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
這次護送西姜使臣來京的,稱得上是文墨舊識,他護送使臣進宮後,便自行去了文府。
自兩年前那個驚魂一夜後,文墨只聽說邵源傷得極重,可到底是死是活,卻不甚清楚。如今見他站在眼前,臉上永遠地留下道長疤,再思及此疤乃因季堂而起,她心下有些難受,喊了聲“邵大哥”後,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,只好抱歉地赧笑。
邵源是個冷漠的性子,此時難得淺笑,頗有些劫後重生、故人重逢的意味。他并不入座,直說來意:“墨小姐,邵源今日前來,是将軍托我捎兩句話。”
文墨心知季堂不會無故讓人貿然來此,她心下一凜,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安靜地聽着。
“此次西姜來使一行,最緊迫地是想迎娶當年的妙陽公主。”這話中,“當年”二字咬得極重,文墨頓時明了,心頭微亂。
邵源又道:“西姜朝內正亂,所以他們此行志在必得,将軍提醒小姐,務必多為自己打算。”他環顧四下,文墨會意,将荷香屏退出了花廳。
邵源閉目靜聽,過了半響,才從貼身衣物中拿出個令牌來,一臉正色:“此乃金州大營調兵符,将軍送給小姐,以防萬一。”
文墨定定看着那道令牌,一時間眼眶幹澀,心底五味雜陳,這道兵符意義有多重,那人擔心就有多濃,她如何看不到他的一片赤誠心意?
他說要護着她,可她自己也說過,要好生守着他。
邵源見她遲遲不接,又遞上前去。
文墨搖頭,以扇相卻:“此等重物,萬萬不可,也請邵大哥代為轉告國公一句,此事最終無論結果如何,我都會争上一争,只請國公務必珍重,切勿為我再冒如此大險。”
既然季堂已經托人前來提醒,那她自己必然要提前盤算,怎能坐以待斃?可說到底,最後到底會如何,還是握在皇帝手中,難道要她去求他?
翌日,還真有人來接文墨進宮,不過不是她最想見的皇帝,而是此事牽涉的另一人——妙陽。
皇帝已于昨夜宣她觐見,說了此事,問她是何意。妙陽雖是個十二三歲的姑娘,但公主的尊貴和對局勢的把握,讓她毫不猶豫地第一時間拒絕了此事,皇帝未說什麽,只讓她退下。
妙陽見皇帝臉色陰晴不定,一時拿不定主意,便想到了自己哥哥和文墨姐姐二人,遂将他們一早就請進宮來。
妙陽此時還未搬出去,仍住在皇城西側的宜仁宮,待文墨到時,她正趴在軟榻上,眼睛哭得紅腫,無憂也已經在了,卻也不知該如何勸慰,只在一旁嘆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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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墨上去正要行禮,妙陽将她拉到榻邊,一雙手冰涼刺骨,竟比她的還要寒。
“墨姐姐,我不想嫁。”她撇撇嘴,剛止住的淚珠又掉了下來,“好姐姐,我知道你最有辦法了,快替妙陽想想法子。”
文墨拿出絲絹,輕輕替她拭去淚,又偏過臉去看無憂,他今日下巴上冒了些青茬,也是一臉憂思狀。
她哪兒有什麽好法子?
文墨想了想,扯出個笑容,寬慰道:“王爺,公主,此事說來還是因我而起,能否想辦法讓我面見聖上?或許我可以試一試……”這個結,說來說去,怎麽都繞不開這個始作俑者的自己。
妙陽止住淚,無憂亦看着她,眉頭緊蹙,疑道:“難道你要嫁過去?”
文墨心中雖怔忪,但面上仍裝出狡黠一笑:“自然是去勸皇帝,讓咱們倆一個都不嫁了。”
無憂站起身來,朝她拱手,恭敬地作了個揖,道:“臨夏,此事我不宜出面,有勞你了,無憂并妙陽在此好生謝過!”
着人前去打探,知曉皇帝此時正在兩儀殿,二人便動身前去,這一路寂靜。
殿外伺候的小平子,見和親王面色不善,身後又跟着個女人,忙堆笑着進去通報,不多時,将二人請進殿去。
長青正在批閱奏折,聽聞和親王求見,便宣他進殿,熟料與他一同進來的,竟還有一個人。
只一眼,長青就認出了那人,他原本要起身相迎,但看她低垂着頭,跟在無憂身後,小心翼翼,而他的好弟弟,亦注意到身後那人的拘謹,不由得放慢步子,由她亦步亦趨。
這二人一前一後,一派心靈相通的模樣,着實礙眼至極,他手中一頓,原本要放下朱筆,就那麽擱在了指尖。
“皇弟此番前來,還帶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刁蠻女人,究竟所謂何事?”長青聲音裏一派清冷。
他二人行完禮,皇帝也不說平身,無憂站着也就罷了,文墨還跪在地上,她聽着這番沒有溫度的話,外加上這殿裏的幽幽冷意,越發覺得身子發涼。
她不禁感慨,早知有這一日,就不該逞一時口舌之快,當衆觸怒這個小心眼的皇帝了。
無憂正要開口辯駁,文墨俯身拜道:“回陛下,此番是民女想要面聖,和親王只不過替民女引薦而已。”
不說還好,一說便又逆了龍鱗了!
聽文墨字字句句之間,都在為無憂開脫,長青只覺得更為可恨,将禦筆拍在案上,幾滴朱砂墨由筆尖飛出,落在白紙上,留下幾點鮮紅印跡,着實醒目。
他大喝道:“朕沒問你話,豈容你在此放肆?”。
被他這麽一聲高喝,文墨不免大驚失色,淚珠在眼眶裏打個轉,她拼命眨着,緊咬着唇,又給忍了回去。
長青自己亦呆了,他不知為何自己要說這話,為何對她如此之差。其實,他只是看着他們二人和睦,心裏酸澀,所以要想将自己心中的刺痛分一點給她罷了。
可真看她跪着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,他的心矛盾又糾結,瞬時又軟下去幾分,長青擺擺手:“既如此,皇弟你先退下,容朕與她說幾句話。”無憂應了聲,退至門外。
殿中終于只剩下他,與她了。
長青開口道:“快起來吧。”她剛大病一場,這殿裏涼,她又跪了這麽久,不知受不受得住。可底下那人一動不動,還直直跪着,他不禁氣結:“朕說的話,你聽不明白麽?”
文墨俯身道:“皇帝天顏難見,民女不敢造次,今日不過有幾句話說,不知聖上是否恩準?”
長青拗不過她,遂親自上前扶她起來,熟料她亦不領情,只是俯身跪着,倔強地可恨,他終嘆了口氣,無可奈何道:“何事,說吧。”
文墨這才擡起身,見刺眼的明黃衣擺就在眼前,她定下心神,道:“民女前來,為的是西姜求娶妙陽公主一事……”
她還未說完,長青挑眉:“你有何意見?”
“民女認為,妙陽公主不可嫁。”文墨道。
長青負手,看着跪在眼前的瘦削身影,哼道:“不過仗着自己有些口才之能,便妄論國事,且說來聽聽。”
文墨不理他的胡攪蠻纏:“妙陽公主若是嫁了過去,兩年前和親王出使西姜時的算計,便會大白天下,屆時西姜必然震怒。若是如此,公主性命有憂不說,和親王也難逃一劫,就連大周與西姜的一場仗只怕同樣的避無可避……”
這段勸誡之言,長青何嘗想不到,可從她口中一點點說出來時,他卻只抓住了三個字——和親王,這個認知讓他不免怒火中燒,說的話就有些口不擇言了。
“所以,你眼巴巴地過來替三弟求情?龐闕剛走,你就勾搭上三弟,哼,果然有些本事,難怪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,一個個跟丢了魂似得,魔怔個不清!”長青咬牙切齒,恨不得将她好好羞辱一番才好。
文墨又驚又氣又怒,又不可思議,她不知自己一番話怎會被曲解成這樣,剛要開口解釋,面前那人袖袍一甩:“妙陽不嫁,你就給朕嫁過去!”
聲音清寒又決絕,文墨怔怔聽了,滿腹草稿忘得一幹二淨,腦中只來回反複這兩句羞辱之言,她低低拜道:“謝陛下恩賜,民女告退。”也不等眼前這人反應,她自顧站起來,向外走去。
無憂亦聽到皇帝的這幾句話,他站在殿門前,看着文墨一點點走來,面色蒼白,步履趔趄,他知她大病初愈,此刻只怕受了寒,忙一把扶住了她。
長青早就後悔萬分,正要追上前,拉住她解釋個清楚,可擡眼就看見無憂身影隐在金烏之中,正伸手扶住那人,攙着她一并離開。
他的腳步就硬生生收住,眼睜睜看着文墨失魂落魄的離開,那一步一步踏在長青心尖上,亦将他的心尖蹂躏出了血。
是夜,崇熙殿設宴。
西姜那幫人輪番敬皇帝酒,長青亦不推辭,來者不拒,他喝了一杯又一杯,到最後宴罷時,只能癱軟在銮駕上,被擡回了崇嘉殿。
長青到現在,喝酒一向有節制,可今日裏,就跟放縱一樣,根本不管什麽自控二字。
崇嘉殿裏的宮女太監來來回回,又是替他解衣裳,又是擦臉,還有伺候醒酒湯藥的,連太皇太後都給驚動了。
如此折騰這一番,長青總算清醒了些,他坐起,揉揉額頭,似有根弦繃着,隐隐作痛,他正想再躺下,一睡了之,便瞟到了案前的一封密函,水綠色,實在打眼。
自收回成命後,他已經許久沒見到這種密函出現在此,這個顏色的信箋,在他心上,只屬于一個人。
其實,昨日邵源找過文墨之後,文府最後留下的那個暗樁很苦惱,他不知道此事,到底該不該向上頭禀明。
若是報了,皇帝金口玉言根本不想看見此人消息,若是不報,日後知曉了,不知會不會更加不高興?
思來想去,他還是戰戰兢兢地寫了下來。
密函輾轉到武易安手上,他亦煩惱,來回掂量,還是往宮裏遞吧。
所以,就便出現在了這兒。
小平子見皇帝盯着那密函,一動不動,忙解釋道:“聖上,這是武大人送來的。”
長青微微颔首:“拿來給朕,你們都下去吧。”他的聲音中透着份喑啞,裹着濃濃的酒意,還有種他自己都沒在意的悸動。
那張薄薄的紙,就這麽輕易地撚在指尖,來回摩挲之下,他竟沒有勇氣看上一眼,他傷她那樣的深,她肯定恨死他了吧。
燭火明末,火苗竄動,長青就着将密函一燒而盡,看着那一點點在手中消失,他終于長長嘆了口氣。
“來人,明日宣文遠如長女觐見。”這話出口,他就輕松許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