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
長樂十七年,八月二十五日夜,帝崩。二十六日,發喪,靈柩停于兩儀殿,上下皆着孝服,宮中舉喪。
因大行皇帝未留遺诏,八月二十七日,太後并諸位重臣議,定皇二子長青嗣皇帝,備登基大典。
九月初三日,兩儀殿正門垂簾,長青至前朝崇熙殿,各級官員行禮。禮畢,禮部尚書萬程上奏,請即皇帝位。長青又至崇文殿,升寶座,下诏書,即皇帝位。
承天門鳴鐘鼓,殿外階下鳴鞭,群臣正欲行三跪九叩大禮,一着白色孝服之人,自承天門走進皇城,秋風飒飒,面色蕭索,一臉哀容,正是皇三子無憂。
滿朝文武心下凜然,看看他,再看看殿內,不知該如何動作,下跪的腿一時僵住,連鳴贊官都忘了自己的口令。
這幾日,無憂獨自一人,自東州一路快馬加鞭趕回京城,可萬萬沒料到,竟會看到這樣一幕。他一步步踏入崇文殿,寶座上那人着十二紋章冕禮服,不可一世。他走至衆人前,仰頭,向那人看去。
長青與無憂,他們二人,隔着冠冕前的十二旒珠,靜靜望着對方。
殿內悄然無聲,淩仕誠與幾位大臣交換了眼色,這等皇帝家務事,與他們何幹?
長青坐于蟠龍寶座,看着底下那人,思緒紛飛。
他們兄弟幾人,修文上陣打仗,母妃家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;無憂自小便得父皇寵愛,也因着他承聖寵,所以衆人就願意捧着他。而他自己,無依無靠的,又有什麽?他寫的文章谏言,父皇何時願意正眼瞧上一次?
長青牽起嘴角,苦澀一笑,十幾年在宮裏,他終學會了明争暗鬥,學會了權謀算計,苦心積慮,忍辱負重,一步步走到今天,才有了這最後分曉!
藏在龍袍中的手攥了又攥,他長舒一口氣,眼前玉珠微顫,開口道:“三弟,一路辛苦了。”聲音中已經帶了帝王不可侵犯的尊嚴。
無憂負手直直立了片刻,終跪下道: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。”群臣跟着他,行完這三叩九拜大禮。
九月初五日,定大行皇帝谥號,克定禍亂,曰為武帝,史稱周武帝。
九月十六日,皇長子修文率千人入京,與禁軍于城外對峙兩日,後棄兵,單人入城。
九月十九日,大殓,長青率皇族衆人拜地而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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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月二十三日,發引,葬定陵,衆人除喪服。
九月二十五日,長青下诏,封修文諸人為親王,封號略表。
修文在京師,只逗留了數日,又馬不停蹄地要趕回金州。行前,長青于宮中設宴為其送別,太皇太後、淑太妃等皆列席。
淑太妃見了修文,眼眶就開始隐約泛紅,原樂公主在母妃身旁,低聲寬慰。
太皇太後聽了,勸道:“若是淑太妃記挂着,就讓皇上早些将修文調回京吧,常年在外,總不是個事。”淑太妃點點頭,用帕子輕拭眼角。
衆人一一落座,長青舉杯道:“今日家宴,大哥此行一別,又不知何時才能得見,朕先敬兄長一杯。”說完,他飲了一小口。長青本就不勝酒力,如今只抿那麽些,臉上就現了紅暈。
太皇太後搖頭道:“都少喝些,皇上身子還沒大愈呢。”長青一笑,那兩個酒窩越發明顯了。
無憂、雨白、孝瑜等依次敬長兄,修文也不推辭,皆幹了杯中之物。
待輪到妙陽時,妙陽求道:“修文哥哥,煩請替妙陽向文家姐姐道個謝,那日別的匆忙,還未曾好生謝過她。”
這話引得人好奇,無憂便将此次出使西姜之事,全須全尾地說了一番,更是将那範淵行吹胡子瞪眼的神情學了十成足。
小一點的寶華公主早忍不住,捂着肚子,哈哈大笑起來,太皇太後亦點頭微笑:“這麽聽來,文家那丫頭倒頗有膽識,又聰明伶俐。”
無憂向上拱手道:“皇上,無憂臨行前已答應了墨妹妹,要替她向父皇請功,如今……”他神色一暗,低下頭去,不再繼續,衆人聽着,面色皆暗了暗。
初聽見文墨這個名字,長青便想起此人留給他的印象,一個是字醜的固執,另一個是那顆擦幹淨的杏子,至于模樣如何,倒有些忘了,他應道:“此事終究不宜張揚,朕寫幅字,勞煩皇兄帶給她,聊表聖恩。”
宴罷,長青先送太皇太後回雅韻齋,兩祖孫又說了會話,他這才回了兩儀殿。
想到剛才應下的那事,他提筆考量一番,便先寫下幅字,待墨跡幹了,才遞給小平子,又交代好,這才看起奏章來。
其實,如今許多朝政把持在太皇太後手中,只說他年紀小,閱歷淺,長青也就這麽聽着學着。
許是因為喝酒之故,他的眉間隐隐有些難受,伸手用力按了按,這時,小平子進來,道:“皇上,武大人求見。”
武易安深夜前來?這事不錯,長青心裏竊笑,來得正好:“宣吧。”
易安心中卻惴惴不安,其他人在明職還好,唯獨他這些日子左右為難,手中掌着原來的那麽多暗衛,先皇駕崩前又只留下那麽句話,新皇這些日子也不召他觐見,又摸不着長青脾氣,所以,他只好主動出擊了。
進兩儀殿,見完禮,武易安起身,試探問道:“皇上,如今龐闕已押回京,不知該作何處理?”這一樁事,最近成了他的心病。
長青擺手:“此事不急,如今正是要大赦天下之時,待到明年開春後,再由三法司一并審了就行,反正,這物證,不是在麽?”
“那——”武易安聽他話裏的意思,倒不好再說下去了。
長青走到他身邊,笑道:“武大人,父皇在世時,甚為器重于你,朕亦然,原先該怎麽辦的,仍然照舊,只不過大人手中所有,朕都需要過目,煩請武大人這些日子就備上來,越快越好。”
武易安口中忙稱是,又行了禮,這才退下。
長青走到殿外,空中一輪缺月,頗為寡淡,小平子替他披上大氅,勸道:“陛下,更深露重,還是早些歇下吧。”他深吸口氣,這天,果然涼了,不過,他都等得。
十月下旬,修文一行千人,才回了金州大營,文筆亦在其列,他小小年紀已被擢升成參将,稱得上是修文的心腹。
從大營出來時,修文給了個木盒,說是聖上賞賜給文墨的。文筆謝恩領了,才回了府。
文氏夫婦得知長子今日回府,自是命人備了許多菜,一家人圍坐在一起,難得團聚了一次。
席間,芷硯二人問了許多京城裏的事,文筆一一耐心答了,原先四人最愛鬧在一起,如今只剩文墨一人淡淡坐着,不聲不響,只有說到好玩之處,才略微淺淺一笑。
文筆看看她,不知為何,覺得與妹妹,竟微微有了些疏離之意。
文遠如卻面有憂色,壓低聲道:“如今新皇登基,瑞王掌平丘的軍營大權,只怕又會落得個……”
文筆他自然知道父親說的什麽,長嘆一聲。
文墨聽了這話,身子一怔,潘氏看了她一眼,剛想開口,只聽她問道:“哥哥,你們回金州時,龐将軍他是被如何處置了?”
文筆便說了那個年後再審的消息,文墨嗯了一聲,複又低下頭,默默吃起飯來。
忽然想到那個盒子,文筆他忙拿了出來,只說是聖上賞賜給妹妹的。文墨也不應,荷香忙替她接了過來。
待回了房,來福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,拱到文墨腳邊,喵喵叫着。文墨抱起它,坐到案前,案上攤着一本冊子,半邊墨跡已經幹了,另一半還空着。
“小姐,晚上可還寫了?”荷香挑了挑燭火,問道。
文墨點點頭:“先讓人将暖爐燒旺些,今兒個還挺涼的。”
自季堂出事後,文墨雖混沌了好些日子,但亦平複下哀傷,只不過心頭一直空空蕩蕩,怎麽都無法填滿。
她常常會做噩夢,夢裏那人倒在血泊之中,她就站在那裏,俯視着他,卻怎麽也觸碰不到他。每每噩夢醒來,她都似能聽到那日他的厲嘯聲,宛若就在耳旁,心尖又是一顫。
牧秋見文墨整個人恍恍惚惚,上着課就不知神游去了哪裏,便鼓勵她将其西姜一行記錄下來。文墨聽了,亦覺得可行,遂才決定好好地整理完全。
如今,已堅持了大半個月,她每寫完一篇,便給牧秋看一回,這樣的回憶與文字,亦都能讓她安心。
寧谧的夜晚,文墨想着自己的心事,忽然有人推門進來,她擡頭見是母親,忙又迎了上去:“娘,夜深了,還來後院做什麽?”
潘氏脫下披風,由一旁的周媽媽接了過去,道:“睡前來看看,外頭下雪了,怕你凍着呢。”
文墨推門,果然一片片雪落下來,聖潔又美好,她看呆了,直到周媽媽和上門,她才拍手笑道:“今年的第一場雪又下了,還真是不早不晚。”
潘氏早就知道了女兒的心思,這段日子,她親眼看着她消沉在過去,又看着她一點點振作起來,直至此刻看見女兒展露笑顏,心下才有了些快慰,母女倆又說了些話,她方回了房。
文墨坐回案前,提筆,卻正好是寫到他們入明華府那日。
她筆尖輕顫,那個夜晚的記憶無法遏制地全都湧了上來,文墨深吸了口氣,想要穩住心神,可是手仍然抖得厲害,像是要與她的心共鳴一樣。
她低嘆一聲,最後終是放下筆。
荷香見此,也不開口問究竟為何,只是伺候她去了榻上,來福見狀,又拱了過來。
文墨推開窗,這個夜,因白雪的降臨,亮了許多。冷風吹來,有調皮的雪花飄進窗內,來福往她懷裏鑽了鑽。荷香關上窗,嗔怪道:“小姐,這麽冷的天,凍壞了,可怎麽才好?”
文墨喟嘆:“荷香,有你在真好。”又見桌上那封好的木盒,于是她走過去打開一看,竟是一幅小楷,字跡端正,寫得正是她在西姜宮中做的那首詩。
文墨一笑又收進盒中,丢進了暖爐中,随着木炭化成飛煙,他知道她的字難看,所以故意氣她來了。
剩下兩個月,日子過得飛快,因為天氣冷得厲害,文墨也不願意出門,只有一次去秦府時,讓興兒将車趕去了城北,那條街上空空蕩蕩,沒有人煙,門口更被貼了封條。
這是她回了金州之後,第一次來此,想起往常那些熱鬧日子,越發感慨浮華果然是空一場,文墨心酸難耐,回來又躺了半個多月。
這一躺,就過了年去。
過完年,長青下旨,改年號景祐,此為景祐元年,世人亦習慣稱他為景祐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