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章

塵非這二字甫一喚出口,在場女子皆一愣,有些膽大的,更是藉由團扇,偷偷擡眼看去,暗自上下打量,再見文墨昏在他懷中,只覺得這女人是幸運又可惡,內心隐隐嫉妒起來。

那人蹚着水上來,聽到問話,朗聲應道:“尚好,葉安兄莫擔心。”說罷,便将手中托着的昏迷之人,放到水榭旁的一塊平整頑石上,他這才方舒了口氣。

衆人圍上前,有些絹子握住手中絞了幾回,終不敢遞予他。

正是日頭大好之時,可現在渾身上下濕個通透,謝塵非的頭發原本束在緞帶之中,如今也挂下來一縷,滴着水,被風一吹,他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顫。

淩葉安将他之前脫在亭中的外袍遞了過來,謝塵非接過,又扭頭看了眼頑石上那人,想了想,終将袍子蓋到文墨身上。

一時間,淩府忙做一堆,有去拿幹淨帕子的,有去煮姜湯的。

溺在池中的感覺并不好受,周圍鋪天蓋地的都是水,有一瞬間,文墨已經是喘不上氣了,幾乎昏死過去,迷糊間似乎有人将她托出水面,才覺得順過一口氣來。

她恍恍惚惚間,又猛地咳了幾聲,嗆出幾口水來,意識這才清醒過來。

察覺自己身後挨着個冰涼之所在,額頂上光影斑駁耀眼,文墨故只能半眯着眼,打量四周,見有一堆人臉湊在跟前,熟悉的,陌生的,個個無不是着急焦慮的模樣,不知真情還是假意。

她目光一一掃過,最後落在個渾身盡濕的男子身上,文墨料想正是先前救了自己之人,她半撐起身子,颔首道:“多謝公子搭救之恩。”

身子一動,蓋在她肩頭的袍子便順勢滑落,她低下頭,只見自己那件水綠襦裙,沁了水,成了深深墨綠色,此時正貼合在身上,實在是狼狽至極。

文墨雙手将袍子往上提了提,攏在身邊,再擡眼看眼前這僅着中衣的男人,正被凍得瑟瑟發抖,一怔之下,她微微淺笑:“公子大恩大德,小女子今後必當湧泉相報。”

謝塵非本就是個豪爽之人,他一揮手道:“小姐客氣,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,舉手之勞罷了,無需記挂。”

圍觀諸人見他二人正旁若無人地你來我往,此時,打量的眼神也就帶上些其他意味。

這女子大庭廣衆之下,衣衫不整,不去避嫌不說,還與男人勾勾搭搭……轉念一想,只怕是好容易見到個好的,現今又有了肌膚之親,正好藉此機會纏上謝塵非!

思慮到此,那些本就看文墨不悅之人,便越發覺得此人毫無規矩可言,顏面盡失不說,連女子最寶貴的名節都快沒了。萬佳燕與相熟幾個,互相遞了個眼色,心中對文墨更是嗤之以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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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墨也不理這些人譏諷的神情,擡頭只望向淩葉眉,央道:“勞煩淩小姐将我丫鬟喚來。”

淩葉眉柔聲寬慰道:“已着人去喚了,墨妹妹稍等。”

候在偏院的荷香聽聞小姐落水的消息,此時急吼吼地趕了過來,見小姐歪坐在石頭上,頭發淩亂,面色蒼白,唇角青紫,整個人似個能擰出水的模樣來。

她不由地加快步伐,小跑上前,雙手扶起文墨,問道:“小姐,怎麽樣?”聲音中帶了些哭腔。

“沒事,死不了,扶我起來,咱們速速回府去。”荷香聽了這話,眼淚就真的掉了下來。

聽文墨現在匆匆提及回府之事,沈佳燕衆人心中一樂,惺惺作态,豈不晚了?反正她這臉,是真的丢盡了!

淩家仆人早捧着帕子端着姜湯,伺候在旁,瑤華勸道:“墨妹妹喝了這碗姜茶祛祛寒,身子濕着,一路回去只怕不好受。”

葉眉也正好勸道:“是了,不如在府上換件幹淨衣裳再走亦不遲?”

文墨咬咬牙,撐着荷香的手站起來,她手裏還攥着件外袍,遞回給謝塵非,又欠身問道:“公子,不知高姓大名,他日定當登門重謝。”

謝塵非倒也坦坦蕩蕩,一派光明磊落,直接抱拳道:“在下謝塵非。”

文墨點頭,主仆二人由淩葉眉相送,出了這淩府,留下諸人面面相觑,心思各異。

文墨坐回軟轎之上,才驚覺已是冷得牙關直打顫,方埋怨自己只顧逞強,又給自己找苦頭吃罷了!看不慣那些人,何苦要和自己身子置氣?

這樣想着,她又覺得冷了些,這時,荷香掀開轎簾,遞上來兩個暖爐和一條幹淨錦料帕子,道:“淩小姐着人送得,我就做主替小姐收下了,省得小姐拉不下臉來。”

文墨一并接過來,誇道:“還是荷香貼心,知道我臉皮最薄。”

一路颠颠晃晃,文墨有了這熱乎乎的暖爐,倒也不覺得那麽難受了,她捂在懷中,兩股熱意傳遍全身,這才慢慢靜下心來,好好地将今日之事過了一遍。

一張張臉,一句句話,來回在她腦中切換,可未過片刻,她就覺得累,默默哀嘆,這祁州果然不是金州可比的,皇城底下随便哪個人,要不權勢滔天,要不腰纏萬貫,豈是自己随便就惹得起的?

不過,愛嚼舌頭的本事,祁州應該也不會比金州差才對吧!

文墨想到此處,不由得唇角滿意勾起,一直緊蹙的兩道新月彎眉,難得舒展,而無聲笑靥在臉上綻放,絢爛如花。

她阖上眼睑,長長一嘆,這些天苦苦糾纏自己的那道心結,還有今日出府要達成的意圖,不管怎樣,不管是通過何種手段,總而言之,她應該算是成了。

只是,不知這戲效果如何?

文墨回了府,徑自去後院,她遣荷香去和潘氏交代今日之事,又特地提了那位恩公名字。

潘氏聽了荷香所言,一時間,臉上神情變了幾變,先是女兒落水時的驚慌失措,又是被陌生男子所救的五味雜陳,到了最後,都不知該如何才好。

潘氏到後院時,文墨還泡在木桶中。

熱水包裹蕩漾之下,身上寒氣散了不少,她只覺地通體舒暢,不想再動,一襲烏發散下,落在肩後,此時亦随着水紋輕輕柔柔地浮動,像是知曉她平靜的內心一般。

見母親來了,文墨趴到桶邊,問道:“母親可都知道了?”

潘氏坐到一旁,面有難色,她張口道:“墨兒,你……”可要說的話到了嘴邊,又不知該怎麽說,只好幽幽嘆了一聲,垮下臉來。

文墨咧嘴笑道:“母親可是擔憂女兒清譽受損一事?”潘氏聽她這話問到了自己心坎裏,不由點點頭。

文墨見狀,連忙續道:“女兒早就言明此生不願嫁人,母親不用介懷。何況,如今這樣個局面,對女兒而言,未必是個壞事。”她一想到那個喜怒無常高高在上的皇帝,心中便憎惡萬分。

這話在潘氏聽來,又是一驚:“莫說胡話,你一生不嫁,誰來照顧你?又能做什麽去?別再說什麽做姑子去了,可好?娘親聽了可是心酸。”潘氏用絲絹拭了拭淚。

“母親,你知我性子的,青燈苦佛我最為不喜,怎麽可能真去?女兒想過了,我身無長物,唯有跟着歸之先生習了幾年書,還算懂些詩文,日後,還可以設帳開館,不是?或者,墨兒還能跟着三殿下,寫書掙些潤筆金!”

她面露得意之色,忙向母親舉薦自己那書,潘氏輕點她額頭,說自己早就知了,兩人笑了一會,潘氏複又嘆道:“你個女兒身,怎麽可能抛頭露面呢?于理,終究不合!”

文墨歪着腦袋,認真想了想,眨眼答道:“母親,女兒自西姜一行,真心覺得這世間天高地廣,而自己往常不過被困一番狹小之間,眼界低淺不說,亦沒得什麽意思可言。若我孤身一人,還可四處看看,不是?”

回憶起那些天地遼闊之景,文墨只覺心境遼闊,臉上便露出了向往之色。

潘氏見她如此,叩叩她的腦門,嗔怪道:“自小胡說八道慣了,小心哪日一語成谶!”她一臉寵溺,心中卻仍是止不住的擔憂。

這日發生在淩相爺府上的一場虛驚,不胫而走,沒過多久,便在那些高門大戶的閨閣之間,流傳開來。

衆人皆道祁州府尹家那個無知丫頭,自小就愛抛頭露面,又當衆與男子摟摟抱抱,眉來眼去,最過分的,她竟然妄圖勾搭謝塵非。

謝塵非,到底是誰?

他乃景佑元年那屆的探花,如今在翰林院裏做侍讀學士,人品樣貌學識是樣樣拔尖,至今尚未婚配,正是諸位待字閨中小姐們的夫婿考慮人選之一。

如今,這謝塵非的名字,和個名不見經傳的粗鄙丫頭給連在一起,那幫人自然恨得咬牙切齒,說得越發難聽了些,只等着看文墨笑話。

這些話,通過衙役之口,傳回文遠如耳時,他便怒不可遏,此事鬧得街頭巷尾人盡皆知,而女兒名節又盡毀了,若不是潘氏早就跟他提過當日之事,知曉前因後果,他怎忍得下這怒火?

平日裏,文遠如也就在府裏唉聲嘆氣,在人前,還得強撐做個無事的模樣,只說清者自清,濁者自濁罷了。一時之間,那些同僚在文遠如面前倒占不到什麽便宜。

到荀假的日子,文府特意備下許多好禮,文遠如領着文筆,親自登門去了謝府拜謝。

謝府是個不大的二進院子,卻布置地錯落有致,文家幾人過了影照,就見到匆忙出來的謝塵非,幾人拱手作揖,又一齊進了前廳。

文遠如直接道明此次來意,便命人擡上禮來。謝塵非錯愕,他擺手,只道是舉手之勞,文大人不比如此大費周章。遠如又說了幾句話,方讓他收了下來。

謝塵非這才問詢道:“不知小姐如何?”他近日亦聽聞了些閑言碎語,又恐波及文墨清譽。

文遠如聽了這話,稍顯尴尬,他今日來其實還有個想法,就是探一探此人口風,若是他對墨丫頭有男女間的心意,那便是最好不過。只是,剛才他這句話,雖是有關切之意,但也僅止于萍水相逢罷了,若硬要将二人湊做堆,只怕這謝塵非不肯。

當下,文遠如笑笑,不便說其他的,只道女兒還好,已記下他的恩情,永不敢忘之類的話。

回府路上,文遠如還是愁眉不展,文筆見了,忙開解父親:“妹妹聰明伶俐,這事過後,便淡忘了……”

話雖如此,但他心也戚戚焉,都不敢提自己為了妹妹一事,跟多少好事之徒打過架了去。

文遠如搖搖頭,此地不比金州,金州那回,有龐闕替墨兒擋下風言風語,還博了些好名聲回來。這回無緣無故的,那謝塵非又對墨兒無意,眼見女兒适值婚齡,怎可能衆人說忘,就忘得了的呢?

想到龐闕此人,文遠如又感慨,此人對墨兒倒是真心的,否則姿态怎會如此低?只是世事作弄罷了,也只能是落花流水而去了。

只怕女兒想嫁個好人家,就會更難了些,文遠如這樣想着,搖搖頭,更加悶悶不樂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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