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
景祐元年,還未出正月,長青就嘗到了做皇帝的難處。
底下那幫大臣竟似約好了般,自過完年開始,便輪番上起折子。折中奏的,正是當今大周皇帝的終身大事,說來說去無非希望皇帝能盡快選秀立後立妃,充盈後宮。所謂皇室子嗣延續,才能福澤綿長。
長青做皇子時,于男女之事上,并未曾動過何念頭,那時倒還好,也沒人催他成親,如今做了皇帝,就開始被臣子念叨,大婚之事成天被人挂在嘴邊,不厭其煩。
他現在連個暖床的宮女都沒有,去哪兒找什麽妃嫔,還說什麽冊封皇後?哼,底下那幫人不就在打這個主意麽?
長青心中煩悶,卻又不得不裝出個洗耳恭聽的模樣,在寶座上,隔着旒珠,一一掃過底下衆人,看他們捶胸頓足,聲淚俱下,只覺得仿佛又看了一場好戲。
現逢太平盛世,又因新年剛過,他們還真是閑得慌了吧,這樣想着,長青心底便有了些盤算。
那幫大臣見皇帝每日上朝都這樣聽着,卻并沒什麽實際動靜,心中隐隐焦急。在這場你來我往的博弈之間,大周朝臣終于見識到了新皇帝的第一個絕招,就是耐性極佳。
他們卻又不甘心第一場較量如此敗下陣,遂開始往宮中走動起來。
那日,長青剛下朝,就見太皇太後身邊的人候在崇文殿外。長青先回了兩儀殿,換上身明黃便服,這才往雅韻齋去。
甫進殿門,就見案前堆着厚厚一沓畫像,太皇太後正看得興致勃勃,見皇帝來了,喜笑顏開地拉着他一起。長青滿臉黑線,卻又推辭不過。
這些畫像,均是京城裏頭數一數二人家的閨房小姐,或身段搖曳,或姿容貌美。長青順着皇祖母,裝模作樣地都掃了一眼。
沒料到竟然還有那張家的慕青小姐,她一身粉紅長衫,頭簪海棠,頗有些嬌俏的意思,但他瞟了瞟發間那朵海棠,眉頭不禁輕皺,一旁伺候的李嬷嬷極有眼力勁的趕緊将這幅撤走。
緊接着的,是個蔚藍襦裙的姑娘,雙手交握,亭亭玉立,五官生得十分精致,一眼看去就是個傾國傾城的标致美人。長青嘴角微翹,隐着笑意,搖頭道:“這畫的,可不及真人半分。”
太皇太後擡頭與李嬷嬷對視一眼,問道:“皇帝可是鐘意淩相家的這位姑娘?”長青緘默,既沒承認卻也沒否認。
李嬷嬷笑着道:“老祖宗有所不知,聽聞淩小姐的樣貌在京城裏頭是一等一的好,性子也乖巧,琴棋書畫更是無所不精。去年皇上身子不大好的時候,這位淩小姐可是進宮來瞧過好幾回。”
太皇太後點點頭:“這麽說來,淩相家倒養了個好女兒,有空宣她進宮來瞧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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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着這番一唱一和,長青心裏自然通透,他斂色站起,面似沉痛,語有哀悼:“皇祖母,父皇剛去,孫兒只想盡盡孝道,成婚這等大事暫不思量,亦望皇祖母成全。”他跪下行了個大禮,堅決之心甚定。
太皇太後一怔,未料他會如此這番,剩下的話都到了嘴邊,又給咽下去,她趕忙伸手将長青扶起:“皇帝,我的好孫兒,這份孝心難能可貴,你父皇在天有靈,必也是極其動容的。”
翌日,長青上朝連下兩道旨意,一則要在六月裏開恩科,給這些無聊之人找些事忙忙,二則為盡哀思之城,将嚴苛遵守三年孝制,暫不考慮立後納妃一事。
衆人大驚,正有人要勸,徐之奎出列,複議道:“聖上孝心感天動地,老臣亦正有此意。”淩仕誠站最前面,他擡頭看了眼寶座上那人,這位新皇還真不是容易擺布的。
到三月時,各地舉子已經陸陸續續齊聚京師,好巧不巧地,正趕上三法司共審這種大事。此次審得,正是去年安國公那樁遺留案子,一時又惹得滿城風雨,議論紛紛。
三月二十八日,受當今聖上欽命,刑部、大理寺和都察院均派出掌印之人,齊聚刑部大堂,來審這怪案。
怎麽個怪法?
去年六月裏,有人匿名告發龐闕通敵叛國,當時便于其府搜出親筆印章信函等證物,先皇一怒之下,便下旨抄了龐府,又派親衛緝拿龐闕回京,可這緊要當口,偏偏先皇駕崩了!
若是沒遇上這變故,自然是一鼓作氣定了他的罪,如今怕是頭都被斬了。
可去年新皇的那一句話,就将案子拖了整整半年光景,現在才下旨重新審理,卻不知這位新帝的葫蘆裏,究竟在賣什麽關子。
刑部尚書何博寧頭戴烏紗,身着二品官服,面北高坐,在其左右兩側端坐的,則是大理寺卿張世信,和都察院左都禦史錢蔔坤。
公堂內威嚴肅穆,森寒凜冽,連溫度都比外頭低了些。
尋常犯人若是到了此處,見此等陣仗,早就該面色慌張了,而此刻堂下跪着那人,卻未失了自身的風度。
季堂今日一身囚衣,頭發用木簪妥帖束着,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。他面色沉靜,看不出絲毫的慌張與錯亂,也看不出被囚半年的痕跡。
堂上三人互看了一眼,何博寧先開口道:“龐闕,你可認罪?”
季堂搖頭:“不知何罪之有?”何博寧讓人将那些證物呈上前,道:“通敵叛國,這些便是在你書房內找到的證物,還作何解釋?”
季堂看了幾眼,仿得果然極為相像,他微笑道:“何大人,若真是證物,你以為,我會放在書房內,等着諸位搜來,再好栽贓予我?”他語出譏諷,似在嘲弄,何博寧臉色一紅,不禁感慨真是棘手啊。
他沒有辦法,只好高聲又道:“龐闕,長樂十六年,你手下一名副将被抓,罪名正是通敵叛國,被抓時人贓并獲,當夜被人就走,至今杳無蹤跡,如若不是你包庇在內,他逃得怎會如此順利,對此,你又有何解釋?”
思及此處,季堂面色一寒,鳳目上挑,不禁冷哼:“雕蟲小技,障人耳目罷了!何大人,你面前這些所謂證物,正是我那副将所僞。”
何博寧一愣,問道:“你可有證據?”
季堂看着他身後那碧海潮生的屏風,緩緩搖頭,道:“沒有,不過,若是我沒估計錯,此人此刻正在這祁州城內。大人若有本事,自然可以将他捉拿歸案,與我當面對峙,也正好一并了結前年的案子,豈不兩全其美?”
何博寧聽了這番話,以為其在推卸狡辯,喝道:“大膽!”
季堂笑道:“何大人還不速速下令緝拿?我今日在公堂漏了他的蹤跡,若是被有心之人得知,而大人又錯失良機,那,後果就由大人自己擔着吧。”
何博寧惱羞成怒,正要下令動刑,一旁的大理寺卿張世信輕咳一聲,不大不小。何博寧一頓,便冷靜下來,心中反複思量,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将奏起聖上裁奪,先将罪犯押入大牢,過後再審。”
這一回的共審,便這樣草草了結,京城中等着看龐闕笑話的人,都不由得大失所望。
是夜,一個小黃門出宮,七饒八拐到了間宅子前叩門。一老者将其引進了裏頭隔間,隔間裏是個書房模樣,燭火昏暗,桌前坐一人,正是武易安。
他見這位小黃門,只覺得格外眼熟,複又再多看了幾眼。這一瞧,便将此人從記憶中搜尋了出來,他不正是去年永安門前的那位麽?
若是沒記錯,此人也應是在先皇身前專伺燈盞一職,印象中,似乎跟着趙福喜也姓了趙。
武易安雖滿心疑問,但仍笑道:“今夜竟不知是故人前來。”
那小黃門微赧,拱手道:“不過都是替皇上跑腿罷了,大人客氣,今日聖上坐卧難安,連夜便遣我出宮,給武大人送樣東西。”說罷,從袖中掏出一把折扇。
武易安接扇,扇面只有一個字——覆,他細細思量,忽身子一顫,某個可怕的念頭冒出來,心中着實被驚到了。
何博寧寫了道折子,詳述審案細節及龐闕所言。當今聖上大驚,朱筆批道:“事關重大,慎而又慎!”
何博寧看着這八個字,眉頭擰得越發緊了,思來想去,便想到了個拖字訣,将此事拖到上頭那人給了明确意見,便也好作罷了。
但拖着不幹活亦不是辦法,他下令祁州全城搜捕,又動用了禁軍,但祁州城那麽大,要找個人談何容易。
到了七月,真被人在個廢舊民宅裏找出了什麽來。
何博寧看着那些淩亂字跡,再對比手裏那些證物,不由冷汗涔涔,真真是一模一樣!可再找這寫字之人,卻是一絲蛛絲馬跡都翻不出來。
八月裏,三法司第二次共審,查明那些信函皆為他人僞造,這樁長樂年間留下的懸案,最後被定了個不實之說。又過了幾日,皇帝下旨,複龐闕安國公爵位,并柱國将軍一職。
至此,這樁案子拖了一整年,這才做了個了解。
這日,晴空朗朗,萬裏無雲,刑部大牢正門口停着輛馬車,衙役們見慣了,知是來接出獄之人的,也不去管。
牢門緩緩打開,一身素衣之人負手信步而出,他舉頭四顧,似有茫然之色。祁州城,他已經多年未歸,如今大路條條,卻不知該去何方。
此時,一直停在旁邊的那輛馬車上,下來一老人,恭敬喚道:“四公子。”
季堂一愣,這個稱謂已有經年未曾聽人喚起了,他擡眼看向那人,滿頭銀發,身形佝偻,一個名字在他嘴邊,卻不知為何,竟有些不敢開口。
那車上又下來一婦人,季堂微眯起眼,更加不敢相信,就那麽定定站着。那女子上前,挽起他的胳膊:“四哥,我們回吧,娘在府裏等着呢。”
季堂這才真的相信,眼前這人是他最疼愛的小妹,他們來接他回家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