自覺地是件光宗耀祖之事,熟料一腳踏入泥潭,再也無法抽身。

他跟在聖上身邊二十幾載,極為熟悉此人秉性,概況而言,就是防人之心甚重,或者說,聖上根本不信任何一人,哪怕是,已成為一把利刃的自己。

自當今天子登基那日起,易安便一手替他建了支暗衛,用處嘛,自然是那些明面上無法辦的事,如竊密、卧底、刺殺等等。

這些天,他已覺得喘不過氣來,如今,心更是一沉,甚覺不妙。

林雲山屏退衆人,留趙福喜遠遠綴在身後,與武易安一前一後,在這宮裏,慢慢悠悠地走着瞧着。

這些年,他每日要不是忙着批閱奏折,要不就忙着勾心鬥角,還真是從未有機會,好好逛一逛這皇城。

林雲山的心尖上透起一絲的酥麻,這紅牆青瓦,這一草一木,皆讓他心生眷戀與不舍。其實,他一生權謀算計,到頭來,為的,也就是這個江山罷了。

“易安啊,朕走之後,無論是誰你都要盡心輔佐,做皇上的,總有許多不得已。”走了不知許久,雲山終于開口,竟有些悲涼之意。

武易安一震,他已想好各種情況,卻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句,正想着說些什麽,只見眼前之人,身形一頓,直直地倒了下去,頭撞在青石板上,濺出好些血花。

大周天子病危矣!

洛水之上,幾十條官船一路往東,暢行無阻,聲勢浩大。

這一夜,幾條官船迎面駛來,待靠近時,船上有人搖旗,又出示令牌,只說要面見三殿下。

無憂心下一奇,問他:“究竟何事,如此慌張?”

那人跪道:“殿下,四天前,陛下退朝後于宮中散步,熟料一時暈了過去,撞傷身子,就……就再也沒醒,當晚,陛下就駕崩了!”

猛一聽見這驚悚的消息,無憂堪堪扶住桌角,才穩住身形,他又讓那人再複述一遍,那人跪着又說了一次。無憂腳下一軟,癱坐在椅子上,随即傳令下去,全速前行,務必盡快回京。

那些報信船只別過此行,繼續向西,去給修文報信。

無憂雖心急,但至東洲渡口下船,又是過了幾日。

渡口衆人皆着缟素下跪,從船頭俯瞰過去,是白茫茫的一片。領頭那人為東州知府,他見到無憂與妙陽,哀嚎道:“殿下,公主,先皇他,他……”哭聲一片,止都止不住。

無憂這些日子已平複下惶然的心情,他吸了口氣,穩住心神,問道:“父皇可留下遺诏?京城現在如何?”

那知府低頭,許久才應道:“先皇未留下遺诏,太後與衆大臣商議,國不可一日無君,如今,長青殿下要登基即位了。”

無憂臉色怔忪,一時腦海空白如也。

季堂聽了這話,嘴角勾起絲不易可察的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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