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
京城龐府是地地道道的書香門第,世代在朝為官。龐闕父親龐盛同,在林雲山入主東宮之時,官拜太子太傅,而待林雲山即位後,再拜其為太傅。當時陛下欽賜一座府邸給龐家,就坐落在緊挨皇城的平康巷內,以昭聖寵。
龐盛同僅娶了一位妻子,育四子二女,其中三子皆在五寺六部歷練,唯獨四子龐闕願意舞刀弄槍,師承高将軍,長樂十年,官拜柱國将軍。彼時,龐府聖眷極隆,到達極致。
官場如戰場,一不留神,便是萬丈深淵。
長樂十三年,龐太傅不知為何牽連上了謀逆案,當年祁州龐府被抄,家破人亡,這座宅子此後就一直空着。
今年的龐闕案平反後,聖上便又将府邸一并賜還給了他,又免了龐闕母親和妹妹們的罪,以示聖恩。
季堂自車上下來,擡頭就見到門檐上那道匾額。九年前,他領兵出征抗敵,父母兄長就是在這道門前,為他斟酒送行,至此他再未歸家,真真是應了那句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無改鬓毛衰。
年少時一幕幕飛快閃現,壓抑許久的記憶齊齊湧上心頭,季堂喉頭上下蠕動,如今近鄉情更怯,他一時竟不敢踏足進去。
似知道哥哥此時的心境,一直挽着季堂胳膊的小妹龐悅,扯扯他衣角:“四哥,進去吧,別讓娘久等了。”
季堂側過臉來,他離京時小妹将将十七,才訂了親,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姑娘,可現在眉間眼梢已留下歲月風霜,再看原先的一雙濯濯玉手,掌間布滿老繭,已變得是粗糙不堪。
季堂眼眶禁不住濕潤,心中懊悔更甚,這些年,他在金州錦衣玉食,卻讓至親在祁州受苦!
許是空置久了的緣故,宅子大體模樣沒有變,就是有些破敗相。沿門廊一直向前,庭院裏的下人們都還在埋頭打掃,見主子來了,皆垂手而立。
季堂看看這些面孔,都不認識,應是這些日子剛買回來的。
再往裏走,拐了幾個彎,就是龐府正廳,廳前一老夫人,滿頭銀發,形容消瘦,由人攙着,顫顫巍巍,正焦急地向他們來得方向張望。
印象中,母親一直是個那個溫柔賢淑的模樣,如今見了,竟一下子蒼老了二十歲都不止!
季堂心中一震,唇角止不住地顫抖,他的心砰砰直跳,像戰鼓擂擂,又似有陣陣巨浪高高卷起,又狠狠地拍下,到處奔騰,無處宣洩。
他再也無法抑制,撩起衣擺,快步上前,跪在那夫人面前,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,其餘人都攔他不住,自見到妹妹那刻起就隐忍的淚水,此時終于緩緩流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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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娘——”他如泣如訴,如癡如夢。這個字,有多少年沒有親口喚過了;這個字,有多少年僅在夢中徘徊了。
那老夫人亦嚎啕大哭,伸手去扶他:“闕兒,娘親以為,今生都再也見不着你了!”他們母子二人相擁,又哭了一場,惹得周圍的人也默默掉淚。
季堂還住自己原先的院子,收拾得極為幹淨,竟連擺設都和走時一模一樣。他心中一動,推開窗,正對着的仍是那幾棵竹子,竹葉沙沙作響,他閉上雙眸,像是聽見了少年的舞劍聲。
龐母特地命人準備艾葉,下人們燒好熱水,伺候他沐浴,季堂擺手,讓他們都下去了。屏風後熱氣騰騰,季堂自顧褪下中衣,散下束發,熱水的包裹讓他渾身通體舒暢,整個人漸漸放松下來,回想這一切,才真的覺得自己回家了,他心中忍不住喟嘆,這樣真好。
待洗完,早有人備好換洗衣物,是他鐘愛的雪青色長衫,繡着精致的蓮花紋。下人領着他去了廳內,已擺好菜肴,就等他一人。
席間只坐着母親,小妹,還有五副空碗筷并酒盅,整齊列着,觸目驚心!
季堂斂色問道:“雪兒呢?”龐雪是他另一個妹妹,小他三歲,他今日回來還未曾見到。
龐悅起身,手執酒壺緩緩移步,将酒盅一一斟滿,說道:“這第一杯自然要先替父親滿上,第二杯輪到大哥,第三、第四杯,便是為遠在南蠻的二哥三哥斟的,最後這一杯,是給長姐的。”
季堂一滞,剛剛那句話,他沒法也不敢去揣摩其中深意,似乎這樣子心底間還能有些期盼,他愣了會,再問道:“雪兒呢?”
“家裏出事後,母親、長姐和我,幸好只是被賣進官家為奴,十五年冬日,姐姐熬不住風寒,就去了,沒怎麽難受。”最後那個尾音低低輕嘆,是訴不盡的哀傷。
那股熟悉的痛又從心底鑽出來,季堂緊攥的手,捶在桌上,砰地一聲,廳內候着的下人竟連喘息聲都沒了。
龐母拭了拭淚:“你們都下去吧,留我們娘仨說說話。”衆人喏喏應了,魚貫退下。
她握住季堂那只還在發顫的手,看着兒子低垂的臉上一派陰影,唇被死死咬着,沒了血色,不禁嘆氣,複又語重心長道:“闕兒,咱們家的仇不能報,也報不了,可是,咱們龐家還有以後。”季堂擡起臉,看着母親,他似乎知道了她要說什麽。
龐母握緊他的手:“龐府以後的重擔可都在你一人身上,你這次有命回來,以後更得小心謹慎,步步為營,不可再有任何差池。否則,娘再也承受不住,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心酸吶,闕兒。”
兩行灼灼熱淚滾下,男兒有淚不輕彈,只因未到傷心處,古人誠不欺吾!
他在金州熬得住父親大哥的噩耗,只斬斷那道影照洩憤,也沒留一滴淚,可如今親眼見到母親和妹妹,還有這家破人亡的慘狀,卻讓他如何甘心的了!
“聽聞闕兒你在金州時,納了房妾,如何了?”雖說了那麽多,龐母如今最關心的,還是兒子的終身大事,自王家那位去了之後,他一直沒娶,直到前幾年才有消息傳回京,說龐闕終于納妾了。
季堂一臉陰鹫:“別提她了,若沒猜錯的話,她應該是先帝安在我身邊的一名細作。”
“細作,那四哥你怎會?啊——,莫非?”龐悅忽然想到了種可能性,與龐母對視一眼,吞下了後半句話。
想起那張臉,季堂面色倏然一變,那兩人更加堅定了心中猜想,幾人皆沉默不語。
過了半響,龐母才開口道:“闕兒,王家還有位姑娘,名瑤華,年方二八,正待嫁閨中。他家這些年頂了你父親太傅一職,幾個兒子又在朝中頗有權勢……”
聽了此話,季堂鳳目上挑,疑道:“娘,你可是要我攀附他家?”不待回答,他又自顧搖頭:“絕對不行!我早已答應了位姑娘,無論如何,定要娶她為妻。”語氣異常堅定。這是他用生命下得誓言,他絕不會背棄。
季堂看向廳外,外面黑沉沉一片,只有燈籠在随風飄搖,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樣飄忽忐忑,但只要想到那人一颦一笑,他的心底,便會有一股暖意湧上來。
他忽然特別想回金州,他懷念她少女的清冽,她給他的溫暖與快樂,他渴望看到她,想擁她入懷,然後好好地親吻她。
龐母見兒子這副怔忪的模樣,心底黯然嘆氣,也沒再說什麽。
翌日,季堂頭戴烏紗幞頭,身着一品團花緋色官袍,腰束玉帶。他今日得上朝謝恩,所以難得穿這一次。
龐府門口早有人備好小轎,一路往含光門去。
大周規矩,早朝時文官由長樂門進,武官則由永安門進,季堂進了皇城,徑自去了永安門旁的朝房內。
已有許多武将在其間候着,坐着閑聊,見龐闕來了,不由得一愣,等反應過來,又忙起身與他寒暄,季堂一一招呼了。
待輪到武易安時,季堂知此人是誰,也猜出他參與謀劃過的那些事,心中雖有些膈應,但仍拱手道:“這次季堂似乎承了武大人的情?”
武易安哈哈大笑:“不敢不敢,都是陛下的情罷了。”衆人似懂非懂,但都沒有點破其中奧妙。
不多時,一小黃門領着他們在永安門前列隊,季堂身居一品又是國公,自然站在第一個,他往文官那邊望了望,相比起來,那邊人數更多,武将稀稀拉拉,不成什麽氣候。
不知怎地,季堂忽然想起在西姜看到的文官吵架場面,心下忍不住發笑。
似感覺到他注視的目光,文官那邊有幾人也側過臉來,有故人,也有些面生的,季堂勾起唇角,一一颔首。
那邊其他人終于也注意到了這個動靜,紛紛看他,見此人站在那裏,自有一股說不出的威武肅殺之氣,不禁凜冽,龐家終于還是回來了,是要東山再起了麽?
這一日,除了刑部尚書做了個三法司共審總結外,就沒人上奏,衆人抻着脖子就等看陛下對龐闕的态度。
果然不負衆望,長青聽完後點點頭,似有歉意道:“安國公這些日子受驚了。”到現在,他沒說受冤二字,只是顧忌先皇面子罷了。老子剛去,兒子就将他的事情全翻了,再怎麽樣說來,都不太好聽。
季堂出列道:“為國盡忠,這些小事,算不得什麽。”
長青滿意地點點頭,又說了些關心體己之話,順便讓龐闕下朝後去兩儀殿觐見,這才宣布退了朝。
皇帝走後,徐之奎走到季堂身邊,拍拍他肩膀,季堂笑了笑:“徐老,一別數年,身體可好?”徐之奎只說不好不壞,又定下過幾日請他去府裏敘敘,便轉身出殿。
文官排首第二位的王太傅,此時看着季堂,一時百感交集,季堂親自上前見了禮,這二人差點成了翁婿,現在倒不知說什麽才好。
這時淩仕誠上來,拱手道:“國公爺,為國盡忠,可敬可佩啊!”
季堂瞥了他一眼,終于記起此人,九年前他離京時,這人還只不過是個三品的吏部侍郎,如今居然拜為丞相,這番本事,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,他亦拱手客氣道:“比不過淩相在朝廷為國操持,勞心勞力。”
待季堂來到兩儀殿時,長青已換好常服,坐在案前,案上奉着幾碟水果,他吩咐道:“給安國公賜坐。”忙有人拿了個軟墩過來,季堂謝了恩,這才坐下。
長青也不說正事,只撚起一顆鮮黃油亮的杏子,放在鼻端聞了聞,清香甘冽,咬上一口,汁水如蜜,他食指大動,接連又吞下幾顆,眼睛眯成一條縫,似是極為滿足。季堂也不打擾,只是看着。
緊接着又有人伺候他漱了嘴,一套下來,長青這才開口,面色真摯,好似請教:“國公爺,可知這是什麽?”他的指尖輕點在那鮮嫩的杏上,相映成趣。
這一幕,竟與當年有些相似,季堂心底雖唏噓,但仍恭敬答道:“陛下,可是那平丘七月杏?”
長青笑說:“朕沒其他什麽愛好,唯獨嗜吃,安國公當年就對上了朕的脾性,朕果然沒看錯人呢。”他攤攤手,似有遺憾:“可惜啊,今年落了空,所以,這些不是七月杏。”
自那年後,季堂年年會遣快馬入京,只為送七月杏。他從那時起,就在打這位二殿下的主意。
修文勢必與他作對,無憂鋒芒太露,只有當時的二殿下韬光養晦,可以一試。站在二殿下身後,是他的一步隐棋,可事實證明,他确實沒賭錯。
如今長青這樣說了,季堂心裏自然明白是何意,于是拱手道:“陛下,臣欲速回金州,正想與陛下請辭——”
長青擺手:“不急,如今瑞王在那兒,你去了,反倒唐突。”
先帝在時,季堂要避讓鋒芒,所以将兵權慢慢挪給了修文,現在改朝換代,到這位新皇帝時,又要他去争,可一山不容二虎,他的心腹只怕早被除得七七八八,季堂自然也知道其中關鍵。
長青抿唇,酒窩顯了出來,帶着些孩子氣:“過完年,朕會下旨将他們通通召回,屆時再去,亦不遲。”
季堂謝了恩,又陪着說了會話,這才想告辭退下,熟料長青緊接着又說了一番話,讓他着實驚到了:“聽聞安國公曾與王太傅故千金有婚約,如今他家小女初長成,倒與安國公般配的很呢。”
季堂心底一瞬間思量百轉千回,終跪下道:“不瞞陛下,臣已有婚約在身。”
長青笑意盈盈,問道:“哪家姑娘得了國公青睐?朕也好成全這美事一樁。”
“正是平丘知府文遠如的長女,文墨。”季堂垂首應道。
長青看着案上那幾顆鮮脆欲滴的杏子,再看向面前跪着的那人,輕笑道:“國公,不瞞你說,文遠如家還真不行,朕不會答應此樁婚事。若你一意孤行,那後面會發生什麽,朕就難保了。”
季堂猛地擡頭,似有不解,喃喃問道:“為何?”
長青笑意更盛,眉頭舒展,酒窩越發深了:“國公這麽聰明,還需要朕說清楚麽?”
他呵呵笑道:“據朕所知,文遠如長子是我那大哥心腹,他妹妹怎麽逃得過這層關系?安國公,你如今是朕的重臣,朕怎可放心,對吧?何況,國公一家剛剛團聚,老夫人又身體年邁,朕很好奇,國公會怎麽選呢?”
季堂臉色倏地發白,眼中那團眸光慢慢黯淡,他怎地忘了,事情會變成個死結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