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章
季堂這一走,文墨緊接着就病了,許是跪了整整一夜的緣故,又許是強撐着的一口氣,到此刻越發身心交瘁,便徹底散了。
先是燒得身子滾燙,迷糊錯亂,胡言亂語,急得一家心焦如焚,四處求醫問藥,待不燒了,又整日裏昏昏沉沉,身子恹恹地,下不來床,這樣拖拖拉拉就到了五月裏。
五月中旬,瑞王大婚,王妃是戶部尚書張翼深長女慕青。
慕青的一顆心原本是撲在長青身上的,年初太皇太後下懿旨賜婚後,她還曾哭鬧過一陣子,可後來也就想通了,若是進得宮去,以皇帝現在對她不鹹不淡的性子,估計到時也就是個不受寵的妃子,可嫁給瑞王,好歹是個正王妃。
這兩者放在一起,還能怎麽選?慕青便認了命。
今日的瑞王府,極盡奢華之能,且不提南海珍珠點綴其間,不計其數,就是正廳裏那幾株半人高的紅珊瑚,華光異彩,奪人眼球,還有那抄手游廊裏的各色絹花,皆看得人是眼花缭亂,流連忘返。
在廚房裏忙碌的,都是皇帝着內務府安排來的禦廚,從早至夜,道道珍馐,如流水般,不曾斷過,擺在府外,供人食用,瞧着就無比精致,待吃了,更是唇齒留香,回味無窮。那些得了救濟的,一時都在念叨着瑞王的恩德。
到了晚間時分,天子銮駕竟親至瑞王府,一時熱鬧并榮耀極盛。
文遠如攜兩子,昨兒個也在賀喜之列,所以文硯今天在姐姐們面前,也顯擺了一回。
他一說起昨日情景便眉飛色舞,待提及八珍玉食時,更是激動地手舞足蹈,這也就罷了,最後還滿臉向往,咽了不知多少的唾沫,不住地替姐姐們遺憾。
文墨半躺着,靠在枕頭上,文芷坐她床邊,手裏握着半卷書,見他這模樣,姐妹倆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,噗嗤笑出了聲。
“小硯兒可就記得吃了?”
文硯擡頭認真想了片刻,道:“我還記住皇帝哥哥了,他長得又高又瘦,抿起唇來,還有兩個笑靥,雖不及夫子,但也挺好看的。”
皇帝哥哥?文墨驚訝于這個稱呼,不禁蹙眉:“你何時與他這麽熟稔的?”
“昨兒個呀,皇帝親至瑞王爺府上賀喜,還跟我說了話呢。何況,是他讓我喊哥哥的,我就這麽喊了呗。” 文硯眨眨眼,獻寶似得接着道:“姐,原來皇帝在金州時曾到過咱們府上,可惜那時我年紀還小,都記不大清了,你可還記得?”
文墨想到那人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,心裏就不大痛快:“在外人面前,千萬別皇帝哥哥長啊短的,咱們家可高攀不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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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硯嘟着嘴,他不明白為何長姐說話間就對皇帝有敵意,他只覺得長青待人可親,又替他趕緊說好話:“姐,昨兒個皇帝可都還問起你們來了……”
哦?文墨一愣,剛要開口,文芷就搶先疑道:“皇帝問什麽了,還記得咱們麽?”
“記得記得,都叫上咱們名了,對了,還問到娘親來着。”
文墨見弟弟喜形于色,忍不住暗自譏諷,皇帝這點收買人心的小把戲,也就只能騙騙硯兒這種孩子了!
聽着二人一問一答,她緩緩看向窗外,現在已是暮春,愛美的姑娘們大概都要換上夏日的裙裾,可她卻仍總覺冷,寒氣徹骨。
這樣想着,她将身上薄被拉得極高,有些擔憂,不知就此會不會落下病根。
此時,同樣覺得有涼意竄來的,還有武易安。
他剛踏進千秋殿,就見皇帝面若凝霜,一雙寒眸将他上上下下打量,似要戳出幾個冰窟窿來才罷休。易安不大明白,誰又招皇帝不痛快了?
長青眉頭緊蹙:“文家長女病了這事,為何不報?”若不是他昨日恰好去了瑞王府,才根本不會知道她病得如此重。
易安小心謹慎地提醒道:“陛下曾吩咐過,需是與龐闕相關的才報,所以,這生病之事,自然不在此範疇了。”
長青頓時語噎,要說的都被堵了回來,隔了半響,他輕咳幾聲,複又交代道:“武大人,李牧秋身邊的暗樁可撤,不過,那人身邊的,事無巨細,朕通通都要知道。”
說話間,皇帝白皙瘦削的臉上,現了些不自在的紅暈,易安心下頓時了然。看來,咱們景祐年間的暗樁還得替皇帝看着女人。
不多時日,崇嘉殿內關于她的密函就堆了小半尺高。她今日吃了什麽,說了什麽,做了什麽,哪兒又怎麽不舒服了,都寫在那一張張薄薄的紙上,從文府,悄悄遞進了宮裏頭。
每日就寝前閱上一張,已成為長青的一個習慣,這日,他照例待幔帳放下來,才隔着燭火,将最新的密函拿了出來。
“上午葵水至,睡了半日……”
這極為私密的字眼,猝不及防地突然躍入眼簾,長青身子一震,只覺地萬分尴尬窘迫,似窺到了什麽最為不該的秘密。
他面色一紅,耳根滾燙,漸漸得,連這帷幔裏也跟着灼熱起來,他伸手扯了扯衣襟,才覺得好受些,繼續往下看去。
“下午和親王來府上,二人并西席先生聊大半個時辰,往來皆詩詞。親王約牧秋,明日與朱廣略一敘……”
長青看到和親王三字,某些封存已久的場景于腦海間,一一回現,越發清晰。
那時在金州,他們二人便習慣了并肩而立,偶爾竊竊私語,偶爾嬉笑怒罵,都是默契有加,反觀自己?
長青思及此處,心底猛地生出些澀意,是了,自己于她,本就是個局外之人。
他忽然覺得好笑,自己怎麽就突然魔怔不清了呢?
翌日,長青單獨召見武易安,下令撤走文墨身邊暗樁,無需再提及任何關于她的事。
這樣清清靜靜,不去想不被煩,也很好,長青這樣怔怔想着,複提起朱筆又批閱一道奏請,将其狠狠駁斥回去,才覺得神清氣爽了些。
待文墨徹底好起來,已是七月中,盛夏最熱時節。
她病得這些日子,無憂聽聞她身子不大好,登門來看過好幾回,推薦了不少好大夫,又送了許多珍貴藥材。
所以,待她完全好起來,便親自前往其府上,回禮道謝。
無憂自被封和親王之後,就在宮中挂了個職,也不怎麽上心,每日裏,只醉心于詩詞歌賦之間,一心一意地要當個潇灑王爺。
趁此閑暇逍遙時光,他還弄出了個文館。
這文館,落在祁州城最繁華的街上,卻是個門頭最為寒酸的小宅,進去了也只不過是陋室幾間,但能引得文人雅士們去了又去,視其為心中聖地。
這一切,也只因朱廣略和李牧秋的一場辯文,使此處聲名鵲起。
無憂這日難得沒去文館,聽聞文墨登門,便親自出府相迎,嗔怪道:“你這身子剛好就出來,怎麽合适?”
文墨今日着了條鵝黃紗裙,外罩白色披風,雖是夏日,但還是覺得微微有些涼意,她攏攏披風兩襟,笑道:“身子沒差到這地步,王爺擔心了。”
兩人往無憂書房去,房內的案上還攤着一幅卷軸,文墨踱步上前,就見宣紙上的墨跡尚未全幹。
無憂做了個請的手勢:“請臨夏品評一番,如何?”
文墨搖頭:“是我唐突,王爺莫再取笑,這琴棋書畫四門學問,我可是連皮毛都不懂,豈敢班門弄斧?”
案邊還有幅畫軸,半卷着,文墨掃了一眼,似乎畫着個女子,她移開眼,也不多看,反倒無憂大大方方得抄在手中,緩緩展開,解釋道:“這幅是我往年所作。”
随之動作而現的,是個倚樹莞笑的妙齡女子,老舊漆黑樹幹,寥寥幾筆盡現,而女子身上的湘妃色紗裙,重重疊疊,繁複蜿蜒,鋪陳在地,畫工之細,令人瞠目結舌。
再看那人,螓首蛾眉,櫻桃紅唇,五官精致,無可挑剔,鬓間亦只挽了一柄玉釵,清清淡淡,越發襯得人宛若冰清玉潔的天仙。
文墨驚嘆:“都說女人善妒,可我瞧着,這女子美得讓我自愧不如。王爺的畫工,亦是淋漓盡現,真是極為上心之作了。”
無憂凝視此畫,唇角勾起一抹淺笑:“這畫中之人,與我一道長大,此畫乃她及笄那年所作,倒叫臨夏見笑了。”
文墨以扇掩面,淺笑道:“傾慕佳人,何笑之有?”說罷,她促狹眨眼,道:“王爺既然有心,自當也要讓佳人知曉,否則,豈不一片癡心空付?”
聽聞此言,無憂一怔:“也是了,臨夏說的在理。”
他的心裏像是有條滑膩膩的魚兒游過,撥起陣陣水紋,過了半響,才複又安靜下去,消失不見。他其實,也想知道她會怎麽選。
兩人靜靜站了片刻,他才道:“妙陽聽聞你身子不大好,一直折騰着想出宮來見你,就是不得法,如今不比父皇在……”
文墨點頭:“勞煩王爺替我謝過公主,就說臨夏很高興,讓她自己在深宮中,也多保重些。”
她有些悵惘,為何她身邊的,總是些身不由己之人,還是說,人活在世界,大多數都是身不由己的?
八月,西姜使團至祁州,長青于崇文殿接見西姜使節丁叔平一行。
丁叔平在殿前道明了此行目的,一來,是核對商議納貢數額,二來,則是西姜現太子于兩年前得見妙陽公主,驚為天人,慕其才華,特求娶其為太子妃。
丁叔平說明來意後,當時一道出使西姜、知曉內情之人,已驚起一身冷汗,此妙陽非彼妙陽,怎麽嫁?難道就此偷梁換柱,讓那丫頭頂着公主之名嫁過去,真公主就此默默無聞一生?
公主出嫁本是常事,何況妙陽公主與當今聖上并非一母同胞,此法倒不是不可,就不知皇帝怎麽想了。
那些人心思轉了幾轉,還是看向龍椅上那人。
長青的心思,一瞬間,亦是轉了幾道彎。
若是将妙陽直接嫁去,當年無憂出使西姜的掉包計便會暴漏,此罪自不可恕,那自己便可借此機會,徹底将他壓下去。
若是将文墨頂替嫁去,那自可多幾年的安定,以她的伶俐個性,在西姜,應該也能過得很好,于大周無一害,可真的非要如此麽?
若是不嫁呢?
他權衡再三,還是拖字訣當頭,緩緩道:“公主乃我大周明珠,此等大事,亦得看公主意見,請使節并諸位,先行回驿館休息,容後再議。”
說着,他給小平子遞了個眼色,當即退朝了去,西姜諸人也無可奈何,只得等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