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章

“潇湘水輕風波起,天祁雲深人言顧”,這兩句,乃是李牧秋聽聞徒弟出事後,來文府探望時所作,贈給了當事之人,文墨也不嫌棄,歡天喜地的直接給挂在了房內。

這坦然之舉,讓牧秋對她又刮目相看了一分,文墨趁機央道:“歸之先生,若是以後徒弟無處可去,跟着先生設帳開館,可好?先生總是信得過徒兒的學問吧。”

李牧秋微一沉吟,緩緩念出首詩,文墨剛聽到第一句,便知這回真要羞憤撞牆去了。

“讀書北窗下,蟬鳴聲悠揚。随風吹落耳,卻是千字文。”不待念完,牧秋哈哈大笑:“我這個好徒兒,只怕是會誤人子弟的。”

文墨知歸之先生如此玩笑,便是答應下來,不禁欣喜,又看先生笑顏爽朗,忽然怔忪,這笑比之原先濃郁熱烈,再不複清減之姿。她雖好奇其中緣由,但未多問,只跟着咧嘴笑出了聲。

師徒二人,當窗而立,看外面柳絮綿綿,伴風輕揚。

白色絨花,随心漫天飛舞,亦肆意飄然而落,這一枚枚,雖雜亂無章,但在文墨眼中,卻宛如砰砰作響的鼓樂,彙成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場生命歡歌,和到心中,交相共鳴。

她的笑靥越發璀璨奪目,文墨此刻只覺得暢快淋漓,今生,怕是再無這樣率性而為的快意之事,而這,是她自己的選擇,也是她對那皇帝最直白的反抗。

事中之人談笑風生,而事外之人,也皆是一幅坐等後續好戲的模樣。有人道那謝塵非謙謙君子,必會向文府提親,以此保住文墨名節,也有人言那文府丫頭自己不知臉面,如今哪兒還好意思見人,說不定一死了之以保清白雲雲。

一時議論不止,流言四散,人言罔顧,甚嚣塵上。

此事,已從最初文墨落水謝塵非相救,變成了文墨故意撲倒謝塵非等諸多版本,還說得有鼻子有眼,就像是諸人親眼見着似地。

此上零零總總,所有起承轉合,通過大周帝國的暗衛,一樁樁遞進宮裏,呈到當今皇帝面前。

長青最初看到文墨落水,心中只是擔憂她的身子,鄭院使之前判她身子虛寒,體內多有阻滞,如今若再浸冰水,怎麽受得住?

他急忙就要宣太醫去文府,可剛張開口喚小平子進殿,長青內心深處那道最敏銳的直覺,便提醒着所有的不對勁,他的目光落在謝塵非三字上,眉頭微微蹙起,周身氣息收斂,而心頭亦随之湧起一陣不詳。

以文墨的烈脾氣,怎麽可能在吃了苦頭之後,一直緘默,輕易就範,否則,那還是她麽?

長青思忖,這落水之事,就算不是她親自謀劃,亦有她推波助瀾的份,想到這兒,他心中無力與挫敗叢生,就像一腔情意付諸于春水,真真是落花有意,而流水無情,長青勉強牽起一絲笑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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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平子候在禦前,這崇嘉殿內靜到極致,他連呼吸之聲都不敢出,放得極淺,怕驚擾到皇帝。只見皇帝扶額,微蹙的眉頭放緩,唇角輕啓終嘆出聲來,臉色變了好幾回,最後落在個苦笑上。

從小平子這兒望過去,皇帝那瘦削的半張側臉,落在昏暗的燈光後頭,竟有了些落寞之意。

待那些流言在京城盛起時,長青反倒不怎麽生氣了。

一字一句,對他而言,滿是嘲笑譏諷,長青都能臆想得出,如果文墨此刻站在他面前,會笑得何等得意。

皇帝三年大孝期間,必須避談男女之事以示哀思,并且,絕不能破戒,不然,有悖聖德,授人以柄。

而文墨要做得,正是在此期間,不惜一切地毀掉自己,毀掉作為女子的名節,待到明年,過了孝期,就算皇帝仍還有心,也無力面對群臣和宮內的重重阻力,他們怎麽可能會讓個失了名節之人,擔任母儀天下的皇後?

她這是在逼他違誓呢!

長青心裏一陣朕的痛,最後只剩下無聲苦笑,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,也就這個女人想得出,亦敢做得到,真是狠心啊!

這些都是文墨的挑釁,她挑釁地,正是皇帝要顧及的臉面,這一耳光打得,才真疼呢!長青切齒痛恨,郁郁然撚起顆梅子,以此洩憤。

此件滿城風雨之事,随幾道宮中旨意,漸漸消下去了些動靜。

西南道上幾省,今年初未見到丁點的雨勢,一連幹涸數月,再加上水利常年失修,蓄水不足,且不說地裏作物長不了,就連人畜飲水都困難許多。

那幫子地方官只知道欺瞞上頭,到今時,快要發瘟疫了,幾省才聯合起來寫了道奏章,回京遞給淩相,淩仕誠不敢耽擱,連夜進宮請旨。

據聞皇帝大怒,将折子直接摔到淩相跟前,指着他,破口大罵。

這幾日,皇帝為了此事,連下幾道聖旨,其中一則,便是調翰林院侍讀學士謝塵非,任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,并水利清吏司郎中幾人,速速前去西南疏導災禍,并徹查本因。

災情嚴重,人命關天,衆人不敢耽擱,接下旨後,稍作收拾,便出城而去。

關于謝塵非的這則旨意,可謂是來得及時,也來得詭異。

荷香轉述時,一臉輕松,阿彌陀佛,小姐總算是可以喘口氣了。可文墨聽完,卻是疑雲盡現,暗道,這皇帝莫非猜透了自己心思,所以才故意将那謝塵非調出了京,以避風頭?不然,怎麽會如此湊巧?

不過,謝塵非堂堂一個探花郎,心中必是才略萬千,而自己與他見過一面,亦感覺此人性子光明磊落,行事坦坦蕩蕩,若他這次得皇帝器重,必然會徹查此事,務求辦好差事,那對皇帝而言,也算是一件好事。

文墨這樣想着,倒也不敢胡亂武斷結論了。

再而一想,她求得已差不多了,目前這樣一個局面,文墨還算滿意,倒也不在乎這人是在祁州,還是不在了。

至少,沒人會再來煩她婚姻一事,人人避之不及,誰會傻到對她來苦苦糾纏?文墨念及此,不由得眉開眼笑。

那謝塵非出京當日,文遠如之母便再也坐不住了,老太太拄着拐杖,親自到了兒子府上,身後跟着文墨大伯妻妾二伯妻妾和小姑姑。

衆女眷到了花廳坐下,潘氏和幾個孩兒見了禮,在一旁陪着。

老太太一臉陰晦,也不說話,一雙利眼,只上下來回打量孫女兒。文墨被看得渾身發毛,她身子抖了幾抖,只覺得冷風陣陣,烏雲壓境。

過了半響,老太太收回目光,呷口茶,終于問道:“謝家那小子怎麽說,可願娶墨丫頭過門,平息此事?”

這話驚得文墨一口茶差點要噴出來,潘氏一怔之下,應道:“之恒去過謝家,話裏話外,那小子對墨兒無意,咱們也就不便再說什麽了。”

老太太哼了一聲,極度不滿:“墨丫頭豈不是白白吃虧了去?那小子得了便宜,還想賣乖,置身事外?”

“祖母,他救了我一命……”文墨正欲嗫嚅辯白,不料老太太以拐築地,喝了聲混賬,中氣十足,衆人戰戰兢兢,便都不再敢言語。

老太太緩了口氣,但眼神還是犀利地一一掃過衆人:“墨丫頭十六可不小了,莫不是,真要變成個沒人娶的老姑娘?既然那謝家小子不肯,你們這些做長輩的,也得給孩子們留心着點。還有,自家裏的姑娘,自己個兒得看好了,省得再做出些有辱門楣之事。”

座下齊齊應了,文墨正要為自己和母親辯解,潘氏忙朝她遞了個眼神過來,生怕女兒那套驚世駭俗之論,吓到諸位女眷,或再将老太太氣着了。

看着這一切,文墨隐隐有種事情脫離自己掌控的感覺,看來,還是只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。

之後那日,文墨大伯家的二房,還真就上門了,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樣,與潘氏在房裏嘀嘀咕咕。

文墨見了,心下一凜,暗叫壞了,她派了個小丫鬟候在潘氏院裏,讓不管見着或聽着任何動靜,都要記下來告訴她。

那小丫鬟也伶俐,等客人走了,就趕緊回來小姐跟前,将所知全都倒了出來。

兩人正在次間裏說話,就聽下人說夫人來了。

文墨忙閃到明間,忙挽着她胳膊坐下,撒嬌道:“娘,今天……”她故意欲言又止,潘氏輕笑:“你院裏那位,還只當我沒看見麽?”

文墨撓撓頭,赧笑:“那娘是如何回得?”

潘氏冷笑道:“只當你沒了名聲,好欺負,今日她說的那幾個,要不就是給糟老頭子去填房,要不就是些無賴破落之徒,也忒瞧不起我們府上了些,我給打發回去了。”

文墨在一旁拍手叫好,只覺得狠狠出了口惡氣,潘氏雖笑,但心下卻是止不住的擔憂,親戚之間尚如此,那旁人呢,莫非以後真要叫女兒嫁給這些人?

當日,文遠如回府,潘氏便跟他提了這回,文遠如怒氣憤憤,恨不得上門去找大哥論理,夫妻二人商量整晚,依然束手無策。

翌日,文府還在用朝食,就來了個宮中的小黃門,說是太皇太後跟前的,請大小姐入宮。文氏夫婦默契對視一眼,似乎看見一線轉機,最起碼,還有這最尊貴之人,願意幫襯提攜女兒一把。

文墨嗤之以鼻,這該死的皇帝,又拿他祖母當借口,還當她好擺布?她心底萬分個不樂意,便回道:“這位公公,文墨今日身子不大好,能否……”

小黃門笑了笑:“過些日子,正是太皇太後壽誕,今日請了京中諸位小姐進宮,提前賀上一回,也算是與民同樂的好意,若小姐借故推辭,只怕不合适。”

文墨啞然,只好胡亂換了件衣裳,灰溜溜地進宮去。

進宮後,一路暢然,前頭的小黃門,将她徑直領至皇城北側一座雅齋裏。

宮門前站着個樣貌端正的姑姑,自稱玉雯,由她繼續領着文墨往裏。過了前殿,經游廊,至後殿正前方,文墨擡頭,殿前上書“雅韻齋”三字。

那位玉雯姑姑推開殿前風門,進去通傳,文墨暫先立在院中,這院子寬敞幽靜,她忍不住四下環顧。

齋殿以綠琉璃瓦做頂,端地是貴氣逼人,而這正殿明間開門,其餘為壽紋步步錦支摘窗,再看殿前東西兩側,是兩株古柏高聳,樹下又分別安置了一對銅梅花鹿和銅仙鶴。

文墨走近廊下,擡頭就能望見檐下繪的彩畫,白鶴起舞,仙雲缭繞,如在仙境一般,她一時就給看呆了,不住感慨,果然稱得上雅韻二字。

正這時,玉雯閃身出來,說是太皇太後有請,文墨欠身謝過,跟着她進了這座正殿。殿內由花梨木雕紋落地罩分隔成若幹小間,文墨跟在玉雯身後,進了東次間。

當終于見着太皇太後懶坐的側影時,文墨一直緊攥的心才松懈下來,她暗暗舒懷,又不免十分慶幸,這回終于沒得亂七八糟的人,将自己領去皇帝跟前。

眼不見心不煩,否則,她難道又要再給皇帝一巴掌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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