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章
夏日清晨,太陽剛從雲間探出個頭來,承天門前就整齊地排上兩列,皆是等着上朝的大臣,可等來等去,只等到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平公公步出宮來。
小平子朗聲道:“諸位大人,昨兒晚上皇上喝多了,今早身子不大适,便不聽朝了,各位大人,若有什麽折子,直接給奴才就是。”
長青素來勤勉,從不如此,這可是景祐年間破天荒的頭一回。
不過,昨夜皇帝那狂放恣意的喝酒之姿,可是切切實實落在衆人眼裏,現在聽說不上朝,也不奇怪,就三三兩兩地散了去。
淩仕誠攜了本奏章上前,拱手道:“平公公,不知皇上如今可好些了?”
小平子應道:“聖上頭還疼着呢,所以太皇太後才讓聖上多睡會。”
淩仕誠又關切道:“不瞞平公公,我家正有個解酒的方子,想獻給皇上,不知能否通傳下?”
小平子當下了然:“淩小姐出入這宮中,可是得了皇上金口準予的,淩相若有什麽好方子,勞煩小姐送來便是。”
淩仕誠笑了笑,試探着又問:“昨夜,老臣瞧着皇上不大高興,不知所謂何事,老臣也好替皇上分憂啊?”
小平子亦笑道:“不瞞淩相,皇上身邊從來不讓人近身伺候,也怒我無能為力了。”這個老狐貍還真是……小平子想着待會回宮就告訴皇上去。
兩人說話之間,一小黃門從安福門出了皇城,往文府而去。
文墨昨天在兩儀殿跪久了,當下便着了涼,回來之後,身上的兩條腿就整整冰了一夜,荷香特地給她捂了個暖爐在腳邊,直到早上方緩和了些。
她還未起身,前頭院子的小環就過來,說是皇帝趕着召見,老爺夫人命小姐速速梳妝進宮面聖。
文墨頗為意外,昨天都已經鬧得如此不歡而散了,還見什麽,見鬼麽?
她只要想到那人的尖酸刻薄之言,便氣得跳腳,怒意更加,哪怕将他大卸八塊,也抵不住這心頭恨意。
可今日召見,莫非這該死的皇帝真要下旨,讓她嫁過去?文墨這樣想着,臉色凝重,她背過身去,只當不聽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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荷香和小環大驚:“小姐,你可別讓皇上等啊。”
就讓他等着去吧,文墨這樣想着,繼續裝睡了去。
文遠如在前廳陪着那位小太監,此時亦是完全摸不清頭腦。
其實,也只因文墨未将她在西姜所做之事完全告知,所以此刻對于皇帝突然召見自家女兒,文遠如只覺得心下甚為不妙。
着丫鬟去後頭叫人,可左等右等,直等得那位公公都不耐煩了,小環這才回前廳回禀說,大小姐的身子不舒服,起不來。
文遠如知道自家女兒沒這麽不靠譜,昨日妙陽公主接她進宮,回來之後臉色便一直不大好,不知遇到了何事。
他看了看那候着的小太監,拱手抱歉道:“勞煩公公,小女身子确實不适,不如下午未時進宮,可否通融下?”
那小太監一愣,還從沒人會和皇帝讨價還價,他扁扁嘴正要發作,忽然記起臨行前,皇帝特意交代了他不得無禮,所以也只好點頭同意。
小侍子回宮複命,長青此時還昏沉沉地倒在榻上,待聽聞文墨身子不适時,才強撐起來,一時止不住地頭暈目眩,問道:“她現在如何了?”
小侍子尴尬地摸摸頭,回道:“奴才不知,未見着人,只說下午未時進宮來。”
長青聽了,眉頭緊蹙,埋怨道:“既然她身子不好,就別再讓她進宮來,省得又吹風受寒,你怎麽這麽不會行事!”他想了想,又吩咐道:“趕緊着鄭院使去文府瞧瞧,別怠慢了。”
小侍子應了,慢慢退下。
長青複又躺好,整個帳幔在眼中打着旋,一片眩暈,他哭笑不得,暗暗決定,以後不再逞能喝酒了。
鄭太醫到時,文遠如已去了衙門,只有潘氏在,她千恩萬謝将太醫領進了後院。
隔着帷帳,鄭太醫搭手把脈,過了片刻,才撚着須道:“小姐,身子虛寒,體內多有阻滞,思慮過甚,唯有靜心調理,才能好起來。”說完,他又下去開了個方子,才回宮複命。
在皇帝面前,鄭太醫将所見所診一一答了,長青滿意地點頭,又問道:“可讓她今日別折騰來宮裏了?”
老鄭身子一滞,長青氣結,怎麽最關鍵的又沒提?!
未時二刻,文家馬車才出現在了安福門,那候着的小太監早就不耐,此刻忙将人往裏引,一邊還嗔怪道:“皇上只怕等急了。”
文墨一臉譏笑,按着她的性子,本該再晚些,皇帝惹她不痛快,她雖沒旁的法子,也只有在這種事上擺擺姿态,切莫讓此人太過得意。可母親一直唠叨,又以父兄仕途為名,磨得她只能出門來。
二人沿甬道一路往東,到了座偏殿,是個不算大的一進院子,院門朝南,正殿面闊五間,匾額上書“崇嘉”二字,東西配殿各三間。
院子正門前,立着個太監,正是昨天兩儀殿前的那位,他向文墨見了禮,詢問道:“可是文家墨小姐?”
文墨亦回禮:“正是,有勞公公通傳。”
小平子笑道:“小姐客氣,叫我小平子就行。”說着,他領着文墨繼續往裏去。
這院落裏孤孤單單,只種着棵老槐樹,綴着淡淡黃色槐花。
正殿門大敞着,從外頭看進去,裏面稍暗,文墨環顧四周,只能聽見樹上陣陣蟬鳴,除了她與這位平公公,連個人影和人聲都沒有,這院子安靜得,未免太不尋常了些。
文墨心下只道奇怪,臉上卻仍不動聲色,停在廊下,由小平子進去通報。
過了片刻,小平子出來,複又領她進了西次室,給她在靠窗的案前看了座,道:“如今皇上跟前正有人在,小姐請稍候片刻。”
文墨點頭坐下,小平子命宮女來看了茶,方退回正門處。
文墨四下環顧,這殿裏并沒什麽物什擺件,比起昨日妙陽宮裏頭,顯得寒酸許多,明間右側,一覽無餘,唯有一道重重疊疊的珠簾,隔住了她探尋的目光。
估摸着那是皇帝寝宮,她讪讪收回視線,複又看向窗外。
整座殿裏,什麽動靜都沒有,文墨喝着茶,靜心聽外頭蟬鳴,可不多時,這蟬鳴也漸漸弱了下去,她起身看天,只見黑雲壓境,怕是要下雨了。
不知過了多久,終于有個女聲:“皇上,小心些。”說不出的嬌滴溫軟,文墨一個激靈,不自主地看了過去。
只見一芊芊玉手将珠簾緩緩撩起,一妙齡女子探出身來,身段婀娜,姿容秀美,文墨覺得似曾見過,可偏偏又記不起來。
長青穿了件黑色綢衫,由那人攙着,探身過了那道珠簾,不期然地,正與對面那人視線相及。
文墨見他們并肩而立,男人皎如玉樹,女人翩若驚鴻,真可謂是一對絕配璧人,讓她都忍不住啧啧稱贊。
只消過了片刻,她又恍然大悟過來,原來自己驚擾了一對鴛鴦,她不禁在心底哀嚎,自己這趟未免來得也太不湊巧了些,不知皇帝會不會對她愈發懷恨在心。
文墨想到這,只覺得尴尬萬分,連忙俯身拜道:“民女參見皇上,額,參見娘娘。”
淩葉眉掩袖而笑,長青一看文墨那副理所應當又了然的模樣,再聽着這亂七八糟的請安,就知她鐵定想歪了去。
他忙快走幾步,伸手扶她起來,剩下身後那人的手還架在那兒,空空落落。
觸手一片溫熱,長青心裏一膩,柔聲道:“你身子不好,別行禮了。”透着關切,倒讓文墨不大習慣,昨天還一派尖酸刻薄,怎麽今日就變得溫文有禮了?
她越過長青,看向後頭那名女子,那人對她淺淺一笑,溫婉大方,美麗至極,她再看看皇帝,便懂了,原來皇帝要在心上人面前保持些愛民的風度,否則怎麽般配?
那女子盈盈上前,福身道:“皇帝哥哥,葉眉不再叨擾,先退下了,你好生歇着,莫再操勞。”柔情蜜意一切皆沁于話中。
長青側過身,對淩葉眉颔首示意,複又回過身,只見文墨早就閃到一邊,低垂着腦袋,一副盡量不打擾他們的模樣,不由得好氣又好笑。
長青指着旁邊案榻,說:“你坐吧。”想了想,又解釋道:“剛剛那是淩相女兒,正巧送解酒方子來,可不是什麽娘娘,你可別再亂稱呼了。”
文墨心下雖不明白皇帝為何要這般解釋,可見他臉色蒼白,似乎是喝多了的模樣,也就低低謝了恩,方又坐下。
“你身子可好些了?”隔着案幾,長青坐在另一側,問道。
文墨沒料到第一句話是問這個,想到昨日遭罪的情景,她怒氣又竄了上來,遂應道:“還死不了,多謝陛下記挂,不過——”她話鋒一轉,“死了倒幹淨,省得受人羞辱,也省得皇上費心要将民女給嫁出去。”
這話裏夾槍帶棒,長青知她是惱昨天自己的混賬話,他也不再跟她置氣,只走到她邊上,鄭重俯身,拱手道:“昨兒個,朕不該如此說話,實在是慚愧交加。朕思來想去,今日特地請小姐來,正是為了向小姐請罪,否則朕實難心安。”
文墨一怔,那人身子正好低低拜在她面前,她擡眼望去,長青正好也擡起頭來,視線又是一遇,兩人的臉靠得極近,似乎都能感受到對方暖暖的呼吸。
長青臉一紅,忙直起身來。
文墨實在摸不透皇帝脾氣,莫非剛剛那位女子說了什麽,讓這小心眼的皇帝想通了?
她站起來,福了福身,道:“皇帝客氣了,民女擔不起。”
“你擔得起……”
“我擔不起……”
這兩句來回了幾次,兩人皆沒了音,越發顯得可笑,文墨撲哧笑出了聲,她以扇卻面,露出靈動眉眼。
長青心念跟着一動,亦笑起來,露出兩道笑靥,他又問:“你別生朕氣了,可好?”
這句話在文墨聽來,怎麽有些委曲求全之意?
她眨眨眼睛,應道:“民女哪兒敢生皇帝的氣,不要命了麽?陛下金口一開,我可是已經做好遠嫁的準備了。”
長青嘆道:“看來你還在埋怨朕。”他的笑容隐了下去,現出絲絲愁來。
文墨竊喜,忙問道:“那不知皇帝,欲如何處理西姜求親一事?”
長青一愣,心底盤算的那些想法又竄了進來,一二三四,他能說上好幾條,可他張了張口,愣是不知該說什麽。
那人就這樣定定看着自己,那雙黑亮澄明的眸子,在莫名地吸引着他,讓他甘願一點點沉淪。
長青嘆了一聲,終于說道:“朕不想你去。”無關家國,只關男女,他作為個男人,只是不想她嫁給旁人而已。到這時,長青終于明白了自己這些日子別扭的心思!
文墨怔忪,這五個字她都能聽得明白,可什麽叫“朕不想你去”?
兩人站在窗前,一陣熱風襲來,裹着悶意,還有潮濕的水氣,一道驚雷劈下,響徹殿中。
伴着滾滾雷聲,長青低頭,看向眼前這發怔之人,複又說了一遍:“朕不想你去。”
“為何?”文墨蹙眉,喃喃問道,她很是不解,總覺得有些奇怪的東西在兩人周身繞着。
“因為——”
要說得那些話,此刻已盡在舌尖,可長青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,他一揮袖袍,黑衣翻飛,顯出王者的霸氣:“因為堂堂大周,何須一個女子抛頭露面,傳到他國,豈不淪成笑談,說朕無能?!你和妙陽都不用嫁,朕且看他們能如何。”
聽了這話,文墨一直緊繃的心,到此時終于松了口氣,她嘴角上翹,眉眼彎彎似柳葉,又似新月,格外的美,看得長青有一絲恍惚,他只要一伸手,就能将她拉入懷中。
他的手在微微顫動,心念還在掙紮,就見文墨正色跪下,道:“陛下如此雄才偉略,是大周子民之福,民女亦深感傾佩,只恨不得是個男兒身,能為國盡忠……”巴拉巴拉,将她能想到的溜須拍馬之詞,通通堆砌出來。
長青無奈,他再去扶她,雙手碰到她的手肘處,只覺得滾燙又灼熱,他不自在地說道:“起來吧,以後在朕面前都別跪了,莫再受寒。”
文墨又謝了恩,才站起來,喜笑顏開,哪兒知道面前這人的複雜心思。
長青難得見她在自己面前笑得如此開懷,想到自己的一番心意訴諸無門,心裏又有了些苦澀,他擺擺手:“你退下吧。”
正說着,又一道驚雷劈下,接着是第二道,第三道,天色頓時擦黑,瓢潑大的雨緊趕着就澆了起來,打在廊檐上噼裏啪啦,風吹得窗棂吱吱作響。
文墨一驚,這天變得未免也太快了些吧,她探出窗外,正門前那個小太監已跑得不見人影,這天與地,只剩一道水幕。
如今皇帝讓她退,莫非要直接退出去淋雨?
她回過頭,滿臉尴尬:“陛下,八月裏的雨說下說下,民女沒帶雨具,能否讓人送我一送,我家車還停在安福門外。”
長青心底有些快意,看着窗前那抹身影,纖瘦單薄,他亦走上前,窗邊陣陣爽利夏風,吹得人格外暢快,他道:“這雨來得及去得也快,你且坐會,待停了再走亦不遲。”話裏那股愉悅是掩都掩不住了。
兩人憑窗而立,一時都沒再說話,只看着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。
長青偏過頭看向文墨,他忽然覺得,這蒼茫天地間,好像只剩下他們二人。這個認知,讓他很歡喜,長青抿起唇,微微一笑,最是明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