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章

這個瞬間,季堂心中有無數念頭閃過,思緒萬千,又都百轉千回,無從抉擇。

現在,這一切,就像個牢籠,黑暗暗地混沌一片,他自以為找到了出口,沒想到,往前走就是條死路。一邊是整個家族命運,母親昨夜剛剛托付到他手中,一邊卻又是心愛的姑娘,還等着他回去娶她。怎麽選擇,只怕都是個錯。

季堂臉色變了幾回,權衡再三,終俯下身子,懇求道:“陛下,臣有個不情之請。”

“說來聽聽?”長青估摸了幾種情況,不知他會挑中哪個。

季堂複又鄭重地拜了一拜,臉色凝重:“臣跪求陛下能赦免我大哥妻兒。”

長青一愣,他不曾料及這人會提此要求,倒是有些出乎意料,待慢慢思量,就明白了其中用意,他不禁啧啧搖頭,道:“國公,你家牽扯的那樁案子,本該株連九族,當年先皇如此安排,已是格外開恩,就算去年的大赦天下,又豈是能說免就免的?”季堂目光黯淡,心底寒到極致。

“不過,”案前那人話鋒一轉,“既然國公有此打算,朕不過就做個順水人情罷了。”

長青輕叩案桌,開口道:“你二哥家的紀元,可以赦免。”

季堂重重謝了恩,自宮中退下,一路走到含光門外,龐府的小轎正候着,直到上了轎,簾子慢慢落下,在臉上留下一片陰影,他才完全放松下來。

無論以後怎樣,他為龐家保下條血脈,也算對得起父親的在天之靈。

轎外晴空朗朗,人聲鼎沸,季堂掀起簾子一角,怔怔看着這個市井之地,煙火氣撲面而來,盛夏暑氣剛過,這時候還未入秋,他卻忍不住發寒,世間熱鬧至此,他雖一身華貴官服,卻真真是孤寂到了極點。

一生兜兜轉轉,到底是為了何?

季堂嘆了口氣,阖上雙眸,那個纖長的身影映入腦海,他忍了這麽久,在這一方狹小安靜的天地裏,終于無聲地喚出了那兩個字。

千裏之外,金州。

龐闕案第二次共審的結果已傳回平丘知府衙門,文遠如看着公文上的一字一句,此刻冷汗泠泠,有些後怕,去年正是他帶人抄了龐府,雖然是奉命行事,但誰知道以後會如何呢?

官場瞬息萬變,果然還是明哲保身四字最佳,現在可是甩都甩不掉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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遠如心頭隐隐有些懊惱,不敢怠慢,忙命人放了大牢中的衆龐家奴仆,又派人撤了龐府大門上的封條。

文墨這些日子醉心于修訂她的那本西姜見聞,最後還是從牧秋那兒得到的這個消息。

她看到先生那張眉飛色舞的臉時,就有種奇異感覺,待親耳聽聞時,只覺得心跳得甚快,有些不大敢相信。牧秋只好又複述了一遍,她才似确認般,問:“先生,你不會騙我吧?”

牧秋出門時聽見了消息,便一路奔至私塾,他從來都是整潔的模樣,現在倒好,發髻微亂,氣喘籲籲,但又難得見他笑得如此開懷,整個人眉眼舒展,面頰紅潤,他笑道:“先生何時騙過你?”

文墨整整忐忑了一年光景,噩夢不計其數,如今這個安好的消息突至,竟不知該做何反應,此刻也只知咧着嘴,憨憨傻笑,那雙眼彎成新月,明媚如花。

過了片刻,她雙手合十,面朝窗外虔誠一拜,喃喃自語,不知在說什麽。牧秋跟着,亦拜了拜,感謝上蒼,讓那人平安。

此後,文墨她一門心思盼季堂能回金州,可等來等去,都不曾見他回來,不由得洩氣,卻又心焦,只擔心他在外面又有什麽其他的麻煩纏身。

十月裏,城北龐府終于有位嬷嬷來文府,找的正是大小姐。文墨心中一喜,他果然還是惦念着她的!

那位嬷嬷到了後院,拿出封好的信箋,只說是國公吩咐,務必親自交給墨小姐手中。文墨謝過了她,仔細接過來,又寒暄幾句,才命荷香将她好生送出府去。

待人都退了下去,她急匆匆地拆開信箋,裏面洋洋灑灑,文墨從沒見過季堂的字,這麽看來,與他本人倒是挺般配的,還未念信,她已經又止不住咧嘴傻笑了。

“臨夏,展信安。吾已平安,切勿惦念。”于心底将一個字一個字地默念出來,幻想是季堂在耳邊輕聲低吟,不知怎地,文墨兩頰紅得發燙,又極為歡愉。

“家事國事甚多,無法速歸金州見面,抱歉。”果然是了,他這麽忙。

“還有一事,藏于心中,欲與小姐說明。”文墨一怔,原先還歪在軟榻上的身子,慢慢坐正,心中不安慢慢溢出來,忽然就不敢往下看了。

“吾心意已決,此生不再娶妻,恐誤小姐終身,從前種種,譬如昨日死,小姐切勿為念……”

文墨傻了,她只覺得自己突然不識字一般,腦中一片空白,複又逐字逐句地讀了一遍,這短短幾行字,她看了一遍又一遍,可每次到那一句時,就不敢再看。

怎麽可能會忘呢?

怎麽可能說放就放呢?

心裏難受地沒了法子,她只得蜷起身子,将信箋捂在懷中,整個世界,只剩耳中的嗡鳴聲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文墨又一點點攀坐起來,那一刻,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,她一定要去京城,要和他當面說個明白,書上說,習武之人最重諾言,他怎會背信棄義?

這一切于她,根本不信!

說來也巧,過了正月,文遠如的調令到了金州,平丘知府調任祁州府尹。

這道旨意,倒算升遷了,祁州乃大周京城,自古以來單設一府,祁州府尹為正三品,比他現在這個四品知府,又高了些品級。

出乎意外,一同到得還有文筆的調令,由金州大營參将調任祁州南城兵馬指揮,父子二人相視一眼,頓時又覺得有些不大妙。

修文亦接太妃懿旨,念兒心切,盼其歸京團聚,又寫替他訂了門婚事,已拟開春後成親。

要去京城了,文墨這些日子緊繃的心,終緩了口氣。

可真的要離開金州,卻總有舍不得的人,舍不得事,而文墨幾人最不舍的,就是一直相伴的牧秋先生,想到即将到來的分別,他們便越發難受。

牧秋這日照例來文府,他已聽聞了文知府的調令,此次特地來辭去西席先生一職的,熟料剛說了後會有期這四字,底下三人小臉便皺成一團,文芷上前拉着先生衣袖,大聲哭了出來,文硯用手偷偷抹着眼睛。

文墨深惡痛絕這別離帶來的哀傷,她想了想,開口問道:“先生,臨夏記得,你曾說過,希望有朝一日能出去看看,不是嗎?”

牧秋啞然,她接着又勸道:“先生固守金州,何時才能成行?不如此次與我們一道,人生難得有此等暢快機會,等到了京城,你且看一看,若是不喜歡,回來便是,如何?”

文芷停下了抽噎,呆呆望着先生,手上還緊攥着他的袖口,文硯也在看他,滿臉殷切。

這番話其實說到了牧秋心坎裏,他終于同意與文府一道進京,他更沒想到的是,自己的命運,也因這席話有了不一樣的變化。

二月裏,文氏一家收拾完行囊,并李牧秋一人,又一次踏上了那條來路。

只不過這一回除多了位李牧秋外,還有那幾只小貓兒,原本說想送人,可兩姊妹都不舍得,遂一并帶上了,結果鬧了一路,到京城都沒停歇。

三月底恰逢遠如母親大壽,一家人緊趕慢趕,總算在這之前,到了京城。遠如提前送了信回來,這日,他兩位哥哥早早在明德門前等着,一家人見了,高高興興往文家老宅去。

文芷挑開車簾,看那祁州城門如此高大,忍不住地誇贊,又猛戳一旁發呆的長姐,讓她一起看。文墨此刻心中思緒翻飛,只要想到那人在京城,她的心便會陡然一緊,哪兒還有心情去看這些。

文遠如一家回了老宅,一一見禮,幾個同輩的湊在一起,很快便混熟,待用過飯,一家人才去了祁州府尹的宅邸去。牧秋本想住客棧,可推辭不過文氏夫婦的盛情邀請,只好也跟着他們一道,暫住在這裏。

剛落腳,文遠如又帶幾個孩子去京城裏逛了逛,還有那出了名的長街,各種各樣琳琅滿目的東西,讓幾個人直看花了眼,果然這種繁華,是臨清、金州都無法比拟的。

文墨雖看的高興,但總有些心不在焉,她的心底總是記挂着那件事。

又過了幾日,她終于沉不住氣,與牧秋商量之後,兩人喬裝出門而去。這裏不比金州,文墨雖穿了男裝,但走到哪兒,都有些戰戰巍巍,總有股不自在。

牧秋早打探了龐府位置,二人到了那裏,牧秋遞了拜帖,門房只說國公不在,便打發二人回了。此行無疾而終,文墨郁郁寡歡,和牧秋一道回了家。

她越想越不服氣,第二日,便一人偷跑出來,到了龐府門房,那小厮仍擺擺手,只說國公不在。看着那緊閉的大門,那一瞬間,她忽然覺得真累,為何要見一面,如此難呢?

這時大門吱呀一聲,慢慢推開,一個瘦瘦的小男孩探出身來,他看了看文墨,大搖大擺地走出來,問:“你是來找我四叔的?”

四叔?文墨搖頭:“我是來找安國公的。”

“安國公就是我四叔。”那小家夥頗為得意,正是龐闕二哥唯一的血脈,龐紀元。

文墨似看到個救星,問道:“那能不能帶我去見見他?”

小家夥瞥了她一眼,懷疑道:“你是誰啊?每日裏那麽多閑雜人等都說要見四叔,他個個都見,豈不是忙死了?”

“你對他說,我叫臨夏,他會見的。”文墨如實說,小家夥還是搖頭:“萬一你是冒充的呢?”

文墨想了想,摘下手上的镯子,戀戀不舍地給他:“你把這個給他,他會見我的。”

那小家夥拿過玉镯,又對着陽光照了照,癟癟嘴:“成色一般,賄賂我還不夠呢!”

兩人正說着話,一頂官轎停住龐府門口,轎簾掀開,下來一人,正是季堂。他見紀元在門口胡鬧戲谑,高聲道:“元兒,不好好念書,怎麽出來貪玩?”

紀元素來怕他,趕緊将玉镯遞回道文墨手上,小聲道:“四叔回來,我先走了。”說着,一溜煙跑回府去。

文墨背對他站着,她聽出了他的聲音,卻不敢轉過身去,她害怕,一見面,強撐着自己到這裏的夢又要醒了。

季堂正要踱步上前,見門口站着那人,整個人僵在那兒,垂着腦袋,手裏還托着個東西,一動不動。不知為何,他看着那人背影,忽然就不敢再上前了。

他的記憶中,有個人被欺負後,就是這幅模樣。

文墨眨眨眼,将淚水忍了回去,方轉過身,抿起嘴角,淺淺一笑。

眼前這人,不正是他朝思暮想,卻又不敢觸碰的那個存在?此刻,就這樣活生生站在面前,季堂腦中轟的一聲,只能喃喃喚了聲“臨夏”。

文墨眼眶水汽氤氲,她笑了笑,拱手道:“國公,許久不見,可還記得故人?”

這一路,千山萬水,她終是見着了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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