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
同一日,長青下朝至千秋殿,看了會奏章,皇祖母身邊的人就來了,只說請皇帝過去呢,長青問她何事,那人笑笑不答。
還未到他們跟前,遠遠地,長青就聽見了一大群女人叽叽喳喳的歡笑聲,很是刺耳,他臉色不由一變。
前頭開道的小太監唱喏,衆人見皇帝來了,忙齊齊行禮,長青只好硬着頭皮過去。
他看着那群女人,不禁頭皮發麻,自去年下旨要守孝三年後,太皇太後倒是不逼他選妃立後,但仍是時不時地來這樣一出,說到底,還是要折騰他罷了。
待諸人坐好,長青眉頭微蹙,只掃了一眼,不期然地就見到了淩葉眉。
她生的本就極美,今日一襲大紅衣裳,這美得就越加濃烈熱情了。見皇帝看了過來,她以團扇掩面,與他對視一笑。
皇帝對其他人都冷淡,唯獨這位淩小姐,是不一樣的,衆人見了,當下了然。
太皇太後愛熱鬧,今日請諸位命婦及各府小姐,于禦花園中辦了個所謂的賞花詩會。那幫人憋着勁地舞文弄墨,長青看得興致缺缺。
一旁的妙陽察言觀色,遂提議道:“皇兄,聽聞金州李牧秋李先生雲游到了京城,此人文采翩然,何不擇日請他來宮中講學?”
李牧秋?
長青記起了那位生得極白的男子,那年他在金州,亦見過此人兩回,可因緣際會,未曾多做相交,這樣想來,倒也是極好的,他點點頭,便允了這事。
妙陽拍手道:“那便請文家的墨姐姐一道進宮吧,她也到京城了呢。”
文墨?又是這個名字!
長青不經意間眉頭蹙得更緊了,他将幾年前的那人細細思索了一番,很是狐疑,此人普普通通,字還寫得難看,又牙尖嘴利,卻到底有何本事,讓妙陽至今念念不忘,更讓龐闕立下盟誓,不再娶妻?
長青忽然就好奇起來。
而此時文墨在哪兒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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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堂正與她杵在龐府正門前,相顧無言。
眼前這人頭戴儒巾,身着暗灰直綴,明顯看出身量又高了些,相別一年多,原先微微圓潤的臉頰瘦成了鵝蛋模樣,出落得越發亭亭玉立。
可再打眼仔細瞧去,和原來又無二致,巾下掩映的鬓發依舊烏黑,那雙柳葉眉眼仍是清澄明亮,靈靈有神,鼻若瓊瑤,唇似塗朱,還是他愛着的模樣,唯獨記憶中明媚笑顏,此時卻隔着疏離,隐着哀傷。
季堂心底裹着說不出地酸澀,這一步一步,結成死扣,雖是聖命難違,但自己何嘗不是個推手?他暗暗嘆氣,做了個請的手勢,這才将人往府裏引。
這座府邸比金州的龐府還要大,文墨不敢亂看,只跟在那人身後,亦步亦趨。
不知拐了幾個彎,繞過幾個廊子,前面那人過了道月門,進了座無人庭院,穿過前庭,他又徑直推門入室,文墨卻腳下一滞,反倒踟蹰起來。
季堂摘下烏紗,複又探出身來,臉色微赧:“臨夏,我換身衣裳。”他剛下朝,此時還是一品官服加身。
文墨大窘,慶幸沒跟着進去,她點點頭,背過身去,在前庭閑逛。
前庭開闊,種着幾株叫不出名字的樹,樹冠如雲,郁郁蔥蔥,院中有一空心竹架搭起的引橋,不知從何處引來一泓清水,汩汩流淌之間,恰滴在黑玉石圍成的潭中,真是極盡風雅之至。
待聽到衣服悉索之聲,她才轉過身來,季堂已換上常服,很少見他穿煙灰色圓領盤扣長衫,倒襯得人英姿勃發。
季堂上前,正要請她進堂內,卻見她手中握着個東西,打眼一瞧,竟是他送的那個翡翠玉镯。想到剛才門前那幕,季堂試探着問:“你是來送還镯子的?”
不知為何,說這話時,他心底的苦澀之意更濃,原先以為這只镯子她留在身邊,也好做個念想,殊不知,她亟不可待地就要還過來。不過也對,自己這樣混賬,還指望她能原諒?
聽了這番酸溜溜的話,文墨噗嗤一笑,露出皓齒:“今日前來,門房說你不在,正好碰上剛才那男孩。他說要個證物,才給我通傳。為了見國公一面,臨夏思來想去,就只好摘下這個。料想,你見着它,我就能見上你了。”
她起初還說得眉飛色舞,可思及此行來歷,那張小臉便慢慢垮了下去。季堂看着聽着,怎能不發現她的變化,心中又有了些疼。
文墨舉起镯子,在太陽底下看了看,方将它遞至季堂面前:“如此說來,倒是該物歸原主才合适,國公剛剛那話極有道理。”
季堂推辭不疊:“你若願意,還是留着吧。”
“留着做什麽,睹物思人麽?還是提醒自己,有人背信棄義,不守諾言?”文墨窩着許久的氣,此時正好借題發揮,她斜睨一眼,眸子圓睜,氣勢駭人。
只這一眼,季堂便尴尬得手足無措,他恨自己的口不擇言,他有許多話兒欲對她明,可到了嘴邊,卻不知該如何才能說個清楚,真真是嘗到了有話難言的苦楚。
最後,季堂也只得認命,嘆道:“不錯,我背信棄義,終是負了你。”那枚玉镯還舉在他面前,他伸手去拿,卻不料被攥得極緊,他輕扯了幾次,都拿不下來。
文墨低低地垂下頭,身子簌簌發抖,眼淚如珠串一樣落下,砸在地上,驚起塵埃。
季堂手忙腳亂,慌亂無章:“臨夏,我——”他想擁她入懷,可是卻又不敢再造次,只好走近幾步,拍拍她的肩膀。
文墨掙脫開他的手,反擊道:“你什麽,國公莫說自己有難言之隐?”
從來兩人争辯,季堂都是甘拜下風的那位,這次亦然,他作了個揖,俯身賠罪道:“我還真有難言之隐,你大人不記小人過,可否原諒則個?”
袖子在臉上胡亂擦了幾把,文墨恨恨地拭去淚痕:“那我倒要洗耳恭聽,若是你胡編亂造,只為了始亂終棄,我,我就和你沒完!”這副含着淚珠咬牙切齒的模樣,映在對面那人眼裏,心底又多了幾分難。
季堂将她迎進堂內。
正中擺一張紫檀木案桌,桌上一雕花金爐,正點着淡淡清香,左手是幾架子的書,列得整整齊齊,右手邊,則立着一張梅蘭花樣的屏風,屏風後頭,靠窗位置安置了襲軟榻,軟榻對面,是個衣櫃。
兩人盤坐于案桌兩側,輕煙袅袅,香氣襲人。
季堂将原委和盤托出,從他能猜測到的十幾年前先帝的布局,到現在與新皇的暗地交易,這一環扣一環的陰謀算計,還有現實中的無奈與責任,通通毫無保留地,告訴了文墨。
文墨怔忪,這些動人心魄,九死一生,都不是她能想象得。她像是被卷入巨大的漩渦中,只能艱難地呼吸,用力地喘息,她不敢打斷,唯靜靜聽着,她知道,眼前這人經歷可怕,他将所有埋在心裏,卻在今天告訴了她。
直到最後,季堂不說話時,她終問出心中疑惑:“為何?既然我父兄與你算做對立,你這樣坦白,不怕我告密麽?”
季堂寵溺着搖搖頭:“我信你。”這世間,除了你,還有何人可信?
文墨面色一紅,自己在心中梳理一遍,方開口道:“所以,皇帝讓你娶王家小姐,你不願意,才決定終身不娶,以此搪塞?”
季堂喝了口茶,笑道:“不對。皇帝根本不願我與王家結親,他不想看見我與任何勢力捆在一起。因為我将要執掌兵權,所以勢必做個孤臣,如此這樣,我才能忠心于他,我們龐家才能依附于他,算得上各取所需吧。”
這話他說得輕巧,可文墨聽了,心尖卻止不住地顫栗,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脊背竄起。到了這會兒,她第一次對何謂身不由己有了些體會,這四字雖易寫,可唯有身在其中,才能真的能明白其間的絕望。
季堂淺笑:“或許日後,皇帝會賜我與某位公主結親,這樣于我他都有利。可我早就答應了你,今生若不能兌現諾言,那我還有何面目茍活?所以,我才在祖先面前立下重誓,今生今世絕不會再娶他人。”
文墨身子一震,他竟為她做到了這個地步!
擡眼望去,兩人相視,他的眸子深不見底,獨獨映出她的哀傷。
文墨嘆道:“你這是何苦呢?這輩子這麽長,你孤苦一人,我怎麽能放心得下?”兩行熱淚克制不住地滑落,她終是心疼他。
她想了想,下定決心,道:“既是如此,我今生也不會嫁人,只願陪着你,可好?”
這回輪到季堂大驚失色,這種驚世駭俗的話亦只有她能講出來。
他堅決搖頭:“臨夏,你不過及笄之年,大好年華,何苦為了我而耽誤自己?我馬上要回金州大營,這一去,便不知何時才能東歸,你這樣,我如何安心走呢?”
“你要回金州?”千裏迢迢,她好容易來了京城,他卻又要走了?!
季堂被問的語塞,不敢再看她哀戚眼神。
文墨站起身,她坐久了,腳起了些麻意,竟有些站立不穩,季堂跟着起來,想要伸手去扶,可手伸到一半,又覺得不妥,正要收回之際,不想被她一把牽住。
兩人隔着案幾,交握的雙手,滾燙灼人。
文墨移步,款款上前,走到季堂身邊。屋裏靜谧,只聽見二人呼吸清淺。她伸手撫上那人臉頰,棱角分明,他的眉,他的眼,他的唇。
季堂微微顫栗,能感受到那雙手一一滑過,最後落在唇邊,他捉住那調皮的手,柔若無骨。
文墨臉色緋紅,又将手抽了回來,将儒巾摘下,抽出束發木簪,落下三千如瀑青絲,襯得脖頸愈發白皙,實在是豔麗至極。
她又去解對面那人的盤扣,季堂頓時明白她要做什麽,瞳孔微縮,呼吸一滞,忙伸手握住她的手,搖頭道:“別這樣,不值得。”
“何謂值不值得?我只知,今生你我二人無緣,以後相見更是無門,我只是,不想抱憾終身。”
“你這樣做了,才會抱憾終身。你現在還小,不經人事,以後懂了,必會遺憾。我比你年長,自然要為你着想。”
兩人靜靜對視,時光悄悄溜走。只這一次,許她放縱,可好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