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章

千秋殿以黃琉璃做瓦,映照在日光之下,顯得斑駁陸離,而殿前一派春紅綠意,惠風和暢。

院子裏寂靜的玉蘭花樹,像被驚着了一般,倏地顫了顫,掉下幾片花瓣來,在和煦的暖風之中,上下悠然翩飛,可也不過暢快了一時,終還是碾落在塵泥裏,沾了灰。

正殿前,一襲刺目的明黃,衣袖寬大,此刻正裹着那抹月牙白,仿若只要放了手,這道纖瘦白影便會永遠離開,遍尋不着。

遠遠看着,還以為那二人,于這明媚光景中緊緊相依,似有說不完的濃濃情意。

文墨偏頭,恰好看見那落地的玉蘭,她想到自己,愈發哀傷,嘴角上正有絲痛楚叫嚣,她嘗到一縷腥鹹,心中忍不住暗罵。

文墨複又回過頭來,入眼正是長青瘦削的下颌,她一擡眼,就對上了那人耀黑的眸子。

兩人相視,只一人失措又憤怒,而另一人卻迷離又癡傻。

一想到被這人清污,文墨怒氣更盛,自己何須再給他好臉色看,哪怕他是天皇老子,哪怕他會要了自己的命!

她試着掙了一掙,又踹又踢,不一時,那黃袍上就留下了好幾個鞋印子,躲在一旁的小平子,看着都忍不住皺眉,直替皇上疼。

可身前之人的雙手仍鉗制極緊,将她死死擁着,讓她動彈不得,文墨不禁橫眉冷對,蹙眉怒喝,只命他速速放開。

長青根本不聽,他此時已緩過神來,怔怔看着她唇角邊溢出的鮮紅,襯在她白淨的臉上,越發紮眼,他心下一疼,指尖便撫上了這觸目驚心的傷口。

文墨頭猛地一偏,那只修長泛白的手就落了空。

長青也不與她鬥氣,她歪到哪兒,那只手就如影随形跟到那兒,反正躲不過他,惹得文墨直罵他是個混蛋。

熟料長青聽了,認真思索一番後,抿唇淺笑,他點頭答道:“是了,我就只對你一人混蛋。”他眨眨眼睛,難得透着分狡黠之意。

文墨這回被逼得,終忍不住翻了個白眼,她索性問:“你到底想如何?”

長青蹲下身子,将她攔腰抱了起來,對着宮門處吩咐道:“着禦醫來。”那邊廂有人應了,悉悉索索地退出門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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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墨失了血色,驚呼道:“無恥狂徒,休得無禮,你放我下來,我饒不了你個混蛋混賬!”這是她能想到得最為惡毒的詞,書到用時方恨少,此時只恨不得将所有罵人詛咒之語,皆通通加諸于這人身上。

長青應道:“你傷了,別動,朕抱你過去。”

文墨氣急,亂蹬一氣:“我腿好得很,你個混蛋,登徒浪子,快放我下來,我自己能走!”

她拼死抵住那人,可都奈他不得,無可奈何之下,她只好反手掄起一掌,狠狠刮在那人臉上,啪的一聲,在這空蕩至極的殿中聽來,格外清脆,還有了些回響。

她張開五指,生生一剜,便在長青臉色抓出幾道血跡來,可依然徒勞,那人并不理她,也不惱,只身形微滞,複又一步一步将她抱進殿中。

文墨雙手無力垂着,渾身冰冷,止不住地發顫,她覺得眼前這人,是徹底瘋了。

至東次室檻窗下的軟榻,長青方放下她來,卻仍舊坐她旁邊,一手扣住她肩,另一手擡起她的下巴,那枚血已凝結成花,與那點紅唇,交相輝映。

他定定地看着那個傷疤,略微有些失神,低聲問道:“可還疼了?”似是讨好一般。

文墨啐了一口:“當被狗啃罷了,只是讓人惡心。”

長青一怔,拇指在她唇邊摩挲,悲戚道:“那你能怎麽原諒我?”他頓了頓,鄭重道:“許你為後,可好?”

文墨聽了,反而冷笑:“我原本已與人定下終身,好好一段姻緣壞你手中,如今你奪他人~妻子,分明恬不知恥,我堂堂大周有如此惡人做皇帝,可笑至極,傳了出去,只怕會淪為笑柄。”

這番話着實是火上澆油,長青好容易平複安靜下的心,此刻又被生生撕裂開,而且她還親自點了一把火,加了一把柴。

長青只要想到她與龐闕曾做過這樣的事,他心裏就格外難受,此時眼神倏爾一緊,再看着文墨憎惡自己的模樣,心底只覺得暢快淋漓,他低下頭,狠狠地又吻了下去。

這回變成徹徹底底地撕咬,從唇邊輾轉而下,留下一個個咬痕。

文墨今日在月牙白的襦裙外,罩了件淺黃對襟褙子,襟前綴有飄帶,只輕輕系着,如今被長青一扯,便散落開來,露出裏面雪白小衫,兩人皆是一愣。

文墨怒極反笑:“原來皇上就是要這個?”她複掙紮了一下,又道:“朗朗乾坤,你今日如此逼我,他日,我定要将這苦楚,十倍百倍千倍地奉還于你,只求你不得好死!”

這番詛咒之言,讓長青怔忪,他将頭埋在她的脖頸之間,聞着少女的幽幽清香,雙眼迷蒙,呼吸厚重,忍不住喟嘆:“朕不逼你,朕要你的心甘情願!”

“那你放開我,我要回府,”文墨又掙脫道,“此非君子所為,請皇上謹記今日所言。”

長青搖搖頭:“我今日若放了,你便再也不理我了,我再去哪兒尋你?”

文墨抓狂:“那你到底是要如何?”

他将文墨衣衫拉好,又替她系上襟帶,方對殿外高喝:“太醫可來了?”外頭有人應了聲,說是鄭院使在外頭候着。

長青回過頭,注視着文墨,一臉正色道:“朕今日指蒼天以為誓,許你以後位,現雖不便,但,待明年孝完,朕便立即下旨,迎你進宮。”

這番話他說得情真意切,可落在文墨耳中,卻吓得面色蒼白,她忙解釋道:“皇上,你不明白麽,我許過人了,一女不嫁二夫!何況,我們文家小門小戶,如何高攀的上?再言,我根本無意做什麽皇後,你不如留給他人去?”

長青還是搖頭:“一則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你根本還沒嫁人,是個未出閣的姑娘,朕怎麽就娶不得了?二則嘛,睥睨天下間,若連你都配不上朕,那還有誰人可配,嗯,臨夏?莫非……”

他挑眉,意味深長地問道:“你真想讓朕去查當日那事,再治他個擅離職守之死罪?”

只這一句,只那一人,便是文墨死穴,她生無可戀,便想到了死,這個字。

那人竟似知道她的心思,又威吓道:“你若是尋死覓活,或者想找個尼姑庵了卻殘生,朕便立馬要整個龐家,還有你們文家,幾十條人命來陪葬。”

文墨癱軟在軟榻之上,她憤憤道:“皇上金口玉言不再逼我,可剛剛哪一句,哪個字,不是将我逼上絕路?”

長青笑道:“朕只是不想在這床笫之間逼你。”

那笑容落在文墨眼中,越發猙獰可惡,就算将他這張臉全毀了,也洩不了心頭之恨。

鄭太醫做了幾十年太醫院院使,經歷三朝皇帝,從未見過哪一任皇帝有這麽狼狽的,面上挂着五道泛紅深疤,明顯就是被人下了狠勁撓得。

他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轉了個圈,暗覺好笑,這才上前給皇上診治,誰知皇帝指指旁邊那人,說先給她瞧瞧。

那姑娘背着身,一直耷拉着腦袋,看不到模樣,她聽了此話,只是吼道:“都滾開,讓我回去。”

鄭太醫一愣,這姑娘脾氣不小,他便止步,不敢上前了。

皇帝無奈地擺擺手:“算了,留下些止血祛疤的藥吧。”

鄭太醫連忙翻出些藥來,又關切道:“皇上,那您臉上?”

長青這才想到這事,待反應過來,咧咧嘴,果然是有些痛,他眉頭緊擰:“過半個時辰再來,今日之事,院使知道該如何記?”

他眼神一掃,鄭太醫點點頭,便退了下去。

長青拾起藥瓶,又擡起文墨下颌,見那臉上,如死灰一樣,沒有生氣,他心下一沉,放下皇帝的身段,輕輕替她抹着藥,又緩緩道:“我知你今日必定是恨極了,從小到大,我母妃早逝,父皇不喜,只能跟着皇祖母,從不敢奢望什麽,亦從不曾真正擁有過什麽。”

“當我糊塗也好,清楚也罷,我只是,想和你永遠在一起罷了,哪怕是鬥嘴怄氣都好,我不想到最後,這繁華世上,只留下我孤寂一人。”

文墨蹙眉,終長嘆一聲:“聖上,你這是何苦呢?還拖累我……”

長青輕笑,兩道笑靥蘊着些滿足之意:“誰讓朕從心底裏歡喜你呢?”

他的指尖輕輕滑過唇角,文墨一陣戰栗,她苦笑道:“可是,聖上,民女并不喜歡你啊——”

長青手下一滞,他擡眼看着她的黑眸,裏面正淌着所謂的傷戚,他牽起嘴角,微微一笑:“無妨,朕喜歡你就夠了!”輕吟低語,宛如最卑微的哀歌。

文墨原先覺得,她認識了那麽多身不由己之人,季堂,無憂,妙陽……她替他們心傷,難受。

可到如今才發現,其實,最身不由己的,竟是自己,這一切,如同一環緊扣一環,一步步将自己推入這個地步,然後被牢牢鎖住,逃出無門。

這一日,她終究沒出現在太皇太後的宴席之上,而皇帝不小心磕傷的消息亦在晚間時分,傳遍了整個皇宮。

太皇太後忙不疊來到崇嘉殿,卻在看到自己孫兒傷得模樣時,忍俊不禁,只嘆好笑,她的心裏如明鏡似的,一清二楚。

太皇太後寬慰了幾句,正要離去之時,皇帝開口求道:“皇祖母,朕今日已許她為後,皇祖母可否應下?”

這個“她”,不用他說,太皇太後已是知道。

她屏退宮人,拍拍孫兒的肩,嘆道:“她是不錯,只是門戶未免太低了些,皇帝真喜歡,立妃還可以。若是立後嘛,哀家瞧着,王太傅家最小的女兒不錯,出身高貴,知書達理,又是個品行謙厚敦實之人,作為皇後,完全可以母儀天下。”

長青聽聞此言,一撩衣擺,直直跪下,重重磕了個頭:“皇祖母,朕只求此一件事,以後凡事都聽你的。”

太皇太後将他扶起,嗔怪道:“哀家老了,這江山總是要交回給皇帝手上,皇帝與哀家都是為了大周,談何聽不聽得。”

“不過,立後一事可大可小,那麽多人盯着,就算哀家不攔你,還有底下那麽多人呢!”

長青知她允了,起身咧嘴歡笑:“多謝皇祖母疼愛。”說着,又扶她坐下。

太皇太後亦是淺淺一笑:“這幾個孫兒之中,只有皇帝與哀家最為親近,哀家不疼皇帝,又去疼誰?不過,”她話鋒一轉,取笑道:“哀家瞧那丫頭,對皇帝倒是不怎麽上心,皇帝只怕有苦頭吃了。”

長青伸手撫上臉上的傷口,赧笑,透出些紅暈來。

且說文墨回了府,就将自己關進房裏,看着銅鏡中的自己,再看着唇上的那道疤痕,無力與羞恥并生,她想起往日種種,心中愈發的涼,自己還有何面目去見季堂?

她沒想到,最先違背兩人盟誓的,竟是自己!

文墨倒在床上,只恨不得昏死過去了事。

可恨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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