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章
翌日,皇帝下旨,言妙陽公主年幼,暫不适合婚嫁,但為顯大周之誠心,此次特命禮親王孝瑜與來使一并回西姜,看望外祖,承歡膝下,以盡孝道,來年再歸京。
禮親王孝瑜,其母妃正是姜皇之女百合公主,景祐二年的他,将将七歲,還是個孩兒。
西姜衆人憤憤,有些聽完旨意,就吵着要離殿,唯獨使節丁叔平不動聲色。
大周明面上拒絕太子求親,确實駁了他們面子,但又給送來個皇子,相較之下,西姜也不虧。
叔平施施然領旨謝恩。
九月初,西姜來使一行回朝,因這次有禮親王同行,皇帝銮駕親至金光門相送,以示聖恩。
天子禮輿氣派非凡,圓蓋方座,穹蓋以玉飾,四周垂龍紋明黃緞幨帷,蟠龍座在中間,座底繪祥雲,座周環金雲龍立柱,輿內亦鋪黃緞,共十六人擡。
金春大街上,早立着許多圍觀百姓,只不過有禁軍把守,百姓雖紛紛側目,踮腳張望,但亦不敢大聲喧嘩,待天子至,皆跪地,山呼萬歲,聲音震天。
早有人撩開幨帷,長青踏出禮輿,睥睨四下,此刻衆人皆跪地叩拜,唯獨他一人,站在這天地之間,秋風襲來,說不出的蕭索之意。
他緩步上前,伸手虛扶起孝瑜:“諸位平身。”說罷,又是一陣山呼萬歲。
孝瑜起身,眸子一派安定,長青見了,抿唇微笑道:“皇弟,朕盼你早歸。”
長青今日做足了全套,才複又坐上禮輿,浩浩蕩蕩起駕回宮去,而圍着的百姓,待禮輿進了承天門,這下才四下散了。
荷香亦在其中,不過,她是受小姐所托,來找那日過府的将軍,交托一封書信。
季堂拿到信時,已是十月了,那天,金州城裏,亦落下了這年第一場雪。
他剛練完劍,張伯替他披上大氅,又說:“邵源來了府裏,如今正在書房裏頭候着。”季堂點點頭,喝了口熱茶,方踱步去書房。
随調兵符一道呈上的,還有文墨的信箋,季堂斜卧在軟榻之上,展信而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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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墨在信中絮絮叨叨地寫了許多關于自己之事,只說自己很好,又問他可好,來福可好,季堂看了,不禁微微一笑。
似與主人心靈相通,來福此時竄到軟榻之上,窩在季堂懷中,喵喵直叫。季堂伸手安撫了一把,來福在他手心裏來回蹭了蹭,異常安心。
“季堂,十一月十一日,臨夏及笄,當年之約不敢忘,願君如磐石,妾當如蒲葦,此生你我二人,雖不能結為夫妻,我亦自比龐家婦,只盼君能早日平安東歸,切莫再為臨夏冒險行事。”
字字如泣如訴,皆是她的點點赤誠之心,季堂饒是铮铮男兒,此刻,亦濕了眼眶,他何德何能,能讓她将這顆重情重義之心,這樣沒有未來的,托付給自己!
季堂翻坐起來,看着外面鵝毛大雪,讓人再喚邵源進府。
十一月十一日,乃文墨生期,恰逢十五及笄,算是女兒的一個大日子,文氏夫婦請了些親朋好友前來賀上一賀。
牧秋亦在賓客之中,他此時在祁州城裏,開辦了個學堂,故不便在文府過多打擾,現今已搬出了府去。
自牧秋走後,文硯跟着文家其他子弟,去家塾念書,而文芷則只能留在府裏,每日裏由長姐教她些東西,他們幾人均是許久不見先生,此刻圍着牧秋,先生長先生短的。
待送走賓客,文墨便回房清點賀禮。
無憂和妙陽身份尊貴,不便前來,今日均托人送了東西來,無憂的是個鑲金蓮花紋暖爐,極為小巧,她正好握在一掌之間,熱熱的,很是趁手,而妙陽的,則是匹金銀絲織錦緞,花紋富貴清麗。
牧秋送得是一幅字,如今歸之先生的墨寶,在大周可謂是千金難得,見他字跡潇灑飄逸,渾然天成,文墨便讓人直接給挂了起來。
還有些零零碎碎,文墨她看了看,便讓荷香記下後,一齊收了起來。
不多時,前頭院子裏來人,只說牧秋先生又回來了,說是想要請小姐去城外天祁山賞梅。
文墨偷笑,心中不住感慨,果真還是先生最懂我她意,她忙問:“爹娘怎麽說?”
那人又答:“老爺夫人應了,沒說什麽。”
文墨趕緊收拾利落了,出得門去。
府外停着輛普通車輿,牧秋站在車外,兩人見了禮,有人放了個踩腳的軟墩子,文墨一腳踏上,撩開車簾,身形便頓住了。
車裏已有個着雪青棉袍的人在,此時,他亦直直看着文墨,唇角翹起,鳳目上挑,見她愣住那兒,便輕喚道:“臨夏。”
這個聲音,在文墨夢中已徘徊多次,此時,竟不知是真是假。
她将那人上下打量了好幾回,才敢确信,不禁喜上眉梢,坐至他身邊,一手緊攥着他的袖袍,一手撫上那人眉眼,不确信地問:“你怎麽回來了,可是皇上召你?”
季堂搖搖頭,他握住她的手,放在唇邊,輕輕一啄:“今兒個是你的大日子,我怎麽也得趕回來慶賀一番。”
這時,牧秋和荷香亦撩起車簾,坐了上來,見他二人十指交握,荷香瞠目結舌,不敢言語,忙撇過頭去,牧秋膚白似雪的臉上,亦起了些赧意,他拱拱手,才道明了原委。
原來,牧秋今日從文府告辭,剛出了長壽巷,便有人将他攔下,請上了這輛車,他也才見到了本該在金州的龐闕。
說完,牧秋又作揖道:“臨夏,若有不便,多多包涵。”
文墨微微一拜:“先生,多謝了。”
她今日未着什麽珠釵,只一柄金鑲玉簪,此時一動作,季堂便注意到了,伸手将那玉簪從烏發間抽下,兩人相視,又是淺淺一笑,濃情蜜意,溢于言表。
到了天祁山腳,牧秋和荷香先行下了馬車,沿山路而上,不多時,已不見人影,留他們二人在身後。
季堂加了頂白色雪帽,牽起那人素手,一并下了車。
今日文墨着了件玉色藍邊繡蘭花紋襖,鵝黃長裙,外罩乳白色錦緞鬥篷,站在這漫天白茫茫的積雪之間,顯得格外嬌俏,又越發纖瘦。
季堂替她戴好鬥篷帽,這才一起并肩往山上去。
拾階而上,能看見梅花點點,清幽雅致,讓人心醉,二人時而看看這個,時而又去瞧瞧那個,一路歡聲打鬧,如最尋常的恩愛之人,一般模樣。
季堂折下一朵,遞給文墨,文墨接了過去,鬓在發間,她擡起臉,一臉得意,問他如何。
季堂啧啧搖頭,文墨怒目而視,滿臉愠怒,季堂才幽幽嘆道是人比花嬌,說着,俯身在她鬓間輕吻,花香四溢,卻比不上她的溫軟體香。
到了半山腰的亭子,二人坐下歇歇腳。
文墨忽然想到件要緊事,這才問道:“你回來,皇上可知道?”季堂搖頭。
她臉色一滞,心中惴惴不安,又問:“你母親家人呢?”季堂仍搖頭。
文墨恍然大悟:“莫非,你這次回來,只為了見我?”
季堂這回點點頭,伸手将她擁緊在懷裏,輕笑道:“臨夏,我這次出金州,只交代邵源一人,這些日子,連夜馬不停蹄趕至祁州,又在城外換了輛馬車才進京,待會送你回了府,我便又要趕回金州去。”
文墨怔忪,她不敢相信,匆匆來回幾千裏,這千山萬水,此人只為了見她一面,她埋怨道:“你也未免太傻了些,若是被皇帝發現,只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。”
季堂閉上雙眸,輕吻她的眉間,喟嘆道:“你在信中都如此說了,季堂還有何言不赴此約?”
文墨此刻眼眶中水汽彌漫,她枕在他肩上,雙手緊摟那人腰際,喃喃道:“臨夏此生有幸與龐郎白首為盟,已沒什麽遺憾了,只盼龐郎平安,莫負了相思意。”
季堂握緊了她的手,只低低喚了她兩聲名字,聽她一一應來,心中更加歡喜。他孤苦半生,如今有這樣一位佳人,心意相通,雖不能長相厮守,但卻心心念念為他着想,替他分憂,他怎能不傾盡所有對她?
日頭昏黃,皚皚白雪,叢叢淡梅,兩人相擁而坐,就忘了身在何處,只盼這一刻靜止才好。
可時光還是快如飛梭,現今文墨與荷香站在正門口,目送那輛車出了長壽巷,拐了個彎,就不見了影子,方轉身進了府。她心中悵然若失,想起臨別前,二人的擁吻,不由得悲怆一笑,眼裏盡是哀戚。
她知道,那人又将馬不停蹄地遠行,文墨心中凄苦萬分,那句“問世間情為何物,直教人生死相許”,她現在可是明白得個清清楚楚。
她回了後院,有丫鬟趕緊過來道喜,說道:“小姐下午前腳剛走,皇上便着人來賜了好些東西,說是賀小姐生期的,老爺方才進宮謝恩去了,還沒回來呢。”
文墨回過神來,挑眉問道:“什麽東西?”
那丫鬟走到案前,道:“好幾樣呢。”說着将紫檀木盒一一打開,不過是些玉如意之類的,最特別的,是個水墨煙青玉镯,通體青翠剔透,空靈秀美,其間隐着淡淡墨色,如暈染一般,光滑細膩。
文墨搖頭嘆道:“不過是拾人牙慧,還不如送他那位絕色的心上人去呢!”便讓荷香通通收了起來。
她剛說完這話,忽然就記起來在哪兒見過淩葉眉了,除了杏林那回,還有居然是在無憂府裏,他的那幅畫!
想到此,文墨心頭一緊,便替無憂難受起來,原來,說來說去,都是癡情人罷了。
冬日憊懶,日子晃晃悠悠便過了年去,冷清許久的文府也要迎來樁喜事,遠如長子文筆要成親了,新娘是京城一戶普通人家,姓範,閨名采怡,是潘氏娘家從中做的媒牽的線。
潘氏第一眼見了就特別滿意,範姑娘長相标致端莊,性子又穩重,做事也伶俐,家世背景雖一般,但對文家來說,可有可無,根本不在考慮之列。
這樁婚事,在景祐二年年中就定了下來,只等過完年開了春便操辦。
三月裏,文府上張燈結彩,喜氣洋洋,文墨領着弟弟妹妹好好鬧了回洞房。
未來嫂嫂紅蓋頭被揭開的一剎,文墨見她落落大方,就打心眼裏喜歡上這位嫂嫂,她推了一把哥哥。
文筆此時正在一旁呆若木雞,被一推,方緩過神來,衆人又是哈哈大笑,連新娘子都掩面噗嗤一笑。
這一夜,文墨興奮地難以入眠,她只覺高興暢懷,遂又來到母親房裏,見父親也在,齊見了禮。
文氏夫婦二人,正在說着話,見女兒來了,潘氏忙将她拉到自己懷裏,心生感慨道:“墨丫頭正值二八年華,也是該早點定下門好親事來。”
文遠如呵呵一笑,不住點頭,連連說是。
文墨臉頰緋紅,忙說道:“爹娘,墨兒不嫁人,我要一直陪着你們。”
潘氏嗔道:“別胡說八道,怎麽能不嫁人呢,等爹娘百年之後,誰來照顧你?”
文墨想要将與季堂之事和盤托出,可是她看了看父親,又給咽了下去,她絕對不能拖累那人。
她定定搖頭,複又說了一遍:“反正我不嫁,若是你們逼我,我就絞了頭發當姑子去。”
女兒這話說得如此重,文遠如與潘氏皆一愣,不知到底怎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