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
深夜,皇宮北側的芳禮門正要下鑰,一鬼魅黑色人影持金令而入,侍衛們見怪不怪,盤問幾句便放他進了皇宮。
這人從掖庭宮穿過,行至崇嘉殿,就見平公公在院子正門處候着了。小平子引他進了殿,方退出來,又随手關上明間正門。
天上一輪彎月,此時斜斜挂在槐樹梢上,小平子擡頭望了望,不禁嘆氣,皇帝要女人,哪兒還沒有了?只要他一個眼神,宮裏宮外那麽多女人,多少想要爬上龍床的,又何必眼巴巴地,整日裏光盯着那不開竅的榆木疙瘩?
別的不提,單說她傷了龍體,這罪名可就大了去了!
那位文家小姐,将皇帝撓得一連半個多月上不得早朝,現在臉上還留下幾道極淺痕跡。還有,皇帝的腿上,可是青紫淤血了好大一塊,也不過是只讓他去太醫院胡亂找些跌打藥酒,塗了了事!
拂塵一掃,小平子長嘆,也就咱們皇帝心善,不與這女人計較罷了。他有些替皇上不值,這樣辛苦,究竟算個什麽事?
他搖搖頭,不甚明了。
暮春時分,夜裏已逐漸熱了起來,長青身子雖單薄,但素來是最為怕熱的。他今日僅在中衣外頭罩了件暗黑絲絹薄衫,燭光映照下,還流動着些華美溢彩。此刻,他端坐案前,手上握着的,正是剛剛那人呈上的密函。
長青略略看完,問道:“她今日還是未出房門?”
底下那人一身夜行衣,俯身拜道:“是了,一連二十多日,小姐未踏出門來,奴才平日只在前院掃水,不曾得見。”
“那她吃得可好?”長青關切道。
“回皇上,聽廚娘的意思,是未用多少。”那人照實答了。
長青蹙眉,擺手道:“退下吧,明日再來。”案前那人應了一聲,低身退下,他正是文家的那個暗樁,一連多日,皇帝皆召他午夜進宮,只是為了問文墨消息。
長青雖以兩家人命相威脅,可他知文墨性子剛烈,所以,他生怕那人會做出什麽傻事來。
其實,長青最擔心的,不是她會尋死覓活,而是她有可能不聲不響地毀了自己,無論以什麽方式,只是不想讓自己得逞。
他單手托着腮,複又看向密函,上頭不過寥寥幾句,語焉不詳,長青心下有些着急與擔憂,這麽多天了,文墨到底會如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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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召她入宮麽?
長青搖頭,文墨必然是不肯來見他的,若是自己強迫,又只能徒惹她憎惡,他忍不住嘆出了聲來,這男女情愛竟比國家之事,還難以決斷,他撓撓頭,不知該如何才好!
這些日子,文墨确實如長青所慮,她憋着一股勁地,将所有事捋了一遍,反反複複思來想去,終于想通了,她會造這樣的孽,會又這樣的惡果,全都賴在自己那張惹禍的嘴上。
如果當初,自己不和皇帝逞強置氣,那他怎麽會看見自己,又怎麽會無端端地看上自己?
可這樣想明白了,偏偏又無濟于事,文墨現在只想找到個解決之法,趁皇帝還在大孝期間,讓自己從這個結中抽身。
将自己毒啞,毀容,還是,去找季堂?
這個念頭甫一從心尖冒出個頭來,就被文墨狠狠掐滅了。去年生期那回,若不是自己那封信,怎麽會讓季堂冒罪從金州趕過來,只為見她一面?
想到此,文墨心中一疼,悔意漸盛,如果不是自己,根本不會連累到他,更不會被那皇帝抓到把柄,以此相要挾。
如今季堂一家皆在京城,可謂是就捏在皇帝手裏,他家血脈本就不多,而自己又親口說過,要護他周全,這回,怎可讓他再以身犯險?
文墨打了個寒戰,她只感到絕望叢生,皇帝握着得勢力到底有多大,她不得而知,但是,這天下都是他的,她憑什麽跟他鬥?
這個認知,讓她剛有起色的心,又給滅了下去,她只覺得眼前一片暗,沒有出路。
文墨将自己悶在房中,也不出後院,一連躺了好些日子。
潘氏急得團團轉,女兒這不對勁的模樣,只在那人剛出事時,出現過一回,可她也撐了過去,如今,什麽大事都沒有,又到底是怎麽了?
潘氏擔心墨丫頭身邊幾個年輕丫鬟不得力,便又遣了身邊兩個媽媽過來,一道伺候着。
這日午間,文墨吃了些東西,便又覺得春困,懶洋洋地歪在床上,眼皮直打架。荷香知她怕冷,又備下個手爐,待将被角掖好,方輕輕帶上門。
門外,夫人房裏的兩個媽媽和院裏幾個小丫頭,正坐在廊下納着鞋底,閑聊天,荷香拿着繃子亦湊了過去。
正說到周媽媽兒子的婚事,衆人吵着說要去讨杯喜酒來喝,熟料周媽媽一臉嫌棄,啐道:“別提那不守婦道的小妖精了,整日裏就知道和其他男人勾三搭四,名聲壞透了!我家雖沒幾個家當,但也容不得這樣不要臉面的女人進門!”
衆人聽了,紛紛覺得不恥,有人疑道:“那這婚事怎的辦?”
周媽媽冷哼道:“已找媒婆退了去,那小狐貍精整日在我家門口一哭二鬧地,不過是讓人看了笑話去……”衆人啧啧搖頭。
荷香噓了一聲,指指房內,這才沒人說話了。
饒是如此,文墨還是聽到這番議論,她躺在床上,無聲地彎起嘴角,一掃多日的陰霾,難得笑顏明媚。
大周女子極重名節清譽,若是一女子名聲不好聽,那就算她長得再美,腹內再有才氣,也是無人問津,遭人唾棄嫌惡。連普通市井百姓婚姻嫁娶都如此,何況威嚴的皇家?
反正季堂礙于種種不能娶她,她亦早就不準備嫁人,名聲于她而言,又算得了什麽?不如背水一搏,直接用這堵上皇帝的嘴,他作為一國之君,總該顧些皇家顏面吧。
文墨思及此處,恨不得拍手叫絕,真可謂是置之死地而後生,這簡直就是将她逼上絕路之後,上天送來的一道錦囊妙計。
可是,現在不比金州,平日裏,沒有其他理由,娘親根本不會準許她出門,這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,那到底該如何才能達成心意,敗壞自己清譽呢?
文墨暗自凝想,一時還是愁眉不展。
正當她一籌莫展之際,文府門房收到張請帖,下帖之人是淩相長女淩葉眉,請的,自然是文墨。
葉眉?葉眉!
文墨輕念幾遍帖中之人名,終于記起,這位淩葉眉,不正是那日在崇嘉殿遇上的絕色女子麽?當時,她與皇帝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樣,莫非,是她得知了自己與皇帝那污糟事,來找自己算賬了?
思及此處,那日與長青糾纏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之中,文墨咬牙切齒,愈發憤憤然,她拍案暗罵一聲混蛋。
不過,她眼睛提溜一轉,又笑了,這張帖子,豈不是正好給了個出府的借口,說不定,還能達成自個兒那不可告人的目的來?
淩仕誠這些年聖眷日隆,先帝在時就封了定國公,如今淩府府邸是由當今聖上欽賜,坐落在靠近皇城的光德街上。
文家小轎到了之後,經側門由下人領着入府,入眼即是假山層巒疊嶂,小橋流水不斷,端地是精致氣派。
她到了後院之中,見已有不少人正圍坐一起,再一細瞧面孔,皆是些不熟的,步子不由一緩。
淩葉眉見着文墨,忙起身相迎,兩人虛虛見了禮,葉眉便挽着她胳膊,進了堂內,一一介紹。
有什麽尚書之孫,又有禦史之女,總而言之,都是些官居高位家的小姐,他們一早便知文家不過是個三品府尹,又從外地而來,再見此人姿色平平,心中已有些應付之意,那面上就不大好看了。
待輪到王太傅之女瑤華時,她朝文墨點頭微笑,又伸手拉她一并坐下。
文墨心下一暖,見此人眉眼大氣,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純善氣度,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,她亦微笑回應,這才坐定。
下人看了盞茶,文墨便聽淩葉眉問詢道:“前些天太皇太後設宴,那日妹妹沒來,聽聞是身子不大好,現今如何了?”
文墨明白過來她說的是哪一日,耳根子就紅了,她赧然應道:“好些了,多謝淩小姐記挂。”
葉眉掩面而笑,越發明豔照人:“客氣什麽,我都稱你妹妹了,何來你還只生疏地喚我小姐?”說着,又噗嗤一笑,“不過,只要妹妹別再叫我什麽娘娘就行,葉眉可擔當不起。”
這話說得在座幾人連連好奇,遂問是何事,葉眉臉色緋紅,忙推脫不疊,他們只好來纏文墨。文墨已知那人是何打算,便将那日皇帝和淩葉眉獨處之事,濃墨重彩地詳細說來。
那些小姐們聽了,各個都豔羨萬分,有些更是直接就道:“淩姐姐,早知你與皇帝親厚,不料竟到此地步了,真是……”話裏話外酸溜異常。
文墨挑眉,正要長舒一口氣,只聽一旁瑤華關切問道:“不知墨妹妹那日去皇宮所謂何事?”只這一句話,衆人又反應過來,忙附和道:“對啊,皇帝為何要單獨召你?”
文墨眸光閃了閃,憨憨笑道:“為了去年西姜太子求娶妙陽公主一事。”見衆人不信,她又續道:“當年妙陽公主前去西姜途中,我正好陪着,所以皇帝召我問些當年之事。”
小姐們點點頭,又有一人順着問道:“聽聞你是從平丘來的?”
文墨想了想,這人正是禮部尚書的孫女,似乎是叫萬佳燕的,她淺淺一笑:“是了,我在平丘金州待了五年多。”
衆人嘩然,有說金州苦寒,有說那兒窮山惡水,還有人訝異:“那墨妹妹,你在那種地方都做些什麽呀?”正是一臉嫌棄的模樣。
這話問得正中文墨心思,她忙裝出個得意的模樣,介紹道:“平日裏除跟着牧秋先生上課外,還經常扮作男裝,出府玩耍,我們金州的好地方可不少呢!”
衆人當下鄙夷,那位萬佳燕更是哼道:“那你豈不是經常抛頭露面?”
文墨哎呀一聲,趕緊以團扇掩面,似才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一般,她面上讪讪一笑,就沒了下文,只剩心中暗樂。
瑤華有心替她解圍,問道:“墨妹妹,那你在金州可識得安國公龐闕?”
這個名字突然襲來,文墨有些猝然不防,她臉色一怔,才艱難點頭道:“識得,國公乃朝之棟梁,文墨仰慕已久。”
瑤華嘆道:“國公曾與家姐定過親,聽聞感情甚篤,只是家姐福薄,去得早,可惜國公一片深情,為了家姐,至今未娶,實在稱得上個有情有義的好男兒。”
大家聽了,皆啧啧稱奇,唯獨文墨心裏不是滋味,不過再一想,是了,他從來都是這樣重情義之人,也正因如此,才受這個所苦。
衆人見文墨耷拉下臉來,還道是剛才說她抛頭露面一事,心中皆竊喜。
品完幾盞茶,淩葉眉便邀諸人進園子相游。
淩府園子極大,亭臺樓閣皆臨着一汪極大的水榭而建,水榭中央是座亭子,四周圍着輕紗帳。亭子與岸邊由一條木橋相連,衆人沿橋而去,到了亭中,才發現已有幾位男子在,正是淩相長子淩葉安相邀的青年才俊們,此時正在憑欄鬥詩。
兩廂人相遇,正是格外尴尬,這邊的,都是些未出閣的深閨小姐,何時大喇喇地見到如此多男子,皆面紅耳赤,急急往回退去。
木橋本就窄,人一着急慌忙,便顯得擁擠了許多,擠來擠去,木橋搖晃之間,便見一人站立不穩,翻身掉入水榭之中。
瑤華大驚:“墨妹妹!”
掉入水中的,正是文墨,她本身就不會游水,此刻只能上下撲棱,身子随着水波上下浮沉,眼看着就要沒入水面。
亭中有一人脫下外衫,猛地一紮躍入水中,拼命朝她劃了過去,衆人一顆心提在嗓子口只看着,都忘了動作。
那人游至文墨身邊,便一手摟住她脖頸,一手往岸邊游去,諸人這才反應過來,又往岸邊疾走。
待衆人到了邊上,就見那人帶着文墨游至淺水處,他直起身,雙手抱起文墨,慢慢走了上岸。
兩人渾身濕透,男子只着了雪白中衣,而文墨的那件水綠襦裙濕漉漉的,此刻正緊裹着身子,很是狼狽與不看。二人抱在一起,這畫面着實有些迤逦,有些小姐已經偏過頭去,不好再看。
淩葉安忙上前,問道:“塵非兄,如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