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
這東次室牆壁以玉嵌,正中間匾額書“安谧”二字,額下安置一張錦緞軟榻,太皇太後正靠在個方枕上,閉目養神,一名宮女斜跪在榻邊,輕輕替她捶捏雙腿。
文墨上前跪安,口中稱拜,可她身子低低俯下許久,卻仍遲遲未聽到上頭那人的聲音,心下不覺奇怪,又不是頭一回見面,何來給自己個下馬威?
她轉念一想,難不成,是為了給皇上出氣?
太皇太後阖着眼,聽着塌下衣服窸窣的動靜,便想到了那夜之事,一時百感交集。
那日深夜,淩仕誠出宮後,長青便在崇嘉殿內大發雷霆,到最後沒辦法,皇帝身邊的人只好請太皇太後親自過去安撫。
皇帝披頭散發,一件單衫輕輕挂在身上,面上怒氣難忍,毫無儀容可言,見皇祖母來了,咬牙切齒第一句話,就是此人必須除。
可,說要除他,哪兒就能除得了的?
大周文臣占了大半壁江山,先帝在時,曾徹底打壓下龐盛同一派,致其一蹶不振,但也因此扶植起了淩派。
如今官員入仕,以拜入徐之奎、淩仕誠二人門下最多,使得朝中關系盤根錯節,暗流湧動,黨羽之争時發。
這回出事的幾個西南省布政使,就是淩相門生,要不,怎麽出了事,他們就先想到給淩仕誠通消息呢?
祖孫倆心裏都清楚,若要除他,那必然是牽一發而動全身,只怕大周朝廷都要震蕩上好一陣子。
待皇帝平靜些,二人開始商議疏災人選,長青沉思片刻,說了幾個人名。
太皇太後一聽,大部分還是淩仕誠的人,她略有疑惑:“此事正是打壓淩派的一個好借口,如斯只怕不妥。”
長青笑了笑,只道了八個字:“将欲取之,必先與之。”
她細想想轉過彎來,不禁好笑:“那謝塵非呢?皇上莫不是公器私用,公報私仇?”
長青微一抿唇,兩頰笑靥便十分明顯:“一半一半,此人頗有些才略,他未拜入任何門下,但偏偏又與淩葉安交好,其實,此事派他去,最為合适,另外麽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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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撓頭赧笑:“自然是讓他出去避避風頭,還有,皇祖母能否示下皇恩浩蕩?您知道的,朕不大方便。”
太皇太後一聽就知道皇帝在說誰,不由啧啧搖頭,她算聽明白了,他前面說那麽多,繞來繞去,最後這句,才是他的關鍵。
其實,關于文謝二人的流言,她亦有所耳聞,虛虛實實,真真假假,到這把年紀,已沒什麽興趣深究。只是,作為皇家真正的掌權人,怎麽可能還由得皇帝自己胡鬧,尤其還是将來要母儀天下的那個位子?
只怕文家丫頭最後會害了皇帝,突然,她心中浮起這樣個可怕的念頭。
可皇帝面色決絕,她推脫不過,也不願在此時和皇帝置氣,才藉由壽誕一事,将京城高門大戶家的幾位小姐一并請進宮,一道示了皇恩去。
想到此,太皇太後終于睜開眼眸,一絲精光忽現,複又消散,似才看見文墨跪着,忙擡手命她起身,一邊又嗔怪道:“佩竹,你這丫頭是越來越不知規矩了。”
那名捶腿的婢女忙告罪,太皇太後擺擺手:“罷了,去搬個軟墩子來,給墨丫頭看座。”
文墨又謝了恩,方才坐下,只覺得雙腿僵硬,冰涼無比。
今日太皇太後請人入宮玩樂,文墨是到得最早的一個,剛剛又得了好大一下馬威,她不免有些尴尬,坐定後,也不知該說什麽好。
恰好玉雯複又進來,福身道:“老佛爺,又到了幾位小姐,正在殿外候着呢。”太皇太後點點頭,宣他們一并進來。
得了旨意,五六個妙齡少女繞過屏風,一路環佩叮當。
幾人盈盈上前,齊齊請安,一時間,這不大的次間內,香氣重重疊疊,和着室內馥郁的沉水香,袅袅繞繞,撲面而來。
文墨略覺頭暈目眩,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,方打眼看去,大多是在淩府見過的,禮部尚書孫女萬佳燕就赫然在列。
那些人亦注意到文墨,有驚愕,有微笑,還有面上直接譏諷不屑的,文墨也不以為意,微微颔首,算做招呼。
宮女們又布下幾個軟墩子,擺上許多吃食。
諸人一一坐下,可都不自覺地想要離那人遠些,生怕沾染上她惡名,只有個生得病怏怏之人,見她旁邊尚空些,便坐了過來。
文墨聞到一股如幽蘭般的清香,淡淡散發開,在這些普通胭脂香味間,顯得極為雅致,又沁人心扉,連帶着人也不那麽暈眩了。
這女子鬓間簪一柄金釵,垂着幾縷銀流蘇,斜綴在小巧耳旁,越發襯得臉頰蒼白,文墨看久後,倒覺得她別有一番病态之美。
見有人打量自己,女子以扇卻面,留一雙秋波眉輕蹙,抱歉道:“不知姐姐怎麽稱呼?丹蓉身子不好,已許久未在外走動了。”
文墨微微欠身:“妹妹客氣,在下文墨。”
丹蓉恍然大悟地“哦”了一聲,面上是個極其好奇的模樣,她忙問道:“你就是祁州府尹文遠如之女?”
文墨見她一派天真可愛,目光清澈無邪,這模樣又不似個裝出來故意刁難她的,當下略覺尴尬,款款點頭稱是。
萬佳燕之流聽他們這番對話,亦留了份心思,偷偷瞟過來,坐等着看場好戲。
丹蓉咯咯笑起來,聲音脆如銀鈴:“墨姐姐,你父親拜我祖父為師。我在家中,聽祖父念叨過你家幾個,便了記下。”
文墨聽完,只覺意外非常,她還道此人故作天真爛漫之姿,只為給她好臉色呢,熟料,原來是遇到熟人之子了,一怔之下,竟不知該做何反應。
她福了福,确認道:“妹妹祖父可是徐之奎徐老先生?”印象中,那個會撚須而笑的老人家?
“正是了。”丹蓉頑皮地眨眨眼,那對秋波眉才舒展開些,可剛說完,她又咳了好一陣,最後,她略帶歉意道:“我身子不大好,姐姐多包涵些。”
文墨印象中似乎聽父親提及,徐老膝下單薄,只有個生病的兒子,她估摸這一家身子都不大好,旋即岔開話題,誇起她身上的香味來。
丹蓉聽了洋洋得意:“我吃藥多了,怕藥香熏人,又喜蘭花,所以随身總帶了個蓮瓣蘭做的香囊,姐姐若喜歡,我送你一盆就是了。”說着,就從懷中掏出個精巧香囊來。
兩人湊在一起研究那香囊,見沒什麽熱鬧可看,其他人才回過神去。
正巧,玉雯姑姑又進來一回,說淩小姐和王小姐到了。
太皇太後“嗯”了一聲,道:“既然人齊了,玉雯,還是去杏林開宴,這些日子剛下了雨,杏花必然正好,讓戲班子就在聽春亭裏候着。”
衆人出了這雅韻齋正殿,就見庭院中立着兩人,正是淩葉眉和王瑤華。
一絕色傾城,眉間貼花钿,巧笑倩兮,美不勝收,一蕙質蘭心,玉手執團扇,端莊優雅,賞心悅目。
他二人各有千秋,此時站一塊,相互映襯着,在這漫天金烏之間,就是一副極佳的美人畫,美得讓人自慚形穢,一時,已有不少人整理衣衫雲鬓,似不甘被比下去。
太皇太後虛虛扶起二人,一邊搭着一人,這份恩典又讓其他人羨紅了眼。
雅韻齋西配殿,明間前後皆開門,穿堂西出,便到了禦花園。此時園中春光大好,花團錦簇,而太液池中碧波蕩漾,金光閃閃,衆人迤逦穿行,只覺得美不勝收。
再過一段千步廊,便至了那杏林之中,果然如太皇太後所料,下了雨之後的杏花開得越發盛豔,粉中帶白,星星點點,遍滿枝頭,宛如夢境。
林中已擺下案桌,拱成個半月形,太皇太後坐首座,身旁兩個位置,還是給了那二人,
太皇太後此時看了眼文墨,見她已經和徐丹蓉挨着,在最邊上坐定,不免暗嘆,若不是近日風言風語之事,何苦費那麽多勁,來給一個十幾歲姑娘下馬威,找不痛快?
待諸人坐定,對面聽春亭裏人影綽綽,遙遙一拜,這才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。
席間,妙陽也過來湊熱鬧,見着文墨格外高興,便和她挨着一塊坐了。
“墨姐姐,我好久沒見着無憂哥哥,着人去王府相請,也不進宮,你近來可見着他了?”
這麽一說,文墨才發現自己有段時間沒見着無憂了,以往都是他親自上門送潤筆金,這些日子改成了跟班,她搖頭,忙問是何事。
妙陽面頰緋紅,四下看了看,壓低聲道:“皇帝哥哥前些日子,提了說要給我指婚,所以妙陽想找哥哥商量下,也得指個好人家不是?”
“我回去後,就上王府瞅瞅去,替公主帶個信。” 文墨點頭就應下了。
席散曲罷,衆人又回雅韻齋說了會話,見太皇太後要午間休憩,便齊齊告辭出來,往安福門去。
文墨走在最後,淩葉眉故意落下幾步,欠了欠身,開口道:“妹妹,上次府裏之事,葉眉着實過意不去。”
文墨知她好強,又不太願意與她多有牽扯,忙做出個腼腆害羞的樣子來,擺手道:“淩小姐客氣了,我還得多謝那兩個暖爐之恩呢。”
聽他們說起那日之事,一直等着奚落文墨之人,終于逮着個由頭。
一藕色襦裙的女子哼道:“小門小戶,就是沒得什麽規矩,光天化日,就與人摟摟抱抱,眉來眼去,真是辱沒女子名聲。”
文墨想了片刻,只記得這位姓錢,名兒叫什麽卻忘了,她心裏真想多謝此人搬弄是非呢,但面上,卻裝出個小心謹慎的模樣,也不回嘴,只自顧向前。
那些人以為她自知理虧,越發得寸進尺。
一襲粉紅衣袍攔在面前,文墨斜睨一眼,正是那叫萬佳燕的。
她一臉嘲弄,語帶譏諷:“若是我平白無故被男人碰了身子,只怕自己還沒尋死,爹娘就該打死我了。”說着,掩面輕笑,有幾人亦跟着笑出了聲。
文墨也不惱,和樂應道:“多謝小姐教誨。”她繞開那人,繼續往前。
萬佳燕見文墨這樣,只覺顏面盡失,忙追上前,不依不撓道:“你怎麽還有臉來着宮裏頭,真該讓太皇太後和皇上看看你的真面目!”
文墨不怒反笑,擡手一指:“好啊,萬小姐盡管去,文墨恭候。”
她今日身上是件粉白寬袖收腰長裙,春風乍起,擡起的袖袍飒飒作響,如翩翩蝴蝶,震翅高飛,青蔥素手包裹其中,于日光傾瀉之間,染上層薄薄光霧。
其餘衆人見二人如此,皆是一愣,倒不知該如何收場了,萬佳燕又氣又急,跺腳恨道:“你等着,我這就去找皇上去!”
這話音剛落,就聽一聲音随風幽幽傳來:“不知,萬小姐找朕何事?”這世間能自稱是朕的男人,從來只有一人。
衆人順着文墨手指方向看去,果然是那明黃衣裳之人,他身後跟着個小黃門,并十幾個宮中侍衛,此時正負手而立,不怒自威,已不知看了多久的熱鬧。
諸人反應過來,忙跪下齊呼萬歲,只剩文墨愣在那兒,她不過随意指了指,怎麽就正好指到皇帝身上了?她讪讪将手收回袖中,跟着一道跪了下去。
長青緩緩上前,他踏着甬道而來,腳步聲随着春風傳來,萦繞衆人耳畔,似有步步驚心之意,最後停在文墨跟前。
入眼是明黃衣擺,繡着精美的雲龍密文,而衣袍底下掩映的,則是用繡着吉祥八寶紋樣的黑緞靴子,文墨面上一陣熱,一陣涼,心中隐隐有種不詳之意。
長青彎腰扶起她,關切道:“你身子不好,不是早就免了你跪安麽?”
文墨一驚,忙掙脫開他的雙手,低頭應道:“這是民女應當應分的,不敢逾越。”
皇帝沒讓其他人平身,衆人只好跪着,待聽聞他們二人這番對話,才品出些奇怪來,未免,太過親昵了些,一時,衆人面色各異。
“萬小姐,剛剛你要對朕說什麽?”長青蹙眉,聲音冰冰涼涼,沒有一絲溫度,他就見不得文墨被人欺負。
萬佳燕身子抖了抖,一陣寒意襲上心頭,她仰望那人,也只看到個輪廓,她忙磕了個頭,道:“回陛下,我們是在鬧着玩呢。”
“哦?”長青看着地上匍匐之人,又轉頭看向文墨,一雙眼睛定定望着她,詢問道:“是這樣麽?”
文墨看看萬佳燕,已是吓得花容失色,她于心不忍,而再看看面前這個男人,他眸子深沉,如波瀾不驚的一汪湖水,而唇角緊抿,氣息漸斂,她知他此刻必然隐着極盛怒氣。
萬分糾結下,文墨最後嗫嚅道:“回陛下,民女惶恐。”
“你什麽意思?”長青挑眉,面有不解,他只等她一句話,就将那人叉出去。
文墨低低一拜:“陛下為國耗盡心神,民女自己之事,不敢驚擾聖駕,亦不敢勞陛下費心。”
長青一滞,自己如斯一番好意,都遞到她的跟前,不想就被如此糟踐,還從未有人會拒絕他的好意!
他胸中怒意頓時就翻騰起來,起初是湖水輕湧,最後如海浪滔天,壓都壓不住,而心底最深處那道酸澀藏無可藏,痛楚不堪。
長青身子顫了顫,龍袍下的雙手緊緊攥了又攥,指節泛青,連說幾個“好啊”,聲音一道冷過一道,最後他一甩袖袍,冷哼又冷笑道:“朕今日便要宣告這天下,你是朕的女人,你的事便是朕的事,來人啊,将萬姓之女叉出宮去,送回萬程府上好好管束着!”他最後那句,聲音陡然高了許多,似歇斯底裏一般。
随着皇帝一聲令下,上來幾個侍衛,無視萬佳燕的哭嚎求饒,直接将她拖了出去,跪着的衆人還未回過神來,臉色複又一變,剛剛那句話,皇上是什麽意思?
文墨不可置信,面如死灰,她雙眼睜得渾圓,直直瞪着眼前之人,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?他還記不記得自己在三年大孝之內?
他抛下了皇帝的臉面,是要瘋了麽?
長青不理文墨的癡呆,上前牽起她的手,無視衆人,穿行而過,只留下跪着的人,失魂落魄者不在少數。
文墨像是陷入泥潭,越撲棱,卻陷得越深,她覺得自己是一尾失水的魚,在茫茫沙漠間,就算再怎樣苦苦掙紮,也無力回天,回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,又如一具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,除了身體被人牽着之外,她根本沒有思考的餘地。
文墨任他牽着,擡頭看這茫茫甬道,紅色宮牆,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一般,這樣的認知,終于讓她忍不住落下兩行淚來,伸手一抹,卻是再也止不住了,小聲抽噎,轉而變成嚎啕大哭,似要哭盡所有的淚水,才甘願。
長青停下步子,回身看她,他伸手環住那人,慢慢阖上雙眸,喃喃道:“這回,朕真是要變成千夫所指,萬人唾棄了,可朕待你的心,是真的,朕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。”
春衫單薄,淚珠沁入肩頭,不久便濡濕一塊,長青苦笑,如果可以,他也想哭一場。
綴在後頭的小平子,不敢上前,但實在是事情緊急,他遠遠一拜,高聲道:“皇上,安國公發來道八百裏加急折子。”
二人被驚醒,長青一聽這名字,就向那人看了過去,就見她微微擡起頭,眸光亮了亮,忽的,又黯淡下去。
這一切落在他眼裏,心底的痛楚便又多了一分。