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章

尴尬之際,湊巧有陣清風襲來,吹動女子身上的各色裙裾和長發,吹落杏花枝頭熙熙攘攘的片片嬌柔花瓣,又粉又白,如霧如夢,幻似仙境,衆人置身此間,都看得呆了,已有人忍不住仰頭伸手去接。

文墨站在這突如其來的重重杏雨之間,黑發飒飒像劍,紅裙翻飛如火,面色桀骜,目光寒冷,唇角一抹淡笑,對着上座盈盈一拜,自顧坐下。

還真是目中無人地到了極致,從未有人敢挑釁皇權至此!

長青那半顆梅子還含在嘴裏,此時咬牙切齒,惱意漸盛,一股熱流竄上心尖,難以名狀,恨不得立刻命人将她叉出去,以洩私憤。

真是應了那句眼不見心不煩的老話。

長青賭氣似得不想再見到此人,所以一直半側着臉,可眼角的餘光卻還是止不住地往那人身上瞟去,看她的一舉一動,看她的一颦一笑,看她是否有個一絲半毫的歉意。

結果,這日文墨與妙陽談笑風生,連個正眼都沒有再給皇帝,只當他不存在。長青不由越發郁卒,心裏怄着一口氣,不上不下,很是不暢。

那日夜裏,長青做了個夢,夢醒之時,呼吸厚重,茫茫然,辨不清方向。

他沒有喚人進來,只定定看着帳幔,燭影柔柔,攏成個光暈,像個笑臉。過了許久,他才背過身去,對着裏頭那面暗沉的牆,閉上雙眸,雙腿蜷縮在胸口,慢慢安靜,平複下莫名的悸動。

這是他頭一回夢到個女人!

平素的朝堂之上,長青哪怕再不耐煩,也總裝個精神奕奕的樣子,可這翌日的崇文殿裏,他卻難得一幅萎靡困頓、怏怏不樂的模樣。

若不是皇帝現在後宮無人,衆大臣還道他荒淫無度呢,如果是以前,那就有本可參了。

不過——,衆大臣眼神一轉,停住左側最前頭那人身上,忍不住感慨,在這閨房之中,安國公還真不拘小節啊!

底下衆人的眼神不停地在皇帝與龐闕身上切換,終于使寶座上那人亦注意到了龐闕的不同。龐闕今日下唇上多了道傷口,雖塗了藥,可仍能看出是個女人的貝齒咬痕。

季堂倒是毫不在意,見皇帝打量自己,便抿唇微笑,如此一來,這道痕越發明顯。

那傷的地方,着實紮眼刺目,長青一瞬間想到很多旖旎的畫面,他暗忖,不會是昨天那個女人咬得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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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念頭一起,他便冷哼一聲,偏過頭,不讓自己再去注意那道疤,可越想不在意,越是覺得它叫嚣,又礙眼,長青坐立難安,也不知是怎麽了。

其實,大臣的春閨秘事與他何幹,為何會如此不平?他企圖說服自己不要再想,可待下朝時,他仍點了武易安觐見,交代些事。

不過一日,武易安便呈了封密報上來。

“四月初九日,龐闕下朝,于龐府正門遇一男子。兩人至書房,共處約一個時辰,無人伺候。後,小轎送人出府,那人在長壽巷下,步行至祁州府尹的宅邸。”

“額,文家的,男人?”這……

長青眉頭不展,他摸不着頭腦,問道:“這日他可曾還有見過什麽人,或做過什麽事?”

武易安搖頭:“沒有,據探子報,那人走後,龐闕留在書房內,不曾再露面,直至第二日才離開房間,期間只讓貼身小厮送了些膏藥進去,未做聲張,想來,就是那時受的傷。”

眼前這些文字,就像是個玩笑,可這一切又像個迷霧,長青總覺得漏掉個什麽細節,仍然有些不可置信,問道:“暗衛在文家可有人?”

武易安讪讪答道:“并無,還未來得及安排。”要安插眼線,豈是那麽容易的事?

長青不悅:“速速辦妥。”想了想,他又吩咐道:“多安排兩個人,一個李牧秋,一個文遠如長女,他們倆若是與龐闕扯上關系,務必及時回報。”

武易安暗暗咋舌,應後退下。

長青将密報擲在案上,單手托着腮,愁眉緊鎖。他不明白,自己到底漏了什麽關鍵,可他更不明白,這事到底有何值得深究的,竟要動用到三個眼線!

他長嘆一聲,覺得自己這個皇帝怎麽愈發糊塗了。

武易安的動作迅速,僅過二日,長青就收到密函:四月十六日,安國公大壽,龐府将大擺筵席,文家一衆,連帶長女文墨、西席李牧秋皆在邀請之列。

長青一愣,如此絕好的相見理由,他還能做什麽,難道讓大臣連生辰都別過了?可他隐隐地就是不期望文墨見到龐闕,他不希望這兩人再扯上什麽關系。

一念及此,煩悶燥郁之氣便浮上心頭,他緩緩擡頭,只見這殿內陰森冷清,比不上窗外明媚春光的一絲一毫,而外頭的陽光肆意傾瀉,在窗棱上打了好幾個轉,卻依然照不進這宮殿深處。

寒意四起,沁入骨髓,長青起身,喝道:“人呢?!”

殿外諸人聽見皇帝發脾氣,吓得趕緊滾了進來,一個個跪着戰戰兢兢,明明是皇帝自己讓他們都出去候着,現在又生生不滿,哎,這禦前差事越來越難做了!

長青見他們這幅模樣,越發心煩,擺擺手,又讓他們退下。他忽然覺得,能有個人和自己鬥嘴吵架,其實亦不錯,否則還真是孤單呢。

正這樣想着,小平子哆哆嗦嗦地又進來,見皇帝正要皺眉,他忙谄笑道:“皇上,有人要觐見。”嘿嘿,救星來了!

長青正煩着呢,此時不悅地挑眉問是誰,小平子搖搖頭:“讓我保密來着。”說着,又慢慢退回門外。

殿門大敞着,只見一婀娜聘婷的人影,在大好春~色之間,踏着金烏而來,渾身籠着層薄光,長裙流動,衣袂飄飄,腳下似步步生蓮般地輕盈。

長青于男女之事上一直不開竅,此刻他的心不知為何,竟隐隐有些期待之意。

那人背着光,一點點靠近,他已經聞到屬于女人身上的暖香,遂負手上前,停在殿門前。

他靜靜站着,看女人越走越近,僅幾步之遙時,他終于緩緩伸出手,明黃衣裳下的指骨修長,白淨分明,此刻染上金光,格外溫暖,有力。

來人微愣,但仍如夢中那樣,将玉手交給他,跨過殿階,款款福身道:“參見皇上。”字字柔情蜜意,裹着說不出的嬌羞。

這四字,不對!

混沌中的長青眼神聚攏,清醒過來,待看清來人,他忙不疊地抽回手,面前那人一滞,亦不以為意,長袖掩面,笑道:“皇帝哥哥,可是将葉眉當成哪位佳人了?”

長青隐住一絲落寞,勉強笑道:“朕唐突了,妹妹見諒。”

這日,皇帝下了兩道旨意,太皇太後複議。

一道是瑞王五月成親,着務必好生辦着;另一道,則是命安國公壽宴後,擇日啓程前往金州大營,駐守平丘,護國安定。

旨意中的兩個人,無比平靜,只有其他人嘩然大驚。

四月十六日,季堂生辰,按照他自己的意思,簡單即可,可因着去年剛平反,所以龐老夫人做主,說要大辦一場,便将京城內三品以上的人皆請了。

到了這日,府前車水馬龍,應接不暇。

文遠如攜一家子,并李牧秋,到龐府上,先送賀禮,牧秋亦帶了幅自己的字帖,管家一一收下,再着人往裏迎。

潘氏攜兩個姊妹到了後頭,文墨随身還抱着個黑貓,一路過來,引得衆人注目連連。

早有眼尖的人,認出她就是當日宮中杏林之中的丫頭,不由得對他們多加留意,不一時,文家底細便被衆人打聽個一清二楚。

此人姿色平平,不過是個三品府尹家的長女罷了,放在京中,只能說家世背景低微,而她仗着有點口才之能,當面惹惱皇帝,對衆人而言,根本不足為懼,翻不起什麽風浪。

三位向龐老夫人見禮,老夫人見到黑貓,亦是一愣,面有不解。

文墨解釋道:“老夫人,在金州時,這貓兒曾與國公有故,國公于她有恩,今日特送來賀壽。”

文墨昨夜聽父兄提及,皇帝已下旨命季堂速去金州,雖早有準備,可真正親耳聽聞這一消息時,她的心還是重重跌進個無底深淵,空空蕩蕩。她渾身無力,抓不到邊際,好容易才強撐着回了房。

這一夜,她在床上輾轉反側,無法入眠。

來福似知道主人的無助,安靜地卧在她身邊,文墨伸手将它抱入懷中,眼淚直直掉了下來。那些冰涼的淚珠滾入來福身上,它抖了抖,喵了一聲。

這輩子,她沒法伴在他身邊,讓它陪着,亦是好的。

老夫人雖覺得詭異,她見過那麽多種賀禮,從未見過送貓的,但仍命丫鬟上前收下。

結果來福張牙舞爪,沒人敢近身,文墨赧笑:“老夫人,還是我先抱着,待散席後,再放它下來,若是國公不喜,我再抱回去就行。”

龐母點頭,不再勉強。

文墨回頭張望,院內花團錦簇,華麗至極,卻沒有那人身影,如何,才能見上一面呢?

這頓飯,她心不在焉,來福趴在她腿上,同樣無精打采,想到即将到來的離別,她的心似被鈍刀磨着,慢慢就滴出了血。

待散了席,龐闕親自在正門一一送客,文墨抱着貓兒,随父兄一道告辭。

她只擡頭看了他一眼,淚水就在眼眶中打轉,只得緊咬着牙關,失了血色。季堂亦注意到她,兩人隔着衆人相視,哀傷靜靜流淌。

文墨欠了欠身,道:“國公,山長水遠,願多保重身體,盼能早日東歸。這只貓兒與國公曾有緣分,遂特意送來,與國公作伴。”

她咬着唇,将黑貓遞上,旁邊小厮要接,季堂擺手,自己親自上前接過,入手是個溫熱的家夥。來福喵喵叫了兩聲,季堂伸手安撫一把,它複又安靜下來窩在懷中。

“多謝小姐,也請多保重。”他點頭淺笑,亦明白她的心意。

兩人眼中沒有他人,唯獨對方,這一眼,只怕就是一生。

四月十七日,一早,金光門剛開,就見幾騎潇灑出城而去,當先一人正是昨日大壽的安國公。季堂這次西去,未帶其他,只一只黑貓,并幾個家将随行。

文墨一身雪白中衣,黑發散落,跪在床間,雙手合十,面色虔誠,口中念念有詞。

大慈大悲的菩薩在上,信女文墨願以壽命為誓,只為求菩薩能佑他一世平安,莫再凄苦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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