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

烏發如雲,落在身後,随風輕揚,美得觸目驚心。

季堂撚起一縷秀發,放在唇邊,這發絲上的皂莢味,清清爽爽,宛如其人。可她此時只是定定地站着,望着他,一雙眸子,柔情似水,兩頰緋紅,帶着少女的嬌羞,又有一絲決絕。

他輕點那人額頭,長嘆一聲:“真傻啊,我為你梳一回頭,行麽?”

文墨一怔,扯扯季堂衣袖,小聲問道:“你不喜歡我?”

季堂伸手揉了揉她的腦瓜,一臉寵溺:“不,正因為我喜歡你,所以,更得好生護着你。”他笑起來,鳳眼上挑,眼尾又多了幾個皺褶,似魚兒擺尾。

文墨亦笑開了懷:“好啊,等你老了,我守着你。”

季堂執慣刀劍,如今對付一把小小木梳,反倒有些縮手縮腳,不知如何是好。可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,萦繞于心田,他唇角一直微翹着,心滿意足。

文墨安靜地跪坐着,任他折騰,沒人開口打破這一刻的安寧,從銅鏡中看身後那人,笨手笨腳地替她梳了幾下,複摘下自己束發用的金鑲玉簪。他一頭墨發傾瀉,亦毫不在意,又用那簪子替她绾了個男子發髻。

文墨回過頭,他的臉近在咫尺,再怎麽細瞧,果然還是很好看,她咧着嘴笑了,湊上去,吻住了他,不,準确的說,是含住他的下唇,然後,重重地咬了一口。

痛意襲來,季堂嘶得一聲,卻沒有掙脫,他閉上眼,血絲一點點沁入嘴角,帶着腥鹹,又帶着份甜。

兩人額間相抵,墨發随意散落,裹住了這個短暫的小世界,讓人心安,暫時忘卻那些煩惱。

何其不幸,兩人天涯海角,不得相見,又何其幸也,這世間,總有一人始終為她着想,哪怕她那麽堅決,亦不願傷害她半分。

此等驚世駭俗之話,離經叛道之事,今生說一回,沖動一次,便夠了,若再給她個機會,只怕也沒了當時的那份勇氣。

……

軟轎晃晃悠悠,文墨坐在其中,神思卻還在季堂府裏。

她撫上頭頂那柄簪子,入手溫潤,而自己的木簪則是留給了他,文墨淺淺微笑,有這枚金鑲玉簪給自己作伴,這一生亦不會太孤單。

Advertisement

在離府尹官邸還有一條街的地方,文墨下了轎,她還不想露餡,遂一路慢悠悠逛回去,結果遠遠就見着荷香在門口張望,她心下暗嘆,還是壞了事!

這回是被潘氏逮個正着,她見着自家姑娘一身男裝打扮,自然氣結,文墨好說歹說,又發誓再無下次,這才讓她消了氣。

鬧了這一番,潘氏才說了正事,原來那妙陽動作也快,既得了長青的恩準,便直接讓人來府裏找李牧秋和文墨,說是明兒個請李先生去宮中講學,又正好與墨姐姐敘舊。

文墨想着很久沒見妙陽,心中倒也激動起來。

第二日,燕舞莺歌,春光明媚,文墨為顯鄭重其事,特地穿了白色小衫配紅色襦裙,外罩白底紅花斜襟長褙子,裏外相互映襯着,端莊之中又多了分嬌豔,連荷香都忍不住啧啧贊道:“小姐,你平日裏總愛穿那些黃的青的,今兒難得穿個豔麗色,倒也極其合适。”

文墨輕笑不語,随她貧嘴去。

用了朝食,文氏夫婦又特意叮囑了幾句,深怕女兒的頑皮性子在宮中收不住,惹出什麽麻煩,文墨喏喏全應下了。

昨日從季堂那裏聽來那些官場之事,今日再見到父親,文墨心中總有些不自在。

她恨嗎?不,其實她也不恨,所有這些都是身不由己罷了。何況,父親鬓角隐約已生華發,文墨心中怎可能怨?

此時,她才能體會父親曾經說過的那四個字——明哲保身,其實要做到,還真是難上加難呢!說到底,不過都是皇帝一人玩得把戲罷了。

一輛馬車自文府往皇城去,安福門前早停了好幾輛車輿,在顯眼處都有些标識,襯得文家的略微寒酸。

昨日席間聽聞請李牧秋來講學,衆人都說仰慕先生之文采,太皇太後遂于皇宮北側的杏林之中擺下案席,仍将他們一并邀了。

文墨和牧秋二人下車,由小黃門引着,經橫街,自長樂門進了皇宮,一路領至禦花園。李牧秋再由人領去園中的聽春亭,正遙對杏林,而文墨則進了園子深處。

小橋流水,假山堆疊,各色繁複嬌花擁擠在一處,在和暢惠風之下,生機盎然,待到杏林,那更是令人驚嘆不已,白的粉的花瓣随風洋洋灑灑,落在一旁的湖水中,順着水紋,嬌柔蕩漾。

文墨不住感慨,這人行走其間,真真是徜徉了花海,到了處仙境。

她先至太皇太後案前,盈盈一拜,又依次給座下的幾位太妃、公主見禮,輪到妙陽時,妙陽眨眨眼,文墨會心一笑。

“皇祖母,能否請墨姐姐在我旁邊落座?”妙陽迫不及待地就想拉她過來,幾年不見,也不生疏,還是那麽的熱絡。

太皇太後上下打量文墨,問道:“你就是與妙陽一道去西姜的丫頭?”

文墨福了福身:“回太皇太後,正是民女。”

“哀家聽妙陽提過你們在西姜的事,你做得不錯,是個伶俐的丫頭。”

文墨莞爾笑道:“小事一樁,何足太皇太後記挂着。”

太皇太後見她落落大方,應對之間,絲毫沒有造作惶恐之意,模樣又生得标致,不由點點頭,心裏将她默默記下了。

衆人豎着耳朵聽,可是這一言半語,也聽不出什麽名堂來,只知道太皇太後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姑娘,還頗為另眼相待,又見妙陽與她交好,心底裏便都起了戒心。

聽春亭內,李牧秋遙遙作了個揖,他在京城已有薄名,誰都知道他被朱廣略贊過,可今日一見,倒才真正領略了金州李牧秋這一響當當的名號。

遠遠望去,此人長身玉立,膚白的耀眼,容姿極佳,今日雖着粗布青衫,卻絲毫難掩舉手投足間的風流,好比天人。

牧秋今日講得是詩文,聽他朗朗念誦之聲,随風送來,只覺得格外入耳,不少閨閣小姐,只這一面,便又送了自己的芳心。

禦花園裏熱熱鬧鬧,皇宮東側的崇嘉殿內,卻是冷冷清清,毫無人聲。長青登基後仍就寝于此,這日旬假,沒有早朝,他難得多歇了片刻。

從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,他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,只因沒有父皇遺诏,所以幾個手足虎視眈眈,而朝廷內的那幫大臣拉幫結派,身後的那位祖母又權勢滔天,他只得小心翼翼地,步步為營。

他不過也才十七歲,卻是身心俱疲,每日在人前,不得不僞裝出個乖巧模樣。

想到此,長青頗為沮喪,翻坐起來,一把拉開幔帳,卻見不到一個人影,奴才們如斯膽大妄為,他自然不滿,不由高聲喝道:“人呢?”

“皇上,我在,我在。”殿外候着的小平子立馬跑了進來,憨笑着應道。

長青睨了一眼,遙遙一指:“都躲在外面做什麽呢,想偷懶?”

小平子嘿嘿幹笑兩聲,又有些忸怩,直到長青哼了一聲,他才開口道:“今兒個聽春亭裏來了個極美的男人,跟神仙似的,那幫沒事的宮女們都跑去……”他見皇帝臉色不善,頓時閉了嘴。

聽春亭?

長青眉頭一皺,就繞過彎來,昨日妙陽說要請李牧秋講學,那八成是他了。他思索片刻,便也想去見識一番。

長青一路行至禦花園,時不時就能碰上幾個扒在牆上踮腳偷看的小宮女,小平子幾次提氣想要高喊,不想長青皆擺手,倒讓他一口氣憋在懷裏,只能用手捂着,輕咳了好幾回方好。

從千步廊繞至杏林,就先見人影綽綽,長青仍未讓小平子通報,他自己悄悄上前,先是見對面亭中那人氣宇軒昂,果然是一副好皮相,又借高處往底下瞧去,那群人都是熟悉面孔,唯獨妙陽身邊那人,看着有些面熟,她正與妙陽竊竊私語,不知說些什麽,又抿嘴偷笑。

此人面容姣好,稱得上是個美人,可這美比不上淩葉眉的濃烈,唯獨一雙眼,顧盼生輝,能讓人沉下去,比葉眉的靈動,耐看。

長青記起了她,同樣完完整整記起的,還有第一次見到文墨的情景,那時她着水綠色的百褶裙,手執一把湘妃竹團扇,十指青蔥,身量長挑,看上去很是溫婉安靜,可誰能料到沒個幾天,他好心教她練字,竟會被她的頑固和戲谑給氣個半死?

想到這樁舊事,長青嘴角不自覺地上翹,彎成個好看的弧度,還真沒幾個人敢明目張膽地跟他怄氣,哪怕他曾是一位不得寵的皇子。

長青這邊廂還沉浸在回憶裏,底下已有人發現了那抹明黃,就慌慌張張地站起行禮。長青見了,頭皮又開始發麻,自顧甩甩衣袖,下了臺階走至杏林。

衆人齊齊福下身子,低着頭,等着他那句免禮,長青又略略掃了一眼,目光最終還是停在那人身上。

今日在杏林,大家多穿牙白、鵝黃,或翡翠,連葉眉都穿了一身難以駕馭的蔥倩色,唯獨她着了紅色襦裙,着實紮眼,他不得不又多看了一眼。

這些落在太皇太後眼裏,便多了幾分深意,她這個孫兒,除了淩家那位,還從來未多看哪個姑娘兩眼。

在太皇太後看來,淩相家的是好,但長得過分漂亮,放在這後宮裏,總是個禍害,而文家這位,雖小門小戶,但師承李牧秋,有膽略,有文采,是個好苗子。

長青自然不知道,這一瞬間,他的皇祖母能繞這麽多個彎子,他擺擺手,衆人才複又落座。

文墨跟着坐下,這才擡眼看向上座那人,她記得無憂曾說過,長青的身子不大好,作為故人,他确實是比幾年前更為消瘦了些,可只要再想到,這人正是斷她姻緣的罪魁禍首,她看向皇帝的目光中,不由又多了幾分複雜和怨念。

長青偏過頭,正好對上那雙眉眼,裏面含着糾結,還有悵惘,他看得竟生出些心虛之意,手不自在地攏在唇邊,清咳一聲,問道:“文墨,你的字可有長進了?”

文墨站起福身,淺淺一笑,應道:“多謝陛下惦記,只不過文墨并不覺得自己的字難看,談何長進二字?”

衆人雖愕然,但亦啞然,連圓場都不知該如何打,長青氣結,悶悶地撚起顆梅子,咀嚼洩憤。

同類推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